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东山和东川的丧事,我接连忙碌了好几天。父亲决定由我将他们的棺椁带回湖广茶陵老家安葬。这天将傍晚时分,我赶去翰林院向黎先生告假,黎先生安慰我道:“东阳啊,你也别太难过了,把家里事安排好后,找个地方去游玩一下,散散心。”
我向先生跪下道:“东阳自幼受先生教诲,入仕以来又一直蒙先生提携,先生对东阳的教育之恩非言辞可表。如今我家务缠身,幸得先生和众同僚帮扶,此番告假回来一定倍加努力,以答先生体恤之情。”
黎先生拉我起身:“你这是做什么?我教书育人三十余载,桃李满天下,岂是贪得报答之人?你是我的学生,亦是知己,唯有你好,我才安心。”先生顿了顿,接着道:“对了,你先前向我问起郑和下西洋的卷宗,我已命人详查,国库本已封存的郑和下西洋档案一共一百七十二卷,现正在刘大夏的手中。他多年前去南京任职,应该是连同卷宗一同带走了。”
“原来在时雍手中,既已知下落便好寻找。我这次回乡,正好前往南京找他叙旧,他定会借我一阅。”
“你为何要找郑和下西洋的档案?”
“克勤有一位好友,其祖父曾跟随郑三保南下航海,却无下落,这位好友委托我查阅当年航海档案,看是否可以找出线索寻找到其祖父的下落。”
“事隔多年,恐怕未能遂其心愿。”
“尽管如此,我愿尽力一试,也不枉朋友一场。”
转身告别先生后,我见藏书阁的后院有些火光,便走过去一看究竟,原来是杨一清和宫里被赶出来的小太监乔景在焚烧纸钱,我问他们在祭奠何人。乔景泣道:“我师父杨敏在宫中侍奉皇帝多年,本该告老还乡的年纪却突然吞金自杀了。”我愕然,追问缘由。杨一清道:“叔叔当年为了保护太子,瞒着皇帝和万贵妃,私自藏匿纪妃和太子。虽然皇帝已册封东宫太子,也免了叔叔的欺君之罪,但那万贵妃怎可善罢甘休?她容不下纪妃,纪妃便亡了;容不下我叔叔,我叔叔岂能活命?”
“都道万贵妃深受皇宠,独掌后宫大权,谁知却是蛇蝎心肠,视人命为草芥。难怪朝中一众奸佞小人争相攀附,才会有那汪直、梁芳之流在朝中作威作福。”我气愤道。
“我叔叔和令弟的身亡与万贵妃和西厂都脱不了干系。当年陈音直言奏表弹劾韦瑛,我们都不解为何他如此动怒,如今看来骂得还是太轻了!”杨一清言语激动。
“韦瑛这个小人,我定是不会放过他的。我两个弟弟若不是因他,怎会受刑?怎会年纪轻轻便去了?我恨不能食其肉,却还要在灵济宫低声下气求他放人。都说西厂连朝中三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可想百姓所受其苦。”
“我听说商辂大人正与其他几位辅臣联名,要求皇上裁撤西厂。”
“早该如此,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没几天好日子了。”
我又与他们说了些义愤填膺的话,便回家了。家人正在为我准备归乡的东西。两个弟弟走后,父亲也病倒了,他在床榻前嘱咐我:“一路务必小心谨慎,好生送你两个弟弟最后一程。”
“是,孩儿谨尊父命。”
“如今东山东川一并去了,东溟尚且年幼,这一大家子全靠你一人张罗。你在朝中做事务必多个心眼,要会察言观色,不管是在皇帝那里,还是在翰林院,切勿太露锋芒让人抓了话柄。”
“孩儿心中自有分寸,父亲您安心休养,切勿太过操劳。黎先生准我大假,我回京前还要去趟南京,与刘大夏和陈音多年未见,此番正好一聚。”
“如此甚好。”
第二日,我正在门口指挥李四装车,见程敏政牵着两匹马走来,马上装满了包袱。我玩笑问道:“克勤,见你整装待发,是要去哪里云游?”
程敏政见我打趣他,抿嘴一笑:“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要去南京为何不告诉我?”
“我是趁这次回茶陵老家之际,顺道去南京拜望旧时同窗而已。”
“南京是我的地盘,你去我的地盘,自然要靠我为你指路。”程敏政得意道:“这不,我特意告了假前来陪你一起去。看我找的这两匹脚力,可比你家的老马中用许多?”
“哎呀,愚弟正愁路遥乏味,不知如何打发无聊光景,可巧兄台知我心意,要陪我上路。愚弟拜谢了!”我装模作样向他施礼道。
“爸爸,爸爸,您要去哪里呀?盈儿不让您走。”李盈跑出来,抱住我的大腿哭闹。
我俯下身子,抱起李盈道:“盈儿乖,爸爸要送二叔和三叔回老家安葬,数月便回。盈儿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好好照顾妈妈,知道吗?”
李盈低着头,含泪不语。琴儿搀着德熙也走了出来,德熙道:“一路多加小心,记着时常捎回家书,免得家里挂念。”
我放下李盈,摸了摸德熙硕大的肚子,道:“你不久即将生产,切莫大意,好生等我归来。琴姐姐,家里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吧,在外不比家里,我会好好照顾大少奶奶和盈儿的。”
“两位弟妹如此贴心,真是让人羡慕。你们放心,东阳一路有我保护,自会平安而返。”
“程大人也一起去吗?”德熙问。
“东阳不在,我一个人在京城也是无聊,还不如与他结伴,一路还有个照应。正好我也趁此机会回南京看望一下父亲。”程敏政笑道。
“噢,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心,原来陪我是假,回家才是真。”我假装戳穿程敏政的别有用心。
继母麻氏和东溟也出来送行,我与他们一一告别后,便与程敏政一起上路了,李四赶着马车跟在我们后面。京城四月里漫天的杨柳絮飘飘洒洒,我们一行三人在这白絮纷飞的时节踏上了南下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