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葛虹冲进图书室,把信塞到徐莉手里。她看着徐莉的脸色由红变白再变红,心里很痛快。
“跟我来。”徐莉说。
两人来到办公室,徐莉关上门,问:“怎么回事?”
“你自己清楚。”
“是不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葛虹笑笑,“这信你会寄吗?”
徐莉把信撕掉,“重写。”
“我不会再写了。”
“信不信我关你禁闭。”
“不信。”葛虹说,“他的信在我手里,我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徐莉眼中喷火,葛虹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避让。
最后徐莉败下阵来,说:“坐吧。”
葛虹大咧咧地坐下来。
徐莉居然动手冲了两杯咖啡,一杯放在她面前,“尝尝吧。”
虽然是纸杯,但咖啡还是香极了。葛虹喝出来这是冷萃的黑咖啡,她在办公室喝的就是这个。她自己可舍不得买,是黄子鸣送的。
徐莉慢慢啜着咖啡,忽然说:“你知道我大学读的什么吗?”
“不知道。”
“人类学。”徐莉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丝苦意。“我一个学人类学的985大学生,跑到监狱当狱管,是不是很可笑?可没办法,我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在这儿熬着。不要觉得你们难熬,这地方对我来说一样是监狱。每一天都很难熬。直到那天,我突然看到他写给你的信。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真有意思,我好奇死了,一下冒出了一个想法:让你们通信,看看你们这样一直写下去会发生什么,这不是很好玩吗?”
葛虹一阵恶心。
徐莉笑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变态。没办法,谁让我是学人类学的,碰到这种事,我真的刹不住车。”
葛虹喝了一大口咖啡,“你真的很变态。”
“是啊,我还有了个新想法,说不定能搞点研究,写本畅销书什么的。我已经被这个念头缠住了,这就像,就像是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你就那样逼我写信?”
“sorry,我玩过头了,我向你道歉。”
“没事,不用道歉,你可以继续玩下去。”葛虹说。
徐莉愣住了。
“我可以继续写信,你可以继续做你的研究,条件我已经说了。”
“去茶园?”
“嗯。”
徐莉的脸又涨红了,想了一会,“可以。”
“以后他的信我自己保管。”
“这要由我判断,我觉得没问题的就给你。监狱管得很严,我可不想被开除。”
葛虹一口把咖啡喝完,“那就这样吧。”
她大步往外走。徐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喊道:“不许把我的事写在信里!”
接下去的几天,徐莉没有任何动静。葛虹常常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可她的表情也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完全忘了这件事。葛虹试探着继续借书,她冷冷地拒绝了。
梁冬梅猜出是怎么回事,说:“没事,我在图书室看就好了,看书时间长了也不好,万一看成个近视眼呢?”
“你那些书,是为孩子读的吧。”葛虹问。
“是啊,多亏你了。要不是你那天把一本书塞给我,我都忘了世界上还有书这种东西。”
梁冬梅开始有事没事和葛虹聊几句。葛虹挺喜欢和她聊天,她不怎么说话,但说出来的话一句是一句,这一点她们两人倒是挺像的。
有一天梁冬梅问她:“我搞不懂,徐莉干嘛要逼你写什么信?”
葛虹把人类学的破事讲了,接着问:“她拿什么威胁你的?”
“关禁闭啊。之前有个贱人把我惹火了,我揍了她一顿,被徐莉拿捏住了,我要不听她的,她就关我的禁闭。”梁冬梅砸了床板一拳,“妈的,我知道了,那个贱人肯定也是她指使的。”
“你可别再惹事啊。”
“我知道,不会的,我还有四个月就出去了。妈的,等我出去了,我投诉她!”
葛虹笑了,她越来越喜欢梁冬梅身上这股劲了。
“你还在写信吗?”梁冬梅问。
“没有。”
“那她还逼你吗?”
“没有。”
“那就好。她要再逼你,你告诉我。”
葛虹点头,她没说出口的是,现在就算徐莉不逼,她也想写。想和那个变态通信的欲望,战胜了信件被偷窥的恶心。
唉,我也成了变态。
又过了几天,徐莉通知葛虹,明天就可以去茶园干活了。她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一旁的郑丽娟听见了,兴奋地叫了出来。整整一天,她都在葛虹耳边追问是不是和写信的事有关。葛虹编了个理由,说她答应帮徐莉整理图书室的书。郑丽娟慨叹了一百遍“有文化真好”。
葛虹也很开心,但并不是因为去茶园本身,而是因为,她可以写信了。
她当天晚上就写了一封信,写得很快,关于“您”和“你”的问题一点也没纠结。她这才发现,原来在这些天里,她不知不觉已经把这事想明白了。
在之前的生活中,她从没用过“您”这个字。一年前,当黄子鸣表示愿意高薪聘用她时,她说的不是“谢谢您”,而是“多少钱”。她就是这么直。她不喜欢客套,生活早就教会她别玩虚的。
现在,她决定用“您”了。“您”这个字既遥远又亲近,既冷又暖,既真实又虚幻,具有和书信相同的质地。当她写下这个字,就像轻轻呼出一声咒语,世界顿时被点亮。
江博放寒假了,江慧兰放他回家住,江书楼暂别了他的别墅乐园。这天是周五,一下午他都心神不宁,找了个借口回到别墅。
信还没到,该死的电话却到了。他母亲的。
“你在哪啊?”江慧兰问。
“外面。”
“外面是哪啊?”
“找朋友聊聊天不行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
江书楼真的忘了,“什么日子?”
“2月14号!”
“哦,情人节啊,怎么了?”
“情人节你还跑到外面聊天?赶快给我回来!”
“我在谈事情!”
“这才是你的正事!我带江博出去吃饭了,何娴在家等你,快点!”
江书楼回到家,何娴问要在家里吃还是去外面吃。江书楼发现她已经穿好了外出的衣服,还化了妆。他不想闹别扭,更没法想象两个人在家里的餐桌上对坐,说:“出去吃吧。”
两人去了一家法式餐厅,这个平常门可罗雀的餐厅今天却爆满,不过何娴是VIP客户,已经提前订好了座位。
何娴在选餐厅方面是行家,毕竟她不用上班,现在连孩子也不用管,每天的时间除了健身,就是和闺蜜喝下午茶、逛街、吃饭。她毕业于一所211大学的英语系,可是别提英语书了,这么多年就连中文书他也没见她读过几本。江书楼看不起这种生活。要是这也算活着,那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背景音乐很浪漫,但因为人多,餐厅里有点吵。江书楼希望更吵一点,这样就省得说话了。他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说到了儿子身上,这是唯一有吸引力且安全的话题。
何娴说:“路老师跟我说了好几次了,建议阿博到北京上海去学琴。”
路老师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很有经验,也很有见地。江书楼问:“他怎么说?”
“他说江博绝对是有天赋的,要想培养他走专业路子的话,趁现在就要开始。进不进乐团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请好老师。他可以帮忙请本市最好的老师,不过就算本市最好的老师来教,最多教个两三年就教不动了,要去北京上海这样的地方才行。”
这可是件大事。江书楼问:“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啊,妈不可能同意的。”
从江博出生那天起,江慧兰的态度就很明确,这孩子将来是要接她的班的。江书楼很早就发现江博有音乐天赋,但江慧兰最听不得的就是音乐家这件事,就连学小提琴,江书楼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争取到的。
江书楼不想争论,说:“那就先请个好老师,教个两三年再说吧。”
“你确定让他走这条路?”
“走不走这条路要他自己选,他要是想走,我们只能支持。”
“妈要不同意呢?”
“浪费一个人的天赋是犯罪,你想当这样的罪犯吗?”
何娴不说话了。
回到家,江慧兰打来电话,说太晚了,晚上江博就不回去了。江书楼暗骂,她连情人节也要操心。
何娴问:“你要先洗澡吗?”
她喝了半瓶红酒,脸颊红彤彤的。
“你先。”
“要不要一起?”
江书楼笑着摇摇头。
何娴当着他的面脱光了衣服。她身材傲人,皮肤泛着光。江书楼毫无反应。他们很久没有做爱了,江书楼提不起兴致,甚至出现了不举的情况。
浴室门敞着,传来水蒸汽的温度和哗哗的水声。江书楼转身走了出去。
他滴酒未沾,驾车直奔别墅。车上响着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他在心里骂起来,真他妈低级,男女交欢,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游戏,本质上是奴役,把人变成繁殖的工具。不,人生而为人,应该有更高级的玩法。
一想到那个绿色信箱,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扑向信箱。哈,信来了!
这才是情人节最好的礼物。
尊敬的李白先生:
抱歉拖到现在才回信,主要是因为,您的回答太认真了,因此我决定也要同样认真地回信。这样一来,每一个字都变得很重。我不太会写,所以拖到现在。
您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用了“您”这个字。我得承认,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写下这个字的时候,其实心里还挺舒服的。正如您所说,抛开有色眼镜之后,很多事情和我们本来以为的不一样。
上封信里,我提了那么一大串问题,真是挺难为情的。我必须坦承,是因为受了您文字的刺激,心里那个坚壳被戳穿,我才本能地想要防卫和反击的。感谢您认真细致的答复,我平静了下来,现在再照镜子时,我可以很坦然地对着镜子里的人微笑,欣赏她那张一点也不漂亮的脸。
祝贺您的图书馆计划通过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您一定能圆满解决这件事的。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您自己的悟性,我只不过靠直觉提出了一个疑问而已。
我也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被调到茶园干活了。据说这是最好的活。我猜,一定是您的信为我带来了好运。我似乎变了,而好心的狱管大人用这种方式鼓励我的变化。
用什么回报您呢?我想,也说说我坐牢的事吧。
我成绩普通,相貌平平,不会打扮,也不会说话,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会计代理公司,工作无聊薪水又低,低到只能勉强养活自己。当得知母亲得了肾病必须血透时,我除了哭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黄子鸣成了我的贵人。他是会计公司的一个客户,开一家园林景观公司。他开出两倍的薪水,让我进他的公司做全职会计。当时我就感觉不对劲,可我需要钱,又没别的本事赚钱。
我进了他的公司,很长时间都没问题,直到有一天,他让我做一个金额很大的假账。他一直对我很好,甚至给了我的股份,没有他的话,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了,我曾对自己发誓要报答他。所以我答应了,我当时的想法是,妈妈没有几年时间了,我尽量多挣点钱,等给她送完终,弟弟也有工作了,然后我就去自首。可这想法显然太幼稚,我就这样进来了。
现在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您视金钱如粪土,而这粪土是我最关心的事,不然我怎么会坐牢呢?
您还会给这样一个人写信吗?
对了,我上次提出的那个关于婚姻状况的问题实属冒昧,请原谅。您完全不必理会这个问题,我和您一样,通信的目的只是找个人聊天,不希望影响到您的现实生活。
葛虹
2月12日
亲爱的葛虹小姐:
感谢您的回信。
不,感谢两个字远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动。我要向您致敬!
我当然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了,您是我见过的最高尚、最有牺牲精神的人。
您写了一封长信,我猜这对您来说并不常见。我由此看出了您身上更多的特质,您是个倔强的姑娘,任何事情都想要一力承担;同时对别人的任何一点点给予,您都要加倍地回报。您就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请原谅,我之前猜测了您的外貌,现在又来测您的性格,真是太冒昧太粗鲁了。可是,我忍不住。
真的很心疼您。
现在我们是朋友了,请给我您母亲和弟弟的信息,给我个机会,让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在您拒绝之前,请耐心听我说一句:写信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我认为是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去学习换位思考。
当换位思考的时候就会发现,有时候接受帮助是在帮对方的忙。
有点扯远了,总之拜托了,给我个帮您一点小忙的机会好吗?能让我花点钱做点好事,满足我当个好人的欲望,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关于婚姻状况的问题对我没有任何困扰,您问了,我就回答,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在这个我们创造出的这个美丽纯粹的文字世界里,彼此信任是基础,我会对您保持绝对坦诚。同时,我也不觉得文字世界和现实世界必须是绝对平行的,它们势必互相影响,但只要我们心怀美好,这种影响一定是好的影响。比如我开始建公司图书馆,那就是您的影响啊!
期待您的来信,您的文字对我是最大的慰藉。
对了,收到您的信时是2月14号,这个碰巧遇到的日子让我有了个想法,一个不情之请:今后是否能称呼您“虹小姐”?
但愿这提议不会太唐突。我只是觉得这个字太美,而“葛虹小姐”似乎有一点点的生疏感。
祝您开心
也衷心感谢狱管大人,关于茶园的事。
您忠实的 李白
2月14日
尊敬的李白先生:
感谢您的理解和夸奖,以及,您关于钱的慷慨提议。
我没有反感,只是很不习惯。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拜托了,给我个机会,让我帮帮你。
真心感谢您。
可我不能让您这么做。如您所说,我们的文字世界是一个纯粹的世界,它的所有美丽都建立在纯粹之上。任何一丁点功利的东西,哪怕出于好意,也一定会污染它。我不要,也请您再也别提此事。
我知道,花点钱帮助别人,对您来说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转眼就忘掉了。可我不能。我一定会深受此事的影响,再也没法以现在的心境和您通信。
说到换位思考,想必您也会理解我的。
好了,我们聊点别的吧。
“虹小姐”的称呼,您要是喜欢,我没意见。
您用“至情至性”来夸我,实在过分了。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您会产生这种错觉,无非是滤镜的作用。书信就是一面滤镜,能把一丁点优点无限放大。当然反之也一样。所以,我希望自己在和您的通信中保持警惕,尽可能不受滤镜效应的干扰。希望您也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挺倔的,我妈常说我倔得像驴。这肯定不是什么优点,可我改不掉,也不想改。
我也曾想学着您,去猜测您的相貌和性格,可又打住了。没必要。既然在文字的世界里您叫李白,那您的样子就是李白在我心里的样子。我心里大概有一个李白的性格描述,我想在中国人心里都差不多,可这些描述无非是想象和猜测的结果,又有谁亲自和他交往过呢?
所以,我更期待在和您的通信中,让李白的性情自然而然地流露,而无须想象和猜测。
期待您的来信
再次感谢您的好意
您的朋友 葛虹
2月17日
这天,江书楼和路老师推荐的小提琴老师见了面。这位老师曾是一家大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后来在一所大学音乐系任教直到退休,的确是本市能找到的最好的老师。当然,收费也是最贵的。
晚上,他带着江博到牛排店吃饭,吃着吃着他说:“爸爸给你找了一个新老师。”
“小提琴的?”
“是啊,这个新老师很厉害,曾经是乐团的首席小提琴,还开过独奏音乐会,你跟着他学,很快就能上台演出啦,不过以后每周要多上两节课。”
江博喜欢出风头,向往舞台,学了半年琴,已经感觉到现在的老师不厉害了。他立刻答应了,却又有点犹豫。“奶奶知道吗?”
“你别跟她说,这种事不用让她知道。”
“她肯定会知道的。”
“知道了又怎么样?”
“她会生气的。”
江书楼严肃起来,“你喜欢小提琴吗?”
“喜欢。”
“不要因为我问你你就说喜欢,你好好问问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欢。”
江博想了想,“是真心喜欢。”
“那好,记住一句话:自己喜欢最重要。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明白吗?”
“奶奶要是生气怎么办?”
“那就让她生气好了,她要是不让你去学,你就告诉我。”
江博点点头。
“记住儿子,别因为别人不喜欢就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别为了讨别人喜欢,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明白吗?”
“明白。”
江书楼一高兴,说:“说吧,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不是已经给我乐高了吗?”
乐高积木是何娴准备的礼物。据江书楼观察,江博不喜欢这种一个人的游戏,他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出风头。“那是妈妈送的,爸爸再送你一个。”
“我想要一个宠物!”
“宠物?怎么想养宠物了?”
“奶奶的房间太大了。”
想到江慧兰那个冷冷清清的大房子,江书楼一阵难受。“奶奶不让你养怎么办?”
“别因为别人不喜欢就不去做喜欢的事,你自己刚说的。”
江书楼笑了,“那你想养什么宠物?”
“什么都行。”
“那养只猫吧,猫是自理能力最强的,不用人照顾也能活得很好。”
父子俩兴冲冲地跑到宠物店,买了一只刚出生两个月的猫崽。这是只黑白条纹的美国短毛猫,眼神灵动,很乖巧地直往江博怀里钻,江书楼也忍不住撸了几把。他们一起给它起名“噜噜”。
江博说:“奶奶肯定不喜欢这名字,噜噜,一听就是只打呼噜的懒猫。”
“偷懒也是生命的权利,奶奶不能因为自己勤快,就不允许别人偷懒。”
江书楼开车回家。江博撸着猫,忽然说:“爸爸,你知道我生日的时候许的什么愿吗?”
“什么?”
“我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想回家住。”
江书楼抚摸着他的头,“我知道,再坚持一下,奶奶是为了你好。等到三年级的时候,你只要能证明你能完全管理好自己,就回家来住,好不好?”
“我现在就能管好自己!”
“我和妈妈已经和奶奶说好了。”
“你不是说别为了讨别人喜欢,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吗?我不喜欢奶奶家,她肯定不让我养猫!”
江书楼不说话了。
一回到家,江博就把自己关进房间,连刚买的小猫也不管了,江书楼敲了半天门他也不开。江书楼心想,这孩子比我还倔。
“怎么回事?”何娴问他。
“他不想和奶奶住。”
“离开学还早呢,慢慢跟他说。”
“你跟他说吧。”
江书楼把自己关进书房,抽出刚刚收到的信读了起来。这封信他已经读过好几遍了,读它的过程已经成了心理按摩,他在现实中的所有烦心事,都能在这个文字世界里得到舒缓。
他点上沉香,摊开信纸,拧开钢笔,开始回信。
亲爱的虹小姐:
我试着把自己当成李白。李白会怎么做呢?
李白当然绝不允许任何东西污染我们的纯净世界。所以我接受您的提议,不再提任何涉“涉嫌功利”的事。
这件事更让我看出您多么与众不同,没几个女孩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它需要一种智慧。您知道世间最重要和最珍贵的是什么,并以一种绝对不容置疑的姿态守护了它。
那个在您看来普通、平凡、倔得像驴一样的女孩(您绝对不用改),在我看来却有着一颗美丽、善感、多彩的心。
请站在镜子面前看着她,轻声叫她的名字——虹。
请跟我说说,您为什么会有这么美的名字。
作为李白,我一定会写一首诗来向您致敬,您有真正高贵的灵魂,和顶级的智慧!
可惜我不是那个会写诗的李白,我拙劣的笔写不出什么像样的句子。在这方面,您的才情远胜于我。别急着反驳,我不会写,但我看得出来谁会写。我确定,您真正适合做的不是会计,是作家!
说到李白,我还想跟您分享一件事。过去的一个学期,我儿子都和我母亲一起住,母亲说是为了让他养成好习惯,其实是怕他变成另一个我。我又一次顺从了,直到今天。
今天我把自己当成李白,我在想,要是李白会怎么做。答案很清楚了。祝我好运吧。
拥抱您
春节即至,提前给您拜年
您忠实的 李白
2月21日
尊敬的李白先生:
感谢您和我分享家事。我只想说,我知道您是个好父亲,您一定会做出最有利于孩子的选择,祝您好运!
您对我的称赞让我脸红。灵魂、智慧这样的字眼,恳请您再也别提了。我只是个最普通的人,不想牵扯上这些虚妄的东西。
还是聊点普通的事吧。过年了,我们放四天假,每个人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时间。我怕过年,因为至少得给妈妈和弟弟打个电话,而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在坐牢。还好,好心的狱管大人把她的手机借了我。我告诉妈妈和弟弟,我在非洲一个地方做工程,年底才能回家。
除此之外,这倒不失为一个欢乐祥和的年。除了有狱管监视着,一切和上学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到处是刘德华的拜年歌,包饺子,看春晚,搞晚会(监狱里有才艺的人好多),睡个天昏地暗……现在是大白天,周围全是呼噜声,而我在给您写信。
您问我,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我想是因为我喜欢这个虹字吧。我爸给我起的名字叫葛红,他去世后,我自己去派出所改了名字,那年我19岁。
我还有个弟弟叫葛立,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他的成绩很好,特别是语文,说到作家,他倒是挺适合的,可我不客气地让他死了这条心。我说,当作家你会穷死,你穷死就算了,咱妈咋办。他很听话,说要读计算机,工作好找,赚钱也多。
要说当作家,您比我适合得多。您看,您的字那么漂亮,像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松树,而我的字丑得就像池塘里横七竖八的残荷。
而且您有钱,您完全可以全身心地、不抱任何功利心地去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条件吧。
祝您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尤其是,如果您想当个作家
您的朋友 葛虹
2月28日
亲爱的虹小姐:
您这个名字改得太好了。虹。美丽又丰富,纯净又有力。您知道吗?读您的信,以及给您写信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是进入了一道彩虹。它净化了我,给我力量。如果我们的信件将来做成一本书,封面一定就是一道彩虹。
当然这本书只有两个人能看到。
您鼓励我当个作家,我很感动,也很惭愧,悄悄告诉您:这真的是我小时候的梦想。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写了一篇作文,老师给了满分,还在教室里把它念了一遍。从那时起,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个作家。
不过从18岁开始,我就再也没了这种想法。我的母亲改了我的大学志愿,而我顺从了。
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甚至不是最大的原因。
问题出在文学本身。
在遥远的年代,文学曾是最高尚和最荣耀的事,可它在今天已变得越来越可笑、可疑甚至可耻——你才是作家,你全家都是作家。我佩服那些忠于内心,坚定走上文学道路的人,而我选择了更容易的路:随大流。您看,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孱弱、势利,哪有什么力量可言?我根本不是当作家的料。
您夸我的字写得好,也让我脸红。我没有刻意练过书法,只是会很小心地对待每一个写出来的字,也许这是一种心理代偿?我亲手斩断了梦想,只能抱着它的断枝聊以自慰。所以您看,我的所谓漂亮的字,才真的是池塘里的残荷,而您的所谓丑字,才真的接着地气,郁郁葱葱。
另外补充一点,没人能用监狱里的软笔管写出漂亮字。
您绝对会是一个好作家。您的文字没有花哨的东西,却有一种整体的优美。我猜您一定读过很多文学书吧,不妨跟我聊聊。
最后说说过年的事。外面也没什么特别的,也是到处是刘德华的歌,我大部分时间陪孩子,练琴,游泳,听音乐会,看电影。除此之外我没怎么出门。
陪孩子之外的时间,我都在做一件事:选书。我为公司图书馆列了一个书单,书单上已经有800多本书了,还有我为每本书写的一句阅读理由。这可真是个大工程,不过很值得,我借此重温了很多好书,也读了很多新书。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也祝狱管大人新春大吉!
您忠实的 李白
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