杜文阅受了鞭刑,伤得不轻,救回杜宅后,一直在半梦半醒中。
折腾了几夜,终不见好转,邱常君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照顾她。
夜幕降临,房间没开灯,黑漆漆的,药碗搁在桌上,已经凉透。
杜文阅躺得不踏实,辗转反侧,邱常君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半躺在邱常君怀里。
人是安稳些,嘴里还在碎碎嘀咕着什么。
邱常君心里难过,温柔安抚她:“文阅,我陪着你。”
两人呼吸彼邻,气息交错,用最暧昧的姿势疗愈最伤感的心。
邱常君嘴唇无意间擦过杜文阅的脸颊,她敏感地发出婴儿般的低喃。
邱常君克制着眼底的泪,哄着她,轻轻拍她的手臂。
忽然,她呼吸明显急促,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手指在空中胡乱的画着。
邱常君伸手与杜文阅悬在半空的手,十指相扣,低声道:
“文阅,你说什么?”
杜文阅只剩一只手可以用,食指反复写着“泉水阁”三个字。
又赌气似的说:“水,喝水!”
邱常君将水碗送到她嘴边,轻轻地说:
“文阅,来,喝水。”
杜文阅虽迷糊,还是张嘴喝了邱常君递过来的温水。
见杜文阅能喝下水,邱常君眼里露出笑意。
他梦想和杜文阅安静的待在一起,为她做些琐碎贴心的事。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两人是对历经沧桑的老夫老妻,一生相伴,岁月静好。
屋外风大,吹得窗户咯吱咯吱响。
这时,周全推门进屋,对邱常君附耳道:
“他来了。”
杜文阅喝了水,总算踏实了,很快沉沉地入梦。
安置好杜文阅,邱常君和周全赶回吉庆楼。
吉庆楼戏台上已营造出悲戚气氛,大片大片的白绸显得惨淡阴冷。
见状,邱常君的心猛得落跳两拍,明白:就是今天。
台上角儿唱得动情,座儿们聚精会神的听戏,抹眼泪擤鼻涕,全情投入甚是感动。
邱常君无声不响来到后台。
吴永信、枫叶丹、菊小荷,甚至临深都上了虞姬妆。
殊死一搏,邱常君二话不说也开始上妆。
一曲落幕,新戏开锣。
急急风“催场”,观众亦起劲儿。
“虞姬!虞姬!”,声音此起彼伏!
吴永信首先起身登台,道:
“各位,我先去也!”
尚小芳的安东封箱之作,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观众。
一登台仅是开嗓,便是阵阵掌声,虞姬的九曲回肠,台下的座儿不知擦了几回眼泪。
戏刚过半。
两队持长枪的日本兵,由大门鱼贯而入。
“踏,踏,踏,踏”,列队整齐,浩浩荡荡。
士兵举枪,对台下观众大喊:
“所有人,马上离开这!”
在场的观众哪见过这种阵仗,仓皇无措,惊恐四散。
吉庆楼被日本士兵围得严严实实。
坐在二楼包厢,身穿黑色长衫的男子站了起来,对身边五花大绑的人说:
“走!”
野泽一代被五花大绑,全身动弹不得。
士兵扛他下楼,他脸孔朝下,脑袋充血,满脸胀得通红,口鼻都是泥尘。
长衫男子端坐在正对舞台的观众席,野泽一代被扔在他脚边。
“尚小芳,好久不见,有十年了?”
长衫男子直视台上的吴永信,声音不大,足够令对方听见。
“该叫你什么?吴永立,还是山川友一?”
吴永信站在台上,神色从容不卑不亢。
“二十年未出哈尔滨,你为什么来安东?”
吴永立翘起二郎腿,语气不耐烦。
吴永信瞟了眼被五花大绑的野泽一代,他像只虫,趴在地上蛄蛹。
吴永立顺着他的视角,也看了眼地上的野泽一代,说:
“野泽是商户出身,嗜钱如命,这些年他做你的眼线监视我,你和他的交易,我一清二楚。
我是武士后人,可没有野泽那么好说话。”
语气得意又自豪。
听完吴永立的话,吴永信皱眉。
他突然抬头,环顾四周,大声喊:
“吴永立,你这个缩头乌龟!这个替身可真不像你!你滚出来!”
长衫吴永立明显愣了一下,咬牙切齿对吴永信吼道:
“说!你来安东干什么!”
话音未落,四个虞姬一身缟素登台。
像暗夜里的幽魂,几人围住吴永信,又分开,五人中竟看不出那个是吴永信!
长衫吴永立“唰”地从座位上站起,指着台上的五人:
“谁让你们上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说罢,五位虞姬击鼓传花似的同唱了一句:
“大王呐!何以报深恩啊!”
突然,一道冷峻的声音传出:
“抓住他们!我要活的!”
五人迅速朝五个方向散开。
长衫吴永立被腾空而来的飞刀瞬间插断脖颈,在一片混乱中轰然倒地。
他的血液蔓延流淌,沾了躺在地上的野泽一代满脸,他越想挪开,浸得越多。
旷在貌又甩出飞刀,扫过地上蠕动的野泽一代脸颊,立见血痕。
他惊恐的将头藏到长衫吴永立怀里,顾不得那已是一具尸体。
杨淼给旷在貌一个眼神,两人默契的不再逗留,而是分开向虞姬方向追去。
另一边,后台房间。
吴永立掀帘入内,看见虞姬躲在皮柜子后发抖。
光线昏暗,仍可看得出他唇色苍白,额间尽是冷汗。
“吴永真!”
吴永立看着他,有说不上来的情绪。
虞姬努力缩紧身体,发出嘤嘤的害怕声。
“我就猜到吴永信是来和你见面的。”
吴永立声音虽平静,却有些怨气。
虞姬身体慢慢向后靠,与吴永立拉开距离,动作很轻,吴永立还是察觉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吴永真,你还是怕我。”
垂下眼帘,难掩伤感。
“你知道吗?我不杀吴永信,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会躲我一辈子。
可是,只要吴永信原谅你,你会见他。”
吴永立淡淡地说。
虞姬身体继续慢慢往后挪,已与吴永立拉开了一臂距离。
“跟我回日本吧。你知道的,我只想带两样东西回日本,一是泉水阁的信物,另外,就是你。”
吴永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都是我找了一辈子的东西。”
与此同时。
吴永信与度厄正面突围,杀掉追来的日本兵。
度厄望向窗外,吉庆楼外除了日本兵还有密密麻麻的警察正在对峙。
临深与夏至按计划,将追兵引到早已准备好陷阱的吉庆楼后门,这招瓮中捉鳖实在漂亮。
旷在貌将追兵引到吉庆楼楼顶,密集的飞刀后,追兵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枫叶丹与杨淼被追兵围堵到三楼包厢,杨淼双枪弹尽,就在命悬一线之时,邱常君和周全及时解围,几人顺利脱困。
吉庆楼内,日本士兵少了一半,几人多多少少也受了伤。
吉庆楼外把守的日本士兵和警察起了冲突,枪声阵阵。
众人按计划汇合,却不见菊小荷,异口同声:“糟了!菊小荷!”
枪声终于引起了吴永立的注意,他转头对身后的卫兵命令:
“安东的警察真吵!全杀!”
“是!”
闻言,菊小荷“噌”地坐了起来,声若蚊蝇:
“别,别杀!”
吴永立挑了挑眉,嘴角微微上挑,看着眼前的虞姬,道:
“这么多年,你竟一点没变,岁月当真没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菊小荷紧张的双肩发抖,一言不发。
吴永立望着眼前的虞姬,目光炯炯,怜惜道:
“几个虞姬,看上去一模一样,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菊小荷被这句话蛊惑,他微微侧目,与吴永立双眼恰巧对视。
吴永立突然厉声骂道:
“混蛋!你是谁!”
卫兵正在拔枪,吴永立额冒青筋,快一步上前,抓住菊小荷手腕,一把将他拖了起来。
菊小荷惊恐的挣扎,对吴永立拳打脚踢,大喊:
“放开我!救命!救命!”
吴永立凶相毕露,抓住菊小荷头发,托着他往外走,大喊:
“吴永真!出来!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我要杀了这个冒牌货!”
菊小荷拼命挣扎,却难以挣脱,他又惊又惧,心神俱伤,泪流满面却不自知。
吴永立将菊小荷拖拽到舞台上,对准腿,开了一枪。
“啊!”
随着菊小荷的惨叫,日本卫兵将舞台四周围得死死的,举枪,随时准备射击。
“全是死角,根本打不到!”
杨淼枪法最好,此刻却无能为力。
旷在貌用飞刀也比划了几下,角度刁钻,他不得不放弃。
他告诉其他人,此刻开枪不仅杀不了吴永立,还会暴露藏身之处,只有等待更好的角度。
吴永立见没有反应,杀红了眼,对卫兵喊:
“带过来!”
蔡岳成双手被绑,蒙着眼睛,被士兵押上了舞台。
吴永立从卫兵手中取过软鞭,道:
“吴永信,你和野泽交易,将杜文阅和段存明送到安东,以为我不知道?”
说完,数鞭狠狠抽在了蔡岳成身上。
蔡岳成突然吃痛,没站稳,踉跄了几步。
吴永立笑得狠绝:
“野泽的手段怎么可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是我想看看,杜文阅和段存明能钓上来什么?”
闻言,邱常君心下暗感危惧:救出杜文阅和段存明确实不难,莫非另有阴谋?
几人心照不宣,皆面露忧惧。
吴永立左手握住软鞭之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冲蔡岳成挥出狠厉的一鞭。
蔡岳成没忍住惨叫一声,重重倒地,鞭子让他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吴永立得意道:
“没想到,上钩的竟是吉庆楼和安东守备军。很好!”
蔡岳成疼痛难忍,咬紧牙,威胁道:
“吴永立,你滥用私刑,守备军不会放过你!”
“吴永信,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交出吴永真。不然,我先杀冒牌货。再去守备处追究犯人逃跑之责!蔡岳成必被军法处置!”
闻言,邱常君焦急起身,却被枫叶丹按住。
他目光平和决绝,站起身,款款而行,径自上了舞台。
吴永立见到眼前人,先是一愣,略一凝思,已断定:
“终于见到你。”
枫叶丹镇定道:“我既已来,放了其他人。”
“好。”
吴永立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和我回日本。”
果然,提出了荒唐的条件。
“你怎知,他不是吴永真?”枫叶丹略略侧头,眼睛看向受伤倒地的菊小荷。
吴永立悠悠道:
“当年,咱们在厨房玩闹,你左眼角被蹦上了一滴热油,从此你眼角便有了一枚泪痣。”
枫叶丹面无表情,呆呆出神。
半天,只能听见极轻极轻的声响,跟着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泪滴在舞台上,晶莹生光,如露如珠。
“我知道你就在这儿,既然找我,都不愿和我见一面吗?果然还是懦夫!”
枫叶丹的声音很轻,然后嫣然一笑:
“到此为止吧。”
就在枫叶丹掏枪抵住自己太阳穴时,一个日本卫兵装扮的人阻止了他,慌张道:
“真真!”
这声音,如一道电击,不远处藏身的吴永信不由得浑身一震,低喃:
“是他!”
枫叶丹长长的睫毛上兀自带着一滴泪珠,伸手紧紧搂住眼前人。
日本卫兵怀抱枫叶丹,却听到他如释重负地一声叹息,不由得浑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
枫叶丹用力,抱得更紧。
日本卫兵神色瞬间惊惶,气急败坏喊道:
“真真,你算计我!”
“吴永立,水滴入海,你让我们好找!”
枫叶丹神色决绝:“屠魔噬神,我都在这台上演过,今天就是我此生最好的一出戏!”
枫叶丹用尽全力,给了杨淼最好的角度。
杨淼眼中含泪,咬着牙,对准吴永立开枪。
“砰!”
子弹穿透吴永立心脏,也打穿了枫叶丹的脖颈,两人双双倒地。
吉庆楼外的士兵和警察冲进吉庆楼,如泄闸的洪水瞬间填满吉庆楼。
姚局长先找到菊小荷,恼怒道,谁伤你?
菊小荷指了指已被警察羁押住的假吴永立。
姚局长愤然开枪,正中眉心,一命呜呼。
冲进来的日本士兵为躺在地上,五花大绑,满脸鲜血的野泽一代松绑。
野泽一代精明,明白此刻他落于下风,自己不仅占不到半点便宜,还有被杀风险。
带着士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吉庆楼。
警察封锁现场,收拾残局,乱中有序。
吴永信跪在枫叶丹面前,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脸此刻已放松,语气轻松道:
“别怕,哥说话算数,绝不再让你一个人流浪。”
吴永信转头,掏出匕首将吴永立后肩背的长疤割开。
血液涌出,他伸手在肉里掏,半天揪出一坨肉球,撕开筋脉,是个灰蒙蒙的东西。
交给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临深,嘱咐道:
“你我父子缘浅,儿子,吴家就托付给你了。”
临深跪地,叩首,接过吴永信交给他的东西:
“父亲,您救了东家!我此生必会遵守诺言。”
吴永信满脸欣慰,面露微笑,没再言语。
他从衣袖里取出一颗药丸吞下,慢慢躺在枫叶丹身边,轻轻合上了双眼。
周围一直有人走动,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
朦胧中,临深隐约看见,儿时的吴永信、吴永立、吴永真三兄弟,一路打打闹闹。
慢慢吴永立消散。
只剩吴永信与吴永真相伴而行。
俩人走了几步,回头向临深挥手告别,并肩走远,消失在临深的视线中。
临深只觉得憋闷,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