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开工第一天,葛虹刚从茶园回到监狱,就收到了信。
她看完信,喝着咖啡,和徐莉聊起来。这段时间她们已经形成了默契,每次都会聊上一会儿,徐莉为此专门给她买了一只好看的马克杯。为了通信顺利,葛虹不得不尽量配合她——不管是真的要做研究,还是变态的好奇心。
“你的文笔确实不错,”徐莉说,“也许真的可以当个作家。”
葛虹摇头。
“干嘛这么抵触?”
“没这个命。”
“可你不觉得你已经在这么做了吗?”徐莉狡黠一笑,“是他启发了我,把你们俩的信出一本书,这主意不错啊!封面就印一个彩虹,书名我都想好了,《监狱里的虹》,网上炒作一下,说不定真能畅销呢!”
葛虹不寒而栗,“那我不写了。”
徐莉似笑非笑,“你舍得吗?”
葛虹猛地站了起来。没办法,这是她唯一的筹码。
“好了,跟你开玩笑呢。”徐莉说,“这书我也不敢出啊。监狱的工作虽然无聊,可丢了还蛮可惜的。坐下,把咖啡喝完。”
葛虹重新坐下。
“说认真的,不管你怎么看作家这件事,反正在我看来,你写信的过程就是在创作。也就是说,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已经是作家了。你对此有什么感想?”
“这就是作家了,那世界上还有不是作家的人吗?”
“作家不在于有没有加入协会,有没有出版发表,有没有获奖,作家就是认真在用文字表达感受的人。你当然是作家。”
“你说是就是吧。”葛虹一口喝完了咖啡,“我可以走了吗?”
“你要想写点别的,我很乐意帮忙。”
葛虹起身走了出去。
一回宿舍,葛虹就看到梁冬梅趴在床上,腰上贴着几块膏药,林佩佩在给她按摩。
“梁姐被调去出入库了。”林佩佩一看见葛虹就说。
所谓出入库,就是在服装厂扛包。葛虹听郑丽娟说过,这是监狱里最累的活,一般是给那些最不听话的犯人来干的。她马上想到,这是不是徐莉的报复?
“虹姐,你和徐莉熟,能不能跟她说说?”林佩佩说,“梁姐的腰有老伤,这么干下去会把人搞残的!”
“别去!”梁冬梅说,“还有三个月就出去了,老娘挺得住。”
葛虹找到徐莉,说:“我要梁冬梅陪我去茶园。”
“你疯了吧。”
“她有伤,不能干那种活。”
“你忘了她怎么对你了?”
葛虹冷笑一下,“反正这是我的条件,什么时候做到了,我什么时候写信。”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那是你的事。”
徐莉再次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葛虹却昂着头走开了。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很难熬。葛虹不能写,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重读他的信。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像绵软又坚韧的松针,在她身体内部挤挤扎扎。那些最柔软的部位先是痒,接着有点痛;当痛感更强的时候,柔软的部位也开始扩散。
这种微妙的感觉无法形容,但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着,最典型的反映是,她照镜子的次数增多了,洗澡的时间也变长了。监狱规定每人三天洗一次澡,每次10分钟。她以前从来用不满,现在时间不够用,她越来越喜欢在雾濛濛的水流中颤抖或者大声唱歌的感觉。
两周过去了,梁冬梅的腰疼得快断了,徐莉终于宣布,她可以去茶园干活了。
当天晚上,葛虹迫不及待地写了回信。
李白兄:
非常抱歉又拖了这么久才给您回信。采茶季快到了,这段时间实在没空写信。
您注意到了吧,我对您的称呼变了。我想,“李白兄”也许会让您感觉更亲切,就像我看到“虹小姐”一样。
您对“虹”字的解读深得我心,我选这个字正是因为它的美丽和丰富。不过这不代表我觉得自己是虹,恰恰相反,是因为我知道现实中的我,完全是它的反面。
我想不起来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个字的,也许和小时候爱看天空发呆有关。您想象不到吧,我,一个从不玩过家家,从不跳皮筋,总是把男生打哭,长得难看,邋里邋遢,8岁就学会煮饭的农村女孩,居然会像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女一样看天空发呆。
对了,您小时候那件事我也经历过,也是在三年级。不过我比您要惨,老师不仅念了,还抄在黑板上让全班一起念,最后还让每个人都要背出来。那天放学后,两个男生拦住我打我,因为背不出我的作文。我发起狠,打得他们都挂了彩。
我就是这样又怪又凶又邋遢的小孩,没人敢理我,天空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其实没见过几次彩虹,看得最多的是各种形状的云和飞来飞去的鸟,但不知为什么,想到天空时,我脑子里会有好多好多颜色,因此只有虹这个字能形容。
说到读书,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是读了不少文学书。
不过我读书的目的您一定想不到:我想赚稿费。
很可笑是吧,那时的我就是这么可笑。我把学校图书馆的小说和文学期刊读了个遍,然后就闷着头写起了东西,有诗,有散文,还有小说,写了有几十万字,结果发表出来的只有1053个字,赚到了120块钱。还好我找到了勤工俭学的工作,没让可笑的事继续下去。
刚开始和您通信时,这种可笑的感觉还会偶尔冒出来。我从来没想过我这辈子还会有一天重新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字。可我现在正在这么做,而且从中得到了享受,就连狱管大人都看出来了。
说到这儿,再次感谢狱管大人的厚爱。
现在,我终于弄懂了一直搞不懂的事:为什么稿费那么低,还有那么多人在写?
因为什么也不为。
感谢您,我是在您的感染下重新喜欢上文字的。
也感谢您和我分享您曾经的文学梦。我想说,任何时候重拾梦想都不晚,您应该写点真正的作品,您会是个很棒的作家!
我最近在读石黑一雄的书。这要感谢我们的狱管大人,她是个有品位的人,图书室常有一些意外的好书!我喜欢石黑一雄的腔调,他在您列出的书单上吗?
祝您的图书馆早日开张!
虹
4月4日
江博开学了。江书楼在前一天和江慧兰摊牌,让儿子以后回家住。
他没有采用李白的狂态,而是主动谈条件,“我以后天天上班,这算是给儿子以身作则吧。”
江慧兰同意了。
这天是丰韬集团图书馆的第一批书上架的日子,江书楼史无前例地早早出现在公司。
图书馆位于总部大楼四楼,占了三分之一层,安装了价格不菲的实木书架和桌椅,还有地毯、阅读灯和沙发。施工和材料都是江书楼亲自负责的,邱洪赞道:“也只有你负责这事,才能搞到这么多经费。”
第一批书有十几箱,五百多本。书一箱一箱地拆开,江书楼傻眼了。
他开的那个超过一千本的书单里,只有几十本出现在面前——《小岛经济学》《绝对成交》之类的,全是经济类的。
江书楼对他的秘书项东发飙,项东委屈地说:“书单是江董定的。”
“怎么不告诉我!”
“因为,因为过年嘛……”
江书楼大步奔向江慧兰的办公室。
江慧兰的大办公室位于顶楼。江书楼在公司七年,只进去过一次。江慧兰正在办公桌前和一个医疗部门的负责人说话,江书楼往沙发上一坐。江慧兰没理他,继续把事说完,这才走了过来。
“什么事?”
“图书馆的书到了。”
“哦,忘了跟你说,你开的那些书,我觉得不大合适。”
“哪不合适?”
“咱们毕竟是企业,文史哲类的书回家也可以看,在公司就得有个学习的样子。”
江书楼不屑地笑,“只有看那些破书才算是学习?”
“那些破书传递出一个信号:别玩虚的。你老觉得公司没文化,我告诉你,公司的文化就是这四个字。”
江书楼又回到了懒洋洋的样子,起身就走。
“图书馆开张仪式,你拿一个方案!”
江书楼就像没听见。
今天本是江书楼的幸运日——周五,可他的好心情被那四个字全毁了。
别玩虚的。
他要怎么说服江慧兰这样一个人呢?他连和她吵架的欲望都没有。
江书楼直接离开了公司,回到别墅。在对小绿车的期待中,他的坏心情一点点退下。
小绿车到了,他像沙漠里的人扑向绿洲。
他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就像受伤的人泡进药液。文字能疗伤,他渐渐找回了喜悦和灵感四射的状态。
游戏状态。
亲爱的虹:
很开心成为你的“李白兄”,让我真的感觉回到了唐朝!
您说您完全是“虹”的反面。不,那是您以为的,因为您未曾好好观察过自己。现在,您正身处一个最纯净最纯粹的地方,请好好观察自己,不带任何评判,只是看。
您看到的是一道真正的虹。
请您拥抱自己。
也替我抱抱那个从不玩过家家,从不跳皮筋,总是把男生打哭,长相难看,邋里邋遢,8岁就学会煮饭,会像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女一样看天空发呆的农村小女孩吧。
请您对她说:你是虹。
聊聊写作这件事吧。我好羡慕您还能赚到稿费,这和多少钱无关,这意味着您的文字有了目标,浸透了生命力。这种生命的体验太棒了。相比之下,我的文字轻飘飘的,像是没头苍蝇。
要是还能记得的话,您能把过去写的东西给我看看吗?我太想看了,这能让我对那道虹看得更真切。
再说说我的事吧。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儿子不去和母亲住了,坏消息是我为图书馆开的书单被毙了。我的母亲说,别玩虚的。
可惜,我只会玩虚的。我好羡慕那些实干家,不管是踩缝纫机还是采茶。也许我应该像李白一样仰天大笑出门去,做个自食其力的人。
拥抱您
您的 李白兄
4月7日
李白兄:
我拥抱了那个小女孩。
浴室里没有镜子,但我看见她哭了。
她要我对您说:谢谢。
我可以把我写过的东西给您看看,不过时间太久远了。9年,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我恐怕得用斧子和铲子一点点地抠,才能把它重新挖出来。不过应该挺好玩的,就当是个脑力游戏吧。
图书馆的事,我感到遗憾。您还没有“仰天大笑出门去”吧,请先别这么做。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别忘了您开这个书单的真正目的。您不是要“慢慢地影响到她”吗?要达到什么样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让你们互相了解。也许您可以更耐心一些?
我的智慧不足以指点您做什么,但我想分享一个我经历的事。
那年我上高三,有一次在课堂上看课外书被老师逮住了。那是一本古风绘本,名字叫《柳》,是以柳永为原型的一个奇幻爱情故事。书是我去收购站卖废品的时候捡到的,文字和图画都美极了。可老师翻了几下,把它举在手里说:哟,你也看这种书啊?
她哪怕骂我、打我,我都无所谓,可她偏偏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把书丢回桌上。
没有人笑,他们不敢,但我从他们表情看出来,所有人心里都在笑话我。我跑回家,第一次哭了起来,把那本书撕得稀烂。从第二天开始,我再没读过课外书,直到考上大学。
我要讲的不是什么励志故事,故事的结局是,在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去上大学的时候,妈妈把那本书拿给了我。每一页都用透明胶布整整齐齐地粘好了。她说:孩子,妈不能帮你做什么,妈只希望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太苦了自己。
我印象中的妈妈性子很暴,只会干活,从来不关心我和弟弟想什么。但有了这句话,我觉得做她的女儿值了。
我想说,每个妈妈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只是爱的方式各有不同。
拥抱您
祝一切好
您忠实的 虹
4月16日
亲爱的虹:
我已经一周没去上班了,这段时间我越来越觉得,仰天大笑出门去是对的。
感谢您细致的开导,我知道您说的都对,可我心里有个坑,需要被填上。
我跟您说过,我大学读的是经管专业,那是这辈子最痛苦的四年。毕业的时候,我的母亲又逼我继续读研,她已经联系好了一个国外的大学,要给我的履历镀一层金。我恨透了,决定开始自食其力,摆脱她的魔掌。
我不想当什么办公室白领,我的计划是随便找一个能养活自己的活,用业余时间写作。我打过很多份工,洗车工、收银员、服务生、外卖小哥、搬运工……可没有一样能干满三个月。我觉得自己好可悲,是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废物。
这时,母亲找到了我,让我回去。我认怂了,进了她的公司,和她挑选的人结了婚,生了儿子。就这么过了几年之后,我才知道了一件事,我当初没有一份工作能干满三个月,是因为她。她有钱,那些小老板都听她的。
我羡慕您有那样的妈妈,也同意您说的,每个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只是爱的方式各有不同。可是我想,和妈妈的爱相比,自己的爱更重要。
现在,我想做一件这辈子还没有真正做过的事:爱自己。不然我就不配被您称作“李白兄”。
祝我好运吧。
好期待读到您的文字,这将是对我最大的激励。祝开掘工程顺利!
拥抱您
您的 李白兄
4月19日
江书楼的别墅里,客厅就是书房。他有一整面墙的书,其中的一长排是杂志,200多本,全部来自一本刊物:《有益》。这是江书楼从11岁起就一期不漏的读物,读它已经成了生理习惯,文字本身的享受不再重要(绝大多数文章根本达不到令人享受的程度),重要的是它带来的味道,那是记忆的入口。
今天又是周五,江书楼发现自己养成了一个新习惯,一到周五,就忍不住翻翻这些旧杂志。它们好像能提供一种间隔和节奏,为他进入那个纯净的文字世界做好准备。
他一本一本地翻着杂志,想在里面找一篇叫做《花房男子》的文章。文章的内容他忘了,但这个标题印象很深,他记得就在某一期杂志里。
他想做个花工。这是对体力要求不高,但却看重耐心和细心的活,而且最终决定水平高下的不是技术,是审美能力,他觉得适合自己。他想好了,先去苗圃一类的地方打工,学技术的同时摸摸市场,也许将来可以开一家自己的花房。要是江慧兰来筹划,目标肯定是鲜花巨头或者木业巨头什么的,可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花房男子。
他翻遍了最近五年的杂志,那篇文章还没找到。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他望向落地窗外,认出是江慧兰的专车。
门铃不停地响,他开了门。这房子是他结婚的时候江慧兰买的,房产证上写了他和何娴的名字,江慧兰花了很多钱装修,但有好几年没来过了。
她打量着房间,发现当时的装修全改了,客厅变成了书房。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天花板上的镜子上,“这地方待得挺自在啊?”
“是啊。”江书楼懒洋洋地往沙发里一陷。
江慧兰指指音响,“关了。”
江书楼按掉了穆特和卡拉扬版的《四季》。
“你两周没去上班了,怎么想的?”
“哦,我正要汇报呢。我能力不足,不堪重任,想来想去,还是不要再丢人现眼了,自己趁早滚蛋,对谁都好。”
“是因为书的事吗?”
“我连书的事都做不好,让你见笑了。”
江慧兰在他对面坐下,“那你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只会玩虚的,看哪虚就去哪吧。”
“你可别忘了,你还要养家。我听说你又找了一个小提琴老师,一节课要两千块是吧?”
江书楼的确承担着养家的任务。何娴是没有工作的,江慧兰希望她相夫教子就好。江书楼除了每个月的薪水,还有一笔年终的分红,足够家庭开销。
“何娴也可以去上班啊。”江书楼说。
江慧兰笑笑,“你想清楚,别忘了还有周航求你的事。”
“随便吧。”
“你不用这么大怨气。书的事,我已经想通了,你的书单没问题,文学书一样也是学习,我已经让人采购了。”
“和书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
“我想真正活一次,就这么简单。”
江慧兰不说话了。房间里静得难受,江书楼忍不住又想打开音响。
外面的太阳正在海边沉没,天色迅速暗下来。江书楼看见了小绿车,他生怕江慧兰过问,急忙打开落地灯转移她的注意力,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落地灯也没注意到。
“我从没跟你说过你爸爸的事。”江慧兰忽然说。
江书楼震了一下。他上次问她“我爸爸在哪”是26年前,他7岁的时候。江慧兰只回答了两个字:死了。六年前,他偷偷去做了DNA鉴定,又通过周航的关系,在公安系统的DNA库里查询匹配情况,结果一无所获。不过鉴定没白做,至少报告显示,他有99.99%的可能是江慧兰亲生的。
“你爸爸是个作家。”江慧兰说。
江书楼头一晕。透过窗户,他看见一个穿绿衣服的人正把一个东西塞进邮箱。
“不是什么大作家,小有名气吧。”江慧兰说,“那会我在一个电子厂打工,他来采访,要写一个报告文学。老板觉得我是个典型,让他采访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喜欢他,顺带着连文学都喜欢上了。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虽然没多久就发现他不像自己吹得那么厉害,可我没后悔过。我拼命挣钱供他读书写作,供他和他的文学圈朋友吃喝吹牛,还骗自己说,这就是幸福。后来,我又怀上了你,在保胎还是保工作中间,我当然选了你。”
江慧兰的眼睛红了。江书楼想给她倒杯水,可身体也僵着动弹不了。
“我刚从产房出来,他就失踪了,带走了我所有积蓄,和一个崇拜他的女粉丝远走高飞了。我想去找他,想杀了他。有人告诉我他去了北京,我借钱买了机票,偷偷溜出医院,已经走到登机口的时候想起了你。我脑子里全是你的哭声,你知道吗?这么多年,只要我一失眠,脑子里还是这样的哭声。
我撕了登机牌,回到了医院。我想通了,男人都靠不住,靠得住的永远只有一样东西,就是钱。我再也没去找过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赚钱上……从那时起,这世界上我最恨的东西就是文学,我居然曾经对文学感兴趣,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沉默了很久,江书楼终于能够说出话来。“后来呢?”
“他后来过得很惨,钱花光了,就被那女的甩了。听说他在北京帮人写剧本,天天酗酒,很快身体就垮了。你7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江慧兰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基因这东西很怪,随着你慢慢长大,我渐渐发觉你和那个死人越来越像,不只是长得像,连动作、性格,什么都像,你还喜欢上了写作……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暖黄灯光下,江慧兰的脸时而柔和时而凶狠时而悲伤,像一盏调色按钮坏了的灯。
“我讨厌你的那个书单,和你没关系,我只是讨厌文学。”江慧兰深吸一口气,“对不起,你要是真觉得太委屈,就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我不拦你。”
江慧兰站了起来,江书楼也跟着站起来,两个人的身体同样紧绷。江慧兰走到他面前,忽然伸手搂住了他。江书楼身体更僵了。
“你记住,不管你做什么,我永远是你的妈妈。”
江慧兰走了出去,轻轻把门带上。江书楼目送她的车消失,又呆立了半天,才想起邮箱里的信。
亲爱的李白兄:
我支持您的决定。您去做吧,人生只有一次,做自己最重要。
钦佩您的勇气。
我挖出了一样东西,就用它来表达我对您的支持吧。这是我发表的第一首诗,诗的名字叫《长安别》。
曲江边
燕子往复
花谢几度秋
盛唐风
吹来几篇华彩乐章
演绎着繁华过往
梦中几回闻
浮屠上的铃声
夕阳远
天际一抹历史的艳红
点在少女心头的朱砂痣
化不开的情
又沉又轻
华美兴珑,眉宇沧桑
都是曾经的模样
盘踞的老树根
数不清
年轮
只一个回身
便是时光的城门
朱雀大街是起点
坊市为经纬
织就万千气象
化作一袭唐装
穿成一身诗意
这一程山一程水
漫天飞红
凄婉了谁的心头
这一枝柳一阙清词
满樽离别
惊惹了谁的春暮
红尘阡陌
春花秋月
相思又苍老了谁的年华
绝代风华不过是一指流沙
淡淡天际
袅袅清茶
莲花台上执著着前世今生的预言
能否解下
结束。我知道浅薄得可笑,可我乐意用它博您一笑。
这是我18岁时写的,像是上辈子的事。那年我大一,一年里我读了很多文学书,写了十几万字的东西,甚至向学校提出申请,要从会计系转到中文系。要是真的这么做了,说不定我现在真的可能会是个作家?
是父亲把我拉了回来。
我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勤劳、倔强、笨拙。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他都很少说话,他对我和弟弟的影响就是那一个姿势:干。
他累出了病,肺癌,只活了48岁。
他只对我讲过一次道理,他说:写东西挣不来钱啊,你妈和你弟还要靠你呢。
这是他死之前说的,是他这辈子唯一要求我的事。我答应了。
亲爱的李白兄,现在您知道我为什么对作家两个字如此敏感了吧。这是我对父亲的承诺。
您现在在做什么?快和我说说。
祝一切顺利
您的 虹
4月22日
亲爱的虹: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您好消息:我找到了新工作!现在的我,是一个花房男子。
我在一家苗圃打工,工作很杂很细:浇水,施肥,除草,移栽,补苗,杀菌,除虫,清理排水沟……虽然每天有干不完的活,但我干得开心极了!老板和同事都很好,不厌其烦地帮我。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很充实,而且还有六千块的底薪,这钱拿得踏实!
您用铲子挖字的同时,我在用铲子挖土,那种热腾腾的踏实感,就是生命的味道。我又活了。
亲爱的虹,谢谢,是您激励和引领我走上了这条路。
聊聊您的诗吧。它有水晶般的质地,美得让我流泪。
我最爱“少女心头的朱砂痣”那一句,读它的时候,曲江分明就在眼前,一个身着淡青色长裙的少女就在江边向我浅笑。我愿用我的全部财富去换取片刻这样的时光。
您还有别的作品吗?再挖一些出来,我想看。
您的父亲令我很感动,也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我从没见过他,只知道他是个作家,一个渣男,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死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深刻地影响了我,用一种超越言辞和行为的方式——基因的方式。我的浅薄正是来自我的父亲,正如您的倔强来自您的父亲。
但我想说,没有什么能限制一个人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就连基因也不能。我决定深刻地活一次,请您见证。
我相信您的父亲也会同意。他会对您说:别管我怎么说,做自己喜欢的事。
再次拥抱您
祝愉快
您忠实的 李白
4月25日
亲爱的李白兄:
一万个祝贺!
好开心啊!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比自己考上大学、找到工作时还开心!
您无法想象我有多激动,我感受到了热腾腾的生命的味道,谢谢您!您激励着我,让我对人生重新有了信心!
不好意思,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您把这归功于我,让我实在汗颜,我哪有那个能量。不过能成为您人生的见证者,我感到无比骄傲。
您的工作有哪些好玩的,会不会很累,您怎么吃饭,休息时间做什么……所有这些我都想知道,和我说说。
您父亲的事,我感到万分遗憾。拥抱您。我赞同您所说的“基因的影响”,不过在我看来,您继承的并不是浅薄,而是文学才华。
您对我写的那个幼稚东西如此高的评价,我实在脸红。不过您要是想看,我愿意厚着脸皮继续挖,条件是:您也要写。
不是给我写信,是创作,像个真正的作家那样。
如何?
再次祝贺您
保重
您的 虹
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