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李老师把关于李雅诗和萧妧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倾吐干净，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段队长关掉录音笔之后，并没有停止提问，话题又回到李老师身上，不知不觉，李老师把自己的成长经历、生活情况给段队长交代了个遍。
小段队长一直把李老师送到了黎阳家楼下。临下车时，李老师刚解开安全带，就被段队长叫住了。回头，段队长拿着手机，笑着问：“能加个微信吗？”
李老师慌张翻出手机，说：“可以……啊。”
段队长满意地笑了，两人交换微信后，段队长道：“希望我们很快再见面，”接着一轰油门，很快离开了小区。
李老师目送段队长拉风的吉普消失在拐角，心里涌上一种奇怪的信任感。这是他毕业后第一次对外人倾诉，在学校和医院那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李老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地和别人聊过心事了。
“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问一问小段队长的名字”，李老师想道。
在轻轻几下敲门声之后，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是一个漂亮大方的女人。李老师礼貌地问道：“您好，请问是萧妧同学的阿姨吗？”
叶蓉亲切的点点头，热情地招呼李老师进来，又去书房叫萧妧。
李老师换完鞋子后，略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黎阳家不是高档小区，但家里的装饰装潢都十分有品味。墙上挂着岚江市著名书法家李长旭的大幅书法“上善若水”，在客厅和一个大大的半开放式书房都能看到打到天花板的实木大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叶蓉给李老师泡了杯茶，李老师客气道：“您家里的文化氛围真是浓厚啊。”
叶蓉笑道：“我比较喜欢读书，您客气了。”
萧妧在卧室换了身衣服，走了出来，黎阳陪在她的身边，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了。萧妧没带什么表情，沉默地看着李老师。
作为当事人，李老师在萧妧回校时，表现得奇奇怪怪，又是欲言又止，又是没话找话似的不停叫萧妧去办公室，想把她和李雅诗隔开的心思不要太明显。尤其是最后对萧妧的警告，明明白白对她说：“不要一个人回家，让家长来接你，”就差直接对萧妧说，李氏要找你麻烦了，你千万要小心了！
萧妧此时有点忌惮李老师，不知道他在整个绑架事件中扮演这样一个怎样的角色，
黎阳的身体略微前倾，本能表现出一副保护她的姿态，萧妧半个身子都要躲在黎阳身后了。
叶蓉觉得这是萧妧的事情，自己作为萧妧临时监护人，理应陪同，然而黎阳一个学生，应该和大人之间的事情没有关系，于是挥手想轰走黎阳：“黎阳，萧妧在这里就可以了，你回去书房看你的书好了”。
黎阳屁股都没挪一下，冷冷地说：“萧妧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李老师来时，已然打消了主任吩咐的，“劝萧妧家人与李家和解”的念头。李家的现状，说不定还会给学校惹麻烦，加上来时路上，小段队长稍微透露了一些案件侦办的情况，李老师隐隐感觉，李氏这次，怕是要凉凉，对李氏的态度要重新考量。
所以李老师只是温和地朝萧妧笑了笑，悉心询问了萧妧的身体情况，恢复如何。
萧妧紧闭着嘴巴不说话，叶蓉答了几句，她不知道李老师已经知晓真相，仍然按照官方说辞回复李老师，大致就是萧妧之前身体的亏空没有养好，突发病症，因此回家修养云云。
李老师也和蔼可亲地打哈哈，充分发挥了一个班主任打太极的本事，虽然话里什么营养都没有，但两人还是有来有往，十分热闹。
坐在萧妧身旁的男孩，对自己仿佛有很大的敌意，李老师察觉，他几次想和萧妧说话，都被身旁的男孩挡了过去。
李老师：“萧妧同学，如果学习上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老师啊。”
黎阳：“多谢老师的好意，萧妧有我帮她补习。”
李老师：“……毕业前班级里会举办毕业晚会，萧妧同学要回来一起参加吗？”
黎阳：“不了，她要学习。”
李老师：“……同学们都很想你——”
黎阳：“萧妧在班级里什么处境，您作为班主任难道不清楚吗？”
……
萧妧偷偷看着黎阳，黎阳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着李老师的眼神也很不善。叶蓉五分钟前去续茶了，没有见到黎阳咄咄逼人的样子。
纵是李老师在学校习惯性唯唯诺诺，此刻也有了点小脾气，他忍住不满，问黎阳：“这位同学，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黎阳眯起眼睛，毫不犹豫地质问：“萧妧在学校频频被霸凌，你这个班主任在哪？萧妧被李雅诗从主席台上推下，你又做了什么？明知李氏的人去学校找萧妧别有用心，你为什么不提前通知萧妧的父母？”
李老师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刚经历过小段队长的盘问，李老师已经被掀过一次遮羞布了，黎阳的气势更胜，比起小段队长点到即止的戳破窗户纸，黎阳的夺命三连问简直是先破窗而入打破窗户纸，然后一把扒光了他的衣服，不要说脸面了，连一片遮羞布都没给他留。
李老师颤抖着开口：“你……你怎么、怎么！”
黎阳冷哼一声：“萧妧父母并非不知这些事，主席台坠落的事情没有追究，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彻底捣毁李氏，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而已。刚才我妈在旁边，我不便开口。我猜测，李老师早已清楚萧妧住院的真实情况了吧，为什么还要装傻呢？”
李老师哆嗦着：“你，你是谁！你凭什么，我只是——”
黎阳有理睬李老师的辩解，接着说道：“如果把教师当作一个职业，或许在职场上明哲保身、用心钻营是无可厚非的，但有时为了维持风平浪静的假象，故意忽视学生之间的矛盾，迫于权威而选择不作为，只会助长不正之风，从而给弱势学生造成非常大的伤害！每个人的童年只有一次，有些伤害甚至会影响他们的一生，成为他们的心结，让他们无法用一个健康的态度面对人生！”
萧妧有点回过味来了，她看看一反常态，咄咄逼人的黎阳，又看看脸色灰败，冷汗直流的李老师，有了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黎阳，是在因为她曾经所受到的伤害所愤怒，在给她讨回公道？
叶蓉泡好茶端过来，黎阳立刻收起了凌厉的气势，放松紧绷的姿势，靠回了沙发上，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姿态。
只有李老师，盯着黎阳，脸色相当差。
叶蓉惊到：“李老师，你没事吧，是不是很热？您的衣服怎么都湿透了！”
李老师一摸衣服，衣领和后背的衬衫都已经贴到了身上，心扑通地狂跳，仿佛下一秒要从嘴里蹦出来。
他动作很不自然地端起杯子，情绪还停留在刚才的惊魂未定，水直接洒到了衣服上，他又慌慌张张地去擦。叶蓉有些奇怪，觉得短短十分钟，泡个茶的功夫，李老师的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此刻，李老师满脑子都回荡着黎阳那句：萧妧父母并非不知这些事，主席台坠落的事情没有追究，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彻底捣毁李氏，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而已……
所以，自己所作所为，萧妧的家长早就一清二楚了吗？引蛇出洞？他会是连带着的一份子吗？
黎阳仍然冷冷地看着李老师，蓦得感觉手上一暖，是萧妧的小手牵上了他。
萧妧轻轻地拍了拍黎阳的后背，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不要生气啦，都过去了，我已经不介意了。”
黎阳同样小声开口：“但是我介意。”
萧妧：……安息吧李老师，我是救不了你了……
——————
屋里的气氛正奇怪，门铃突然又被按响了。
叶蓉有些奇怪，一边嘀咕着：“谁啊？”一边走向门口。
李老师一下子站起身来，眼睛也不敢看向黎阳，不自然地说：“那，萧妧同学你就好好休息吧，老师还有事，就先走了。记得按时参加小升初考试，老师祝你有个好成绩……”
叶蓉打开了门，和门外的人热烈寒暄起来，李老师正要走向门口，听到沙发上男孩冷冷地说：“等等！”
声音虽不大，但李老师就是一哆嗦，定在了原地。
萧妧看向黎阳，黎阳道：“还想继续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李老师，你是不是欠萧妧一个道歉？因为你的失职，还有……懦弱。”
李老师脸一下子涨红成了猪肝色。他看向黎阳，脸上写满了屈辱和羞愧。
黎阳淡淡道：“我承认，在法律上你对萧妧的数次意外没有任何责任，但你的所作所为，和李工一样可恶！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你毁掉了多少学生的自信和自尊？你还记得吗？”
叶蓉的声音从玄关方向传来，接近客厅，兴奋道：“黎阳！快来看看！谁来看你了！”
客厅三人一起转过头，跟在叶蓉身后的人身材矮胖，发量有些稀疏，穿着一件半旧的老头衫，一双老头鞋，领着一个大纸袋，鼓鼓囊囊的。
萧妧一看，可不就是岚江恶霸，张无常同志么！
张无常一眼看到了正对玄关方向，沙发上的俩人，爽朗地笑起来：“我们岚江的英雄少年！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啦？”
接着，又看向萧妧：“萧妧呀，你还好吗？老师给你带了些初中部的试题，下个星期单招考试，基本题型都在里面了，要用心看呀，老师很期待能在岚江见到你！”
萧妧和黎阳都从沙发站起身来。
“张主任好！”
“张主任好！”
“张老师？！”
一个难以置信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张无常转头一看，角落里居然还站着一个。
张无常看着异常激动的青年人，狐疑地问：“你是？”
李老师嘴唇抖动，好像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张无常一般，上前两步，朝张无常鞠了个躬：“张老师，是我啊！我是您的学生啊！”
张无常脸上浮上一片惊讶之色：“你是……？你是李前途？”
李老师用力点头，鼻翼快速扩张着，眼眶都有些红：“老师……您还记得我……”
张无常又惊又喜，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接着向黎阳三人介绍：“这是我十多年前的学生啦！文采斐然，我记得当年高考，可是考了文科班年级前十呢！”张无常接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难道你是黎同学的亲戚？”
李老师苦笑了一下，道：“我是……我在实验附小教书，我是萧妧同学的班主任……”
张无常欣慰地拍了拍李老师的肩膀：“好！好哇！教书育人，为人师表，老师很欣慰你加入了教师队伍，把有限的生命奉献给这份伟大而光辉的事业！萧妧同学她非常优秀！没想到，她竟是你的学生！”
李老师刚红润起来的脸色，随着张无常的夸奖，又迅速地苍白下去。很快，又回到了之前僵硬的样子。
张无常并未发觉。他脑袋转来转去，看着李前途，看着黎阳，又看着萧妧，这三个人从稚嫩活泼、少年热血、到成熟稳重，是自己的心目中的天才学生，是岚江一中的骄傲，是祖国未来的栋梁，他的心，被汹涌而来的情感所浸润，几乎自我感动到要晕过去。
黎阳看着李老师越来越枯槁的脸色，一个出色心理医生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突破李老师心防，帮萧妧彻底解开儿时心结的好机会。于是在张无常又一次感慨地说起李前途在学生时代的光辉事迹时，淡淡地插了一句：“主任，您对这位……学长寄予了厚望吧？可是这位李老师，似乎并没有向您期待的那样，为人师表、诲人不倦！”
张无常带着惊疑的目光望向自己时，李前途感觉天都要塌了。一直以来，他都以母校岚江一中为骄傲，以岚江一中毕业生的身份为傲。毕业时，他很热切地想要进入母校，在曾经自己求学的地方，继续见证一茬又一茬的后浪奔涌向前。
可父母一夕之间出了车祸，实验附小又提前给他开出了更高的薪资。在学校，他小心翼翼，生存压过了心中的理想，慢慢得，他变得懦弱，麻木，自私，曾经的少年热血不复存在，同时愧疚和自卑日渐增长。
此刻，张无常的夸奖无异于瞬间让他的愧疚和自卑成倍增长，而黎阳在曾经的恩师面前，毫不留情点破自己可笑的隐藏，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李前途一下子垮掉了，他无力的靠在墙上，慢慢蹲下，仰头望着张无常，发出了一声悲哀的，响亮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