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芒种芒种,连收带种,秀女赤脚,奶娃不眠,男女老少不停歇。
收了麦子,种了稻子,布谷鸟,叫不停:
“布谷,布谷,莫误播种佳期。”
芒种这日,杜文阅应邀参加省商务厅主办的灾后表彰大会,亲眼见识了政商饮宴的极致奢靡。
经营成衣店后,杜文阅定期会读《详实》、《安东金融》这类专业性很强的经济报道。
如果报道中安东财政赤字只是一个数字,那么此时铺排在杜文阅面前这些珍馐、名酒、鲜花、珠宝、洋装都是具体的注解。
洪灾刚过,万亩良田积水未清,农民饥不果腹,夜以继日挖排水沟、芒种之日只能含泪清淤。
宴会首个环节,表彰抢险救灾中不幸遇难的,省抢险队二百零四人。
会场众人低头默哀。
抢险队二百零四人竟没有一人的亲人到场,最后是省商务厅崔昌弘作为主管领导含泪替他们领取了表彰。
安东商户纷纷发起募捐,抚恤英雄家人。
安东货运龙头霍家首先发言,愿出十万大洋缅怀英雄,抚恤亲属。
皮革厂紧随其后也要捐款十万大洋。
造纸厂代表情绪激动,愿出二十万大洋。
崔昌弘站在台上甚感欣慰,频频点头,期待的目光看向其他人。
外人不懂杜文阅的经营模式,都传她成衣店遍布全国,故此也列进了邀请名单。
酒厂、车厂、油厂,连孤儿院都捐了款。
正在杜文阅马上绷不住的时候,听到了杜世昌的声音:
“杜家捐款十万大洋。”
一阵窃窃私语,芶西东走到杜世昌面前,脸色阴沉带着讥讽道:
“杜家,百年家业,侠肝义胆,生意遍布全国,今晚是致敬英雄,你捐款十万,脸上挂得住吗?”
杜世昌不卑不亢,他已察觉危险却没有退路,谦逊道:
“十万是杜家致敬英雄的心意。与家业无关。”
芶西东阴鸷的眉眼,配着浑身的戾气,剑拔弩张的气氛甚是骇人。
杜文阅握着拳的双手,指甲快抠进了肉里,背脊渗出了凉汗。
站在台上的崔昌弘倒是一副乐见其成的神态,大腹便便笑得阴晦而狠毒,始终静观其变,一言不发。
“段家二爷出一百万两,抚恤英雄亲属。”高山清泉般的声音响彻会场。
声音来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纤瘦但五官轮廓清晰深刻,只是气质尚透青涩。
杜文阅听音便知,是颜忠。
心里纳闷,他是怎么进来的?临深在门口被硬生生拦下。
芶西东回头请示崔昌弘,崔昌弘带头鼓掌,声音低沉充满磁性:
“我替二百零四位英雄亲属,感谢咱安东商人们的慷慨付出。”
杜文阅刚找个位置坐下,有个服务生打扮的人,举着托盘来到杜文阅面前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
杜家成衣店捐款金额,十万大洋。
杜文阅拉住服务生,咬着牙低声道:“成衣店捐不出十万。”
服务生和气的点头,轻声问:“那么,成衣店为英雄捐款多少?”
杜文阅一脸为难,她知道内幕,一个铜板都不想捐。
服务生笑容可掬,又问:“请问,成衣店为英雄捐款多少?”
杜文阅咬着下唇,艰难的伸出食指,试探的看着服务生。
服务生收敛了笑容,严肃道:“您捐一百万?”
杜文阅被服务生的话呛得一脸生无可恋,简直是强人所难,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正在杜文阅艰难抉择的时候,颜忠来到她身边,对服务生说:
“成衣店捐款三万。”
又将手里的一摞大洋放到服务生手里。
服务生用手颠了颠,交给杜文阅一张纸,说:“你填吧,我等你。”
杜文阅面色铁青的填完捐款三万,咬牙切齿的交给服务生。
见服务生走远,怒目切齿地碎碎念了几句脏话。
颜忠抿着嘴憋笑。
杜文阅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颜忠正色:“少爷路过门口,看到临深被拦在外面,让我把临深送进来。”
杜文阅转头,临深已离她半步之远。
杜文阅责备颜忠:“你捐太多,这就是一场局,你不该来。”
颜忠眼睛左右瞟了瞟,食指捂嘴,示意杜文阅噤声,小声说:
“原本没想来,他们要的钱早就给了,今天主要是送临深进来,少爷担心临深不在,你会有危险。
再说,一百万而已,与之前给的比,不值一提。”
杜文阅听出蹊跷,追问:“之前还给过他们钱?”
颜忠看向另一个方向的杜世昌,对杜文阅说:“不然怎么救他出来?”
杜文阅听明白,皱着眉,欠债的感觉,一百万都不算什么,那么救杜世昌要花多少钱?
杜文阅抖着声音,问:“救我哥,你们花了多少钱?”
颜忠挠了挠头,低声说:
“这样的宴会,就是白手套,签的单子是要账单,以后你能推辞就推辞吧。”
杜文阅低眉垂眼,本想着自己经营成衣店有了起色,还算有能力,没想到被个老成的少年指教了。
还是见识太少。
宴会的第二个环节,安东南边的万亩粮田包租。
芶西东上台发言:
“南边的万亩良田本归邵家,遗憾邵家五十多口在这次洪灾中全部遇难。
省商务厅原计划在下个月资产竞拍会上拍租此地。
奈何时间不等人,今天就是芒种,这万亩粮田承载着明年安东几十万老百姓的生计口粮,
所以今晚我们就要定下承租之人,不能让饿殍遍野的事发生在安东!”
一阵掌声之后,大家纷纷开价,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谁都知道这万亩粮田出了安东三分之一的口粮,当年邵家以十箱金条换取十年租期,五年未到,邵家不仅收回成本,还一跃成为安东知名富商,但好日子没过上几年,竟在洪灾中丧命,也是遗憾!
杜文阅来到杜世昌面前,踮起脚,附耳小声问:“哥,你要出手吗?”
杜世昌摇头,低声说:“他们现在视杜家为眼中钉,不能轻举妄动!”
杜文阅来到颜忠面前,小声问:“段家有兴趣?”
颜忠摇头,分析道:
“今年不可能十箱金条的价格,少说得翻三倍。
洪灾过后这万亩土地至少需要千人清淤、除虫。
靠天吃饭,收成很难保证。
眼下,只有孔家才有和天对赌的实力!”
正在杜文阅想问哪个孔家,见到了端庄艳丽的孔为雨。
她挎着一位中年男人的手臂,仪态万千的停步在会场中央,所有灯光、目光都投向了她,她声音温柔,神气十足道:
“五十箱金条。”
在场一片哗然,杜文阅眼见这一幕像做梦一般,孔为雨简直是仙女下凡,美艳不可方物。
台上芶西东直勾勾看着孔为雨,像被点了穴,整个人被这人间难觅的魅力震慑!
还是崔昌宏大步流星走过去,声音极具穿透力:
“孔先生大驾光临,让整个安东都蓬荜生辉!
您是全国知名的慈善家,金融家,教育家,您愿意支持安东发展,是安东之大幸!
这万亩良田非孔先生莫属!”
杜文阅知道孔为雨的父母很有背景,却没想到是泰山可倚。
宴会的最后一个环节,祝贺芶西东荣升为省商务厅处长。
科长一位暂时空缺。
这些商号像是彩排过一般,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贺礼、鲜花,一拥而上簇拥着芶西东。
芶西东上台又是一顿谦逊和感激,同时宣布舞会开始,一群金发碧眼的舞者,花枝招展涌向舞台,在聚光灯下妖艳诱人。
服务生端着洋酒和蛋糕踩着音乐节拍在人群中穿行。
整个会场,完全没了最初表彰英雄时的哀伤。
杜文阅身上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临深发现,担忧地问:
“东家,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杜文阅掂着脚,见到孔为雨和芶西东正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气得牙龈也跟着打颤。
颜忠向杜文阅告辞,走了几步,又回来劝道:
“杜小姐,孔小姐不会有事。
你要是想回家,可以和我一起,我带你们出去,否则,只有等到结束。”
杜文阅见孔为雨挽着她父亲游刃有余的周旋在崔厅和芶西东之间,想到今晚没机会和孔为雨说话,对颜忠点点头。
杜世昌见杜文阅要先走,也凑了过去,低声说:
“我和你们一起。”
一行人走到大门口,被几个身材魁梧的服务生拦住。
颜忠掏出两摞大洋,笑着小声说:
“都是段家人,你看,段家少爷的车。”
英国的劳斯莱斯,整个安东仅此一台,服务生点头放行。
杜文阅刚到车边,车门适时被打开。
“我让司机送你们。”段存明的声音,像夜色中的星星。
杜文阅看到债主,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和别扭:“今晚给你添麻烦了,改日登门道谢!”
看不清对方的脸,猜不出情绪,杜文阅又试探的问:“不用送,我们自己回,可以吗?”
“当然。临深,保护好杜小姐!”段存明不容置疑的命令。
临深冷着脸,低低的嘟囔了句“废话”。
杜世昌上前,对段存明躬身行礼:“承蒙相救,感激不尽!”
段存明轻咳了一声,关上了车门,颜忠也跟着上了车。
车子缓缓驶离,杜世昌才慢慢起身。
三人慢慢往杜家走。
路上,杜世昌告诉杜文阅,霍家多年做货运生意,在安东首屈一指。
今年雨水多,货运生意不好,自从芶西东入股了霍家,竟然为霍家争取到了“生丝独家销售”的政令。
这人,当真是手眼通天。
现在即使全安东的生丝都在杜家手上,杜家也不能做这生意,买杜家生丝,外销商拿不到安东运输通行证,货出不去。
外销商只有去霍家购货,才能顺利走出安东。
如今,霍家没有丝卖,杜家不能卖丝。
杜家的生丝压在了库房,眼下只有将生丝卖给霍家,外销商才能买到生丝,拿到通行证。
芶西东一直想入股杜家生意,现在,大概是想让杜家见识见识他的手段。
不知不觉,到了杜宅门口,杜文阅问杜世昌:
“哥,你会把丝卖给霍家吗?”
杜世昌叹气摇头:
“我去霍家问过,他们收丝的价格比我们向蚕农收丝的价格更低,我们赔太多。
父亲本来认可此次弯道超车占领生丝市场的决策。
如果知道芶西东从中捣鬼,省商务厅出了独家政令,难保不会病情加重,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杜文阅抿着唇,脚上踢着碎石子,小小的身形在月色中拉出长长的影子。
逆境不馁,绝境不慌。
她目光落在临深身上,坚定地说:“那我们开出一条路,一条自己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