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儿,蒸笼似的。
早晚都架在火上燎,树静风止,身上天天汗渍渍的。
此时安东,判断谁家是鸿商富贾,就看谁家的藏冰宽裕。
段家每日往杜家运两车冰,再送一车到成衣店。
成衣店将冰摆在正厅,任由到店客人取用。
冰镇的绿豆汤免费送给过往路人,多家报纸争相报道《杜家成衣店豪送冰镇饮品》。
此文一出,更多人慕名而来,喝着冰镇绿豆汤,逛着成衣店。
店里真丝里衣最是畅销,供不应求。
好在厂房街的服装加工厂已经投入使用,设备开足了马力才勉强完成源源不断的订单。
省商务厅主办的灾后表彰大会,多家媒体争相报道,肯定了省商务厅在救洪灾、保民生、促发展等方面,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杜文阅去找了几次孔为雨,皆无功而返。
后来从孔家的门房打听到,孔为雨已跟着父母回了上海。
杜文阅将成衣店旧账还的七七八八,却一直没有约到安东丝厂东家赵宝利。
这日,赵太太亲自来了成衣店。
“东家,是赵太太!“孙礼知道杜文阅在约赵宝利,见赵太太亲自登门,赶紧禀告。
杜文阅闻声偏头瞧过去,不自觉打了个哈欠,眼中瞬间染上疲惫的水汽,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孙礼已进了书房。
“安东丝厂东家赵宝利的夫人来了!”
杜文阅瞬间困意全消,跟着孙礼来到客室。
这是成衣店最后一笔旧账。
清完旧账,就可以想想去段家退婚的事了。
赵太太笔直端坐在客室,四十岁上下,身穿黑色宽旗袍,面色苍白,眉眼清冷,头戴核桃大小的白花。
杜文阅坐到主位,路过赵太太身边,闻到她衣裳上散发着的香烛烟熏的气味。
孙礼向杜文阅和赵太太微微躬身行礼,退出了客室。
孙礼出了客室,门半掩,守在门外。
赵太太直背转身,面向杜文阅,微颤的声音能看出她在努力压抑着情绪:
“杜小姐,我马上要离开安东。成衣店与丝厂还有一笔旧账,我来与你清账。”
杜文阅目光落在赵太太头上的白花,小心翼翼问:
“赵太太,听闻你出生就在安东,为何要离开故乡?”
这一问,直达痛处,赵太太呼吸急促,被彻底压垮,她再也绷不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丈夫没了,亲人没了,我在安东什么都没了!还留在安东干什么!”
杜文阅皱眉,太阳穴突突的跳:
“赵宝利,死了?”
赵太太面色苍白,神游似的点头,嘴里碎碎的嘟囔:
“都怪我,非要加入什么女子商业互助会,他是被我害死的!”
她边哭边说,身体颤得厉害。
突然精神崩溃似的冲到杜文阅面前,像是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住杜文阅的衣襟:
“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
临深站在杜文阅身侧,刚抬手,被杜文阅眼神制止。
杜文阅像安抚个孩子,扶着赵太太坐下,轻声软语:
“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赵太太眼神涣散,思绪神游,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
杜文阅看出不对,示意临深拦住她。
临深还未动作,她忽然跌坐在地,语无伦次道: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孙礼敲门,走进客室,见赵太太神志不清,招呼伙计将她扶到休息室。
赵太太浑身瘫软,任由两个伙计架着她离开,嘴里絮叨着:
“什么都没了......”
杜文阅看着伙计把赵太太架走,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世道险恶,防不胜防,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这时,孙礼对杜文阅微微躬身道:“东家!杜大爷来了。”
杜世昌穿着成衣店订做的薄长衫,很是气派,眉目凛然,手里握着碗冰镇绿豆汤,举手投足一板一眼。
杜文阅迎上去,偏头看了眼杜世昌身后,问:
“哥,你一个人来的?”
杜世昌垂首掩下眸中情绪,对孙礼点点头,孙礼会意退出了房间,又轻轻关上门。
“芶西东升任省商务厅处长,安东所有商号都在他管辖范围内。
原本几家比较大的商号,一直拒绝他入股,现在也开了口子,同意他入股。”
杜世昌拧着眉,迅速抬眸看了眼杜文阅,耐心开始告罄,掀衫坐到椅子上。
“今早,他派人去了船厂,我躲着没见,但意思很明确,我让他入股船厂,他开放生丝销售权。”
杜文阅琢磨着,问杜世昌:“哥,杜家在奉天有分号吗?”
杜世昌摇头,烦躁地拨了拨头发:
“现在是乌烟瘴气,赵宝利死了,你知道吗?”
杜文阅能看出杜世昌的不安:“怎么回事?”
杜世昌叹口气:
“安东不知何时成立了一处女子商业互助会,听说吸纳了很多商号的亲眷成为会员。
针对会员发售一种本利券,高投入高回报,很多太太都投了钱。
洪灾一过,女子商业互助会发布消息,本利券兑现有效期是在洪灾前,过期无效。
多少商号亏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欠下巨债的比比皆是,听说赵宝利就是被追债的吓死了。
现在赵宝利的丝厂已经被省商务厅划归,预计下个月就会整体拍卖。
拍卖金将偿还本利券欠下的巨款。听说赵太太已经疯了!”
“又是省商务厅!”
杜世昌重重放下绿豆汤碗,汤碗撞击桌面发出当啷之声。
皱着眉,目光锁定在杜文阅脸上,压低声音呵斥:
“休要多言!不许你再说关于省商务厅和女子商业互助会的任何事!”
杜文阅闻言,明白杜世昌的顾虑:
“哥哥,赵家的不幸,就是纵容邪恶之人一手遮天酿成的悲剧!”
杜世昌猛地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密汗:“我走了,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
出门前,他稍稍偏头,低声说:
“成衣店生意越发的好,一切小心。”
杜文阅目光坚定:“哥,生丝的事,我一定会想到解决办法。你等我好消息!”
杜世昌犹豫一下,点头,匆忙离开。
杜文阅目送他的背影,神色难以轻松。
必须尽快解决生丝的事,她不知道杜世昌还能撑多久。
杜文阅明白,杜世昌来成衣店就是要告诉她,芶西东在各方面占了上峰,杜家已经难以招架。
说等她好消息,也是告诉他,自己还没有放弃!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她交代孙礼,好生照顾赵太太,若她想走,与其清账,再包个红包,给她作盘缠。
若她不想走,安置在服装厂,人只有忙碌起来,精气神才会好。
交代完赵太太的事,杜文阅带着临深,坐上了安东到奉天的头班火车。
他们中途上车,没有座位,过道站满了人,车厢里充斥着被窝的味道。
临深护着杜文阅在车门边靠着。
火车咔嚓,咔嚓缓慢发动,临深头一次跟杜文阅出远门,警惕的环顾四周。
杜文阅被火车机械式摇晃得直耷拉眼皮,合上眼,靠着车门,睡了。
火车走走停停,行人上上下下。
杜文阅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座位上,旁边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杜文阅下意识东张西望,老太太笑着,指着蹲在杜文阅腿边的人:
“姑娘,你在找他吗?”
临深像只小奶狗,蜷缩在杜文阅腿边,杜文阅稍动,临深便抬起头,揉着眼睛,含糊地说:
“我在这儿!”
杜文阅尴尬的对老太太笑笑。
“你这弟弟对你真好,为给你等个座位,守了几个时辰。”
杜文阅揉了揉临深头顶的软发:
“谢谢!”
“你睡吧,天亮才到站!”临深微微低着头,杜文阅看不清他的表情。
低低“嗯”了一声。
她好久没睡得这么沉,许是火车晃动的像婴儿的摇篮。
天蒙蒙亮,到了奉天。
从车内涌出的人潮像泄闸的洪水,瞬间覆盖了长长的出站通道。
突然,有人大喊:“抢东西!”
闻言,众人不由自主看自己的包。
这人腿脚快,趁人不注意,扯下行人包裹,撞开众人一路疯跑。
密密麻麻下车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失了体面,风度全无。
同行的人摔倒,也顾不得去扶,骂声和叫喊声,令人心惊胆战。
几声枪响!
众人开始不顾一切奔跑,跑得慢的被后面人踩在脚下,惨叫声、嚎叫声此起彼伏。
夹在奔跑的人潮中,穿着旗袍的女人特别醒目,她妆面凌乱不堪,旗袍也被撕裂大半,十分狼狈。
杜文阅没看到临深,被众人涌着向前。
眼见旗袍女人摔倒,被后面人踩在脚下,她高高举着双臂。
杜文阅定睛,瞧出她双臂搂的是个婴儿。
也顾不得多想,杜文阅全力停下,扯着包裹婴儿的被角,一把将婴儿抱在怀中紧紧箍住。
随人潮垮过一个栏杆,身边顿时松活了,算是走出了火车站。
杜文阅的心扑通跳得厉害,伴随着心跳声,她踮着脚四处张望找临深。
“杜文阅!”男人洪钟般声音从头顶而来。
杜文阅不由自主抬头,发觉他手中的枪指着自己。
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她目光下意识随着枪口看过去,正是临深。
他对她点点头,示意放心。
于此同时,用枪顶着杜文阅的男人,也朝临深瞥了过来,目光微微闪动,
临深忽然倒地一个翻滚。
下一刻,杜文阅和怀中的孩子已经得救,临深拿着男人的枪,抵在了他的前额。
男人目露凶光,见临深是个少年还想反制。
“砰!”
临深扣动扳机,男人脑门有了钱币大小的窟窿。
杜文阅看着面无表情的临深,分明是个熟手,利落得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
“东家,孩子交给我,他的家人在那边。”
临深跨过地上的尸体,从杜文阅怀里抱起孩子。
几百米外是那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接过临深交给她的孩子,哭声凄凉,离得那么远,杜文阅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后怕。
临深回到杜文阅身边,面色复杂,抱歉道:
“东家,我把行李丢了。”
杜文阅满脑子都是临深开枪的瞬间,问:“这是你第一次开枪?”
临深摇头,诚实道:
“第二次。”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刚刚在火车站。”
“刚刚?”杜文阅始料未及。
“从我们走出成衣店就有人跟着我们,我本想下车前解决他们,可他们人数太多,我只能逐一击破。”临深说的云淡风轻。
想到枪口对着自己,杜文阅心有余悸,难道是追杀?
杜文阅踮起脚,拍了下临深的头顶,生气道:
“那些人手里有枪,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小子逞什么能!”
临深脸上浮出红霞,说:“我不是小了!他们手里有枪,必须处理,不然东家有危险!”
杜文阅怔怔看着临深,明明天天在自己身边,什么时候长大的,还救了我的性命!
临深见杜文阅发呆,又提醒了一遍:
“东家,行李丢了!你身上还有钱吗?”
见杜文阅惊愕的表情,临深知道她终于反应过来。
“东家,没有钱,我们还有落脚的地方吗?”
杜文阅摸了摸特意放到身上的钱袋子,也丢了!
叹口气,与临深漫无目的走在奉天的街上!
世道凶险,前有杀手,又失钱袋,陌生城市,寸步难行!
临深看着杜文阅疲惫的背影,走的心事重重。
杜文阅忽然问:“临深,你会唱歌吗?”
临深摇头。
杜文阅指着帖在墙上,招聘歌手的海报:
“唱一晚十块大洋。咱俩但凡能唱歌,今晚就有地方落脚了!”
正在两人一筹莫展之时,杜文阅看到了邱常君在奉天登台的海报。
她长吐一口气,高兴道:
“有办法了!”
拉着临深往海报上的地址大步流星走去。
临深也瞄了眼海报,不情不愿:
“要去找邱大哥吗?”
“对呀,还不是因为你把行李丢了,没有钱,不找他,难道睡大街?”
临深面色一沉,却又无法反驳。
噘着嘴,嘀咕:
“邱大哥竟然在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