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春假,程敏政便是我家的常客。这日我正用完早膳,程敏政踏进门来,道:“东阳,快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哦?有什么好去处?”我问道。
“呵呵,现在不可说,去了便知。”我见程敏政与我卖关子,假装不快:“呦,这么神秘,既不愿说,愚弟不去也罢。我找东山和东川到白云观看杂耍去。”
“哎,东阳,怎么一言不合就要走?我今儿可是特意找你来的,你怎可让我孤身而返?”
我见他认真起来,笑道:“你若不想孤身而返,就该知无不言,何必与我卖关子?快说吧,到底去哪儿?”
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道:“黑市。”
我自幼在京城居住,黑市倒是从来未曾听说更不曾去过,于是立刻换好行装便与他一起出发了。
我们坐在程敏政的马车里,一路往西南方向前行。车子走到一片湖塘处停了下来,程敏政让我下车,从怀中掏出一个六芒星形状的石钥,蹲下身子,翻开塘边杂草,将石钥卡入一个石锁内,转动机关。不一会儿一叶小船便行了过来,我们改坐摆渡舟继续水路。湖塘两岸高山耸立,绿树成林,碧水蓝天,春意盎然。我从未见过如此美景,却不解为何美景之处居然是黑市之所在。小舟行至一个山洞前靠岸。我们下了船,又沿着洞穴往里走。刚进洞感觉空间狭小,十分不适,可是越往里走越宽敞。走着走着,我发现这山洞竟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原来在这京城西郊,群山环绕处有一个封闭的盆谷,地势低洼却景色优美,仿如世外桃源一般。也不知从何时被人发现了这个地方,因为位置隐蔽不易找到,居然变成了胡商交易的市场。谷地如市镇一般,一条小道,两旁是各式住宅,多是番邦风格,奇形怪状。街边有商店、酒肆、药馆,行人也不算少,有西洋人、南洋人、靼鞑瓦剌人、高丽扶桑人等,他们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或在验看货物,或在高声叫卖,一片生机繁荣。
程敏政与我上午出发,到了黑市却已近黄昏。我对程敏政道:“克勤,走了一整天,你我的肚子早已唱起空城计,不如先找个地方用膳。”
“这还用你说?你看那是谁?”程敏政指指远处走过来的一人,我顺势望去,只见马诺提着一个灯笼走到我们跟前。
“李先生,你好。我们又见面了。”马诺扬起他的下巴,露出招牌式的微笑。
“马诺兄,别来无恙。”我拱手回礼,又转头对程敏政道:“原来你们早就约好,把我骗到此地。”
程敏政笑而不言,马诺道:“李先生请勿见怪,是我让克勤约你来此。请到寒舍小坐,我略备薄酒,款待二位。”
马诺是胡医,也是番商,所以他的家里摆满了医疗器械和各式货物,如整箱的象牙、染料、目镜、骷髅架等,很多东西都是我第一次所见,真是大开眼界。程敏政指着屋角处一尊野兽的标本,问我可知这是何物。我上前打量,此兽马脸鹿角,驼身牛尾,应该是古书上所记载曰“四不像”之兽。
“李先生果然见识广博,此兽正是四不像,又叫麋鹿,现已灭绝了。”马诺道。
我正细观标本,楼上下来一位胖乎乎的西洋老妇,她穿着异域服装,面容慈祥。
“这是我的妈妈。妈妈,客人来了,请将茶点拿来。”马诺请我们坐下。那老妇转身进了厨房,端出来一个餐盘,上面是一支玻璃酒瓶、三支高脚玻璃杯,还有胡饼、麻糕等小吃。
她微微一笑,将茶点放在桌上便上楼去了。
马诺将酒斟入杯中,拿起酒杯摇了几下,递与我和程敏政道:“来尝尝我自己酿制的葡萄酒。”我见那酒鲜红无比,晶莹剔透,一闻有果香扑鼻,呷了一口,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儿,又不好吐出,只能强咽入喉。程敏政拿起胡饼对我道:“东阳,这是他们西洋人吃的馒头,你尝尝。”我咬了一口,十分甜腻,难以下咽。
程敏政和马诺见我尝鲜的窘样,暗自好笑。我也有些无措,苦笑道:“这番夷之物,我实在是尝不来,还是你们享用吧。”
“李先生,我知道您和程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此次邀您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哦?请讲。”
“我的祖父是个商人,他年轻时在家乡读了一本叫做《马可·波罗游记》的书,此书激发了他对神秘东方古国的无限向往。于是跟随波斯商队,几经波折终于来到大明,在北京经营海外商品贸易。当年郑三保奉永乐皇帝之命南下西洋,因我爷爷懂得中文和西文,便随郑三保一同三渡航海。可是就在第三次去的时候再也没有回来。当年所有宝船、海员、货物和贡品均记录在案,这些年我一直想寻找三保太监下西洋的档案,看看是否能寻得爷爷下落的蛛丝马迹,最近我打探到该档案可能在师尊黎淳先生处。您是黎先生的得意门生,所以想请您为我借阅档案,看是否能找到有关我爷爷的一些记录。”
“若档案真在黎先生处,借来查阅应该不难;只是自郑和第一次下西洋距今已逾七十余载,是否能找到确切记录就很难说了。”我道。
“能找到爷爷的下落是我祖母的遗愿,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留在北京的原因。请李先生务必帮我,若真找到一丝线索,我必定厚礼相谢。”马诺郑重施礼道。
“东阳,向黎先生借阅档案应该不是难事,你就答应马诺吧。”程敏政道。
“好吧,不知尊祖父名讳?”
“他在船队用的中文名字叫费马。”
“马诺兄放心,此事东阳谨记。”
正说话间,从外面跑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后面还跟着一位美丽女子。
“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夫人艾妲,这两位是我的公子京生和姑娘京京。”马诺道,“过来喊程叔叔和李叔叔。”
两位少年非常可爱,向我们问好后便随妈妈玩去了。我和程敏政与马诺一家共进晚餐。席后,马诺捧出一个木匣子摆放在我们面前。
“克勤,我这里有个小礼物送给你,保证你喜欢。”马诺道。
“什么东西?打开我看看。”程敏政迫不及待。
只见马诺小心翼翼地从木匣中取出一支精致小火枪,这火枪比我以前所见之火器都要更小更轻,便于携带。程敏政拿过小火枪端详了一番道:“真是个好东西,但不知火力如何?”
马诺从木匣中又拿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有几颗钢珠。他取出一颗,向我们演示如何填装进火枪里,又递给程敏政,让他试试。程敏政一阵激动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只是不知如何使用。”
马诺站起身,立于程敏政身后,握住他持枪的手,举了起来。叫他看向准星尖,与缺口中心和目标物三点一线,再用力扣动扳机即可发射。砰地一声,前方被瞄准的瓦罐顿时碎成齑粉。我和程敏政都惊呆了,赞叹有如此神器,即便不会武功也可制敌。
夜间,我们在马诺家里留宿,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程敏政见我睡不着,过来与我小叙:“没想到这郊野荒谷还能有如此世外桃源吧?”
“确实出乎预料,可是这些外国人为何在此隐居?而不于城中居住呢?”
“其实郑和七下西洋,船队开支庞大;每到一国,便大加赏赐,散尽钱财,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之举表面上是扬我国威,通商友好,实则增加百姓负担,民怨迭起。因此永乐之后,朝廷闭关锁国,再无人举航海之事。边关和港口的封锁,限制国间贸易,那些胡人和番商便不能光明正大地销售和进出商品,只能转战地下互市。”
“原来如此。”透过窗外,我看见艾妲与马诺的母亲正坐在窗边做着针线活,两个孩子欢乐地围绕在她们脚下哼着小调,我很好奇,问程敏政:“马诺的夫人是哪里人士?”
“说起来很有意思,有一年马诺去广州港接货,货箱之中居然藏匿着一位女子,一路飘洋过海来到我朝。那女子称来自暹罗,为了躲避战乱藏身于码头,却误打误撞上了马诺的货船。因无法联系到其家人,马诺将她带回北京,教她汉话,让她在家中帮助母亲做家务。艾妲感谢马诺救命之恩,两人便结婚生子。一转眼在北京已生活数十年。”
“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纵然相隔千山万水,姻缘也会将两人牢牢相缚,比翼成双。”我叹道。
“你还好意思羡慕别人成双入对?也不知道是谁自己偷偷纳妾,还生了孩子呀?”程敏政讥笑我道。
“谁……谁偷偷纳妾了?我可没有,我对岳德熙可是一心一意,日月可鉴。”
“哈哈,没纳妾?那琴儿是怎么回事?”程敏政一个健步奔到我身边,瞪大了双眼望着我。
我低下头叹道:“琴儿……我对不起她。”
程敏政的疑问一下子戳中了我的软肋。我与岳德熙成婚已近七载,无奈熙儿一直怀不上孩子,父亲因我未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终于说服熙儿,同意让我与琴儿姐姐同房,三年前生下长女李盈。
“琴儿照顾我兄弟三人长大成人,我从来只把她当姐姐看待,无奈孝字当头,只有委屈她了。”
“男人纳妾自是平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是一番孝心,何必自责?”程敏政拍拍我的肩道:“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