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书楼今天没有喝酒,而是沏了一壶老白茶。他坐在落地窗前的余晖里,手边是那封来自监狱的信,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谈不上漂亮,但眉宇间有某种特别的东西,江书楼尤其喜欢那股掩不住的倔强。而在这张倔强的脸庞背后,他能看到更多内容。这姑娘缺爱,尤其是自己的爱,也许她最需要的就是多照照镜子。
他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镜子。从前他也不爱照镜子,因为讨厌里面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可自从两年前医生对他说了那番话,他一下变了。
医生说,你是乙肝小三阳病毒携带者,因为酒喝得太多,肝脏已经受损,就算从现在开始好好养生,得肝癌的机会还是比普通人高得多。
他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早。他被这个事实惊醒,决定剩下的日子要好好活。他再也不去夜总会了,公司也去得更少了,连家也很少回,这个别墅成了他的乐园。他把这个江慧兰风格的地方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了大改造,其中的一个亮点,就是天花板上的那面大镜子。
他变得爱照镜子了。镜子里的人也不再那么讨厌了,在他喝了点酒微醺的时候,他们还成了知心的朋友。
他转回面前的照片。要用文字来描述这张脸,还真的挺难的,不过好玩的游戏就是要有一点点难度。
他喝了一口茶,铺开信纸,拧开钢笔,愉快地写了起来。
可只写了一行字手机就响了,是何娴,他老婆。他骂了一声,接起电话。
“江博已经到家了。”何娴说。
“我还有点事,晚点回去。”
“你儿子要跟你说。”
手机里传来江博的声音,“爸爸,今天是马戏团最后一天了!”
江书楼猛地想起来,有个国外的马戏团来演出,他答应过要带儿子去看。
“我知道,那你赶快吃饭,我马上去接你!”
江书楼坠回了现实,只好收拾起信纸,匆匆出门。
看完马戏,吃完夜宵,送儿子上床,给他读完睡前故事,夜已深了。江书楼来到书房,关上门,烧水,点上一根沉香,在书桌前坐下,从包里取出没写完的信,还有那张照片,重新酝酿起情绪。
门忽然响了两下,江书楼有些恼火,刚要开口,门开了,何娴走进来。他本能地把照片一翻,用手遮住信。
“快11点了,不睡吗?”何娴说。
“我睡不着,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睡。”
何娴是个贤惠的妻子,不仅性格好,而且是美女。她和江书楼同岁,长相端庄,身材火辣。这身材来自严格的饮食管理和健身训练,就算宽松的睡衣也掩不住凹凸有致。可惜江书楼无动于衷,他宁愿睡书房的小床。
何娴瞟了一眼桌上的信纸,“写什么呢?”
“还不能说。”
儿子去年上学了,从此江书楼大部分时间独自待在别墅,只在周末才回到市区的家,理由是“要写作”。
“还用钢笔,是写诗吗?”
“算是吧。”
“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带江博去练琴,晚上去听音乐会,就不回来吃饭了。”
“后天去森林公园野餐好不好?小山的妈妈约的,还有朱彤一家。”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何娴沉默了一会,“好吧,那你早点睡。”
门关了,江书楼心想,写诗?这件事本来不就是一首诗?
水烧开了,他沏了一壶台湾高山茶,喝着茶,重新找回了合适的情绪。他又把她的信读了一遍,突然,信中的一句话让他激灵了一下。
你的母亲是个成功的企业家,这本身就是很大的成就,她为什么会觉得什么也没留下呢?
他不禁慨叹,这姑娘比他想象得更不简单。
亲爱的葛虹小姐:
知悉您的问题已解决,无比振奋和欣慰,祝贺您!
您的感谢令我受宠若惊,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讲了个故事而已。大多数人对这样的故事不会有感觉,而您从中提炼出了解决方案。您真的很有智慧。
您更是教会了我很多:不要戴有色眼镜,克制情绪,最重要的是关于我母亲的那个疑问。
我要告诉您,看到这个问题时,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这才是我和她之间问题的根源!我因为情绪,因为戴着有色眼镜,一直对此视而不见。我和她之间看似相安无事,实则互相不满,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没有解决,甚至从来没被意识到。
我要重新说明一下,她不是企业家,企业家这个词只是我出于惯性随手写下的(这提示我要对文字保持警惕,用惯了的词也是有色眼镜,会遮住很多事实)。她只是个成功的商人,距离企业家还差得远。她的成功在于勤奋、自律,还有聪明和运气。她连高中都没读过,很小就出来打工,40岁才开始创业,如今已经拥有一家大公司。但她做这一切只有一个动机:赚钱,哪怕赚了花不完的钱之后仍然如此。
可惜,钱不过是人间的谈资,永远没法写在墓志铭上,她带不走一分钱,那些钱在她闭眼的一刹那就会有新主人。怪不得她会恐慌,她这一生可不就是白忙活。
既然找到了问题所在,我要尝试着解决了。下周一上班我就会向她提议,在公司建一个图书馆。我想让这个公司的氛围变一变,变得有文化一点,慢慢地影响到她,让她有机会去思考赚钱是为了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
哈,好久没去上班了,好期待!
又说了一大通我的感想,希望没有令您厌烦,下面说正事。
感谢您慷慨的授权,那么我就试着说说您的模样吧。
不能用形容词,这可怎么办呢?我想就连那个唐朝的李白也会头疼。那我就老老实实地想象吧……
您的头发很细很柔很黑,现在当然是齐耳短发,在此之前是马尾辫?
接下来是眉毛。您的眉形天生就很好,有自然的弧度,和它下面的眼睛相得益彰。
您的眼睛我想象不出,我的注意力老是会被它射出来的东西干扰。那不是可以描述的东西,我只能说,它很有力量。
您有一个很直的鼻子,不算挺拔,但角度刚刚好,尤其是和它下面的嘴巴形成整体时。
您的嘴唇比较薄,最吸引我的是嘴角。您不怎么笑,但笑起来的时候那里是最大的亮点,您对着镜子笑一下就知道了。
还有耳朵,您有一个很小很圆润的耳垂,上面没有耳洞。我想提醒您,那上面要是有一副流线型的耳坠,一定很美。
我尽我所能地描写了您的五官,它们各有各的美,当它们成为一个整体时理应更美。您可能觉得我太夸张了,我猜想您并不觉得自己漂亮。可是请相信我,我不会故意讨您的欢心,我所说的美也和漂亮无关。漂亮是外面那个丑陋世界才需要的东西,而我们的世界里只要美。
对着镜子笑一下,您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请多爱自己一点。
期待您的来信,怀着最虔诚的心。
您忠诚的朋友 李白
1月9日
葛虹又去了图书室,这次不是为了看书,而是为了那面镜子。
整个监狱只有图书室和食堂这样的公共区域有几面大镜子,前面总是站着林佩佩这种“小骚货”(郑丽娟的话)。葛虹从来不照镜子,坐牢之前她也很少照。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美女,但从不介意。她不化妆,只用最基础的护肤品,一年最多添两件便宜衣服。看了他的信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长啥样。
她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看着里面那个人:瘦高,平胸,肤色发暗。至于五官,他说得还挺准,鼻梁低嘴唇薄耳垂小这几点都说对了。他巧妙避开了对眉毛和眼睛的描述,那是因为它们实在乏善可陈。
我不会故意讨您的欢心,我所说的美也和漂亮无关。
她看到镜子里的人笑了一下。那是苦笑。
您不怎么笑,但笑起来的时候那里是最大的亮点,您对着镜子笑一下就知道了。
她想自然地笑一下,却笑不出来。突然,一种古怪的感觉冒了出来,仿佛那个人正站在对面,用目光在自己脸上一遍遍抚摸着。
他怎么那么大胆,把“尊敬的”换成了“亲爱的”。他怎么写得那么准,难道看过自己的照片?法院的公开信息上会有照片吗?
对着镜子笑一下,您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变态变态变态!
葛虹惊慌失措地逃出了图书室。
她睡不着,被一种强烈的不舒服搅动着,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颤抖个不停。她不懂这感觉从哪来,但它越来越强,憋得她难受。她坐起来,抓起纸和笔就开始写。文字自有其神奇力量,写完之后她才明白,她是被那句话搞的。
请多爱自己一点。
妈的,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被这变态戳中了。
李白先生:
请诚实一点,回答我的问题:你看过我的照片是吗?
我讨厌你写的话,讨厌那些形容词,我最讨厌的是那个“美”字。
我知道自己的长相,从来没人因为我的样子多看我一眼。但我不在乎。我压根就不在乎美这种事。请别再费心思说这种无聊的话了好吗?
还有,你通篇的“您”字让我不舒服。我是粗人,没这种情调和教养。你是不是外国小说看多了?这一招对别人管用,可我不需要。
我可以继续给你写信,但不是为了打造什么“我们的世界”。我只是因为无聊。
你要还想收到我的信,就照我说的做。第一,告诉我你在哪看过我的照片。第二,别再用“您”这个字。
还有最重要的,第三,别再说“多爱自己一点”这种屁话。
葛虹
1月13日
还有个问题:你是男是女?
还有,你的真名,你多大年纪,你结婚了吗?
还有一个问题,纯属好奇——你那769封信都是手写的吗?
江书楼爱读书。
此刻,他坐在落地窗前的大木书桌前看书,心思却老是往窗外飘。手头是一本名叫《有益》的三流文学杂志,他读它纯粹是因为情怀。这是它从小就看的老牌刊物,而且他的发小周航就在里面做编辑。在他印象中,以前的《有益》很好看,可现在的文章大都不忍卒读。周航说,是你的口味变刁了。他说,是你这种编辑变多了。
注意力分散的另一个原因是,今天是周五,邮政局的小绿车随时会出现。
一到周五,江书楼的心就会提起来,这感觉煎熬却又美妙。生活中值得期待的事太少,这就是为什么人类要创造。本质上,所有的创造都是在创造期待,人类就是靠这东西活着的。
也就是说,要是没有这东西,不如不活。
江书楼是两年前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当医生说他的肝快玩完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不是赶快戒酒,而是“就这么完了?”
妈的,我都还没活过!
他盘点了一下,生活中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呢?
儿子,这是唯一值得期待的。可那算不上他的创造,他不过是完成了一次射精而已,那是标准程序,是大自然或者创物主的创造,不是他的。
他开始为自己创造期待,很快就找到了那件事:写信。
天底下没有新鲜事,所谓创造无非是时空的错位。写信在过去的上千年里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是时间让它重新变得新鲜。
用钢笔写在漂亮的信笺上,贴上邮票,塞进邮筒,然后等待,然后打开信封,让另一个人的话语缓缓流进心田。他妈的,在这个10秒钟看不到对方回复就要发疯的年代,这简直是行为艺术!
江书楼瞥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大镜子,不禁笑了。死亡真是个好东西,要不是医生提醒他会早死,他哪来的行为艺术?
窗外忽然出现了一辆车,不是绿的,是红的。江书楼认出来,是他老婆何娴的宝马。何娴有一年多没来这个别墅了,他起身开门,疑惑地看着她。
“走吧,去接你儿子。”何娴说。
“你去吧,我晚点回去。”
“妈要给他过生日,咱们接了他一块过去。”
“生日不是明天吗?”
“明天妈没空。”
江书楼很烦她一口一个妈,不想再多说,“我换件衣服,你要进来吗?”
何娴摇头,江书楼一笑,转身进屋。经过书桌的时候他往上瞟了一眼,天花板上的镜子里,一个家伙正心照不宣地对他笑。
这是另一个小小的行为艺术。
那天他知道何娴要来,提前招来了一个在夜总会认识的女人。他付了一大笔钱,说服那女人脱光了躺在书桌上,他则用毛笔蘸了墨,在她身上写字。他写的是《兰亭序》,写到“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时,她肚皮以上的部位全都黑乎乎的了。何娴在这时出现了,她站在门口,久久地看着这一幕。江书楼因为写得投入,脸上的表情很迷离。何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从此再没来过。
江书楼换好衣服出门,经过邮箱时忍不住往里瞅了一眼,空的。
何娴问:“怎么还有邮箱?”
“订了几份杂志。”
车上放的是国外的爵士情歌。何娴问:“要换吗?”
“不用,挺好听的。”
过了一会,何娴又开始问:订的什么杂志?最近在写什么?还在找灵感?……江书楼不冷不热地回答:消遣的。没写什么。是啊……
沉默了一会,何娴说起了儿子的事。明天是江博的生日,她想在家里开个party,想请孩子的几个同学和家长,想从必胜客叫餐……江书楼一律回复两个字:好啊。
“我还想请一下路老师。”
“路老师?”
“江博的音乐老师。我昨天碰到他,他说江博很有天赋。”
江书楼终于有了兴趣,“是吗?怎么说?”
“他们班昨天搞了个听音的测试,江博能同时听出10个音,很多音乐专业的学生都做不到的。”
“这还用测试,明摆着嘛。老师还说什么?”
“他想让江博加入学校的乐团。”
“那太好了。”
“不过妈可能不同意。”
“她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等会你去跟妈说吧。”
“你说吧,你说话比我管用。”
江书楼有自知之明,在江慧兰面前,何娴说话的确比他管用。何娴是江慧兰亲自选中并培养的儿媳,所有方面都合她的心意,而江书楼则是一团糊不上墙的烂泥。江博刚一上学,江慧兰就宣布由她来管教,理由是“跟着你养不成好习惯”。江书楼因此大闹了一番,而何娴居然同意了。
江书楼不喜欢江慧兰的住所,除非万不得已,他从来不进这个门。这是高级住宅区里的一套洋房,欧式风格,用很多钱堆出了低调奢华的效果,但江书楼的评价是:土鳖。
晚餐是从一家粤菜餐厅叫的,江慧兰还开了一瓶很贵的红酒。江书楼推开酒杯,要陪儿子喝可乐。江博大声说不能喝可乐,跑去拿了两瓶矿泉水。江慧兰满意地说:“真乖。”
江慧兰的话不多,何娴承包了饭桌上的大部分话,让一顿无聊的饭居然很有家庭气氛。江书楼不得不服气,这是她的本事。
喝了半瓶红酒之后,何娴说了学校乐团的事。江慧兰说:“会不会影响学习?”
“每周三天排练,每次一节课的时间,应该不会。”
江慧兰对江博说:“那你要保证,要先写完作业。”
江博说:“那我不去,我又不稀罕。”
何娴耐心地劝说起来:乐团里有好多别的乐器,一起演奏很好玩,乐团里都是初中部的大孩子,和大孩子交朋友能学到很多东西……可江博早就知道家里谁说了算,他察言观色,发现奶奶对乐团并不感冒,于是坚决地说:不去。
“不去就不去吧,”江慧兰最后拍板,“学小提琴已经花太多时间了。”
自始至终,江书楼一言不发。
终于到了切蛋糕的时候。江书楼感觉得到,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吃蛋糕的时候,他终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你许了什么愿啊?”
“说出来就不灵了。”江博说。
第二天下午,家庭party结束时,江书楼主动开车送路老师回家。送完路老师,他飞驶到半山别墅,期待了一周的信已经在等他。
他迫不及待地读信,读着读着笑了出来。回答我,告诉我,还有个问题,还有,还有,还有一个,纯属好奇……很明显,她欲罢不能了。
别再说“多爱自己一点”这种屁话——可怜的姑娘,她被这句屁话扎中了。他都有点心疼了,想要抱抱她。
她居然还问自己结婚了吗,可爱,有意思。
好玩!
这才叫游戏。好游戏是能作用到人心最深处的,让人哭让人笑,让人想从未想过的事,说从未说过的话,发现从未发现的可能性。可惜今天这个可怜的世界,好游戏的标准只剩下了一个字:爽。
他很想找个人聊聊,把这信拿给别人看看,他创造了如此美妙绝伦的游戏,要是不这么做真有点锦衣夜行的感觉。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周航,曾经是文青,如今是专业作家,还写过监狱题材的作品,是最合适的听众。
可他忍住了。不行,太冒险。这个游戏的世界还太脆弱,任何外界的干扰都有可能毁了它。
耐心点,他对自己说。高级的游戏需要高级的心态,只有那些垃圾游戏才强调即时反馈,把一秒钟点16下鼠标当成高级玩家的标准。这些蠢货可能会赚很多钱,但他们永远无法自豪地说:我创造过一个世界。
他把内心的激动凝聚成笔尖的文字。
亲爱的葛虹小姐:
您的问题有一点多,请容我一一回复。
第一,关于照片。我当然没看过您的照片。我要想找肯定可以找到的,在互联网时代这一点也不难,可我不会这么做。
我喜欢想象,我庆幸和珍视我的想象力。人类的想象力就是被照片、动图、表情包、视频、游戏这类的东西一点点地败坏的。多幸运啊,我居然能从字里行间捕捉到您的气息,通过想象把它转化为实体,这多么美妙!我真的说对了您的模样吗?说对了有多少?
第二,关于“您”这个字。
这个字眼让您不舒服了,我很抱歉。请容我解释一下:我用这个字并非附庸风雅、装腔作势,而是因为我只能用这个字——它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当我写信时,您就在我面前,我们身处一个纯净的空间,美丽的光笼罩着您。您从文字中徐徐走来,我被这至纯的美融化,内心充满虔敬,在这样的情绪里,我说不出那个轻飘飘的“你”字。如果在古时,我有更多选择:君、子、足下、阁下……可今天的粗鄙语言只提供了这一个选项:您。
当然,您在信里用“你”这个字,我一点也不反对。
第三,关于“多爱自己一点”这句话,很抱歉它给您带来了困扰,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它也是从我心里自然流出的话。您要是不喜欢,我保证不会再说。
第四,那769封信全是手写的。
第五,我33岁,是个男人。
第六,我的真名不值一提。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它代表着我不愿意过的那种生活,我给您写信就是为了逃离。在我们共同创造的这个全新世界里,我就叫李白。
李白是我最爱的诗人,他代表了一个充满诗意的世界。我透过李白的眼睛去看,丑陋的世界被过滤了,变得干净明晰。这是个非现实的世界,但无疑更真实。所以我可以这么回答您:在这个世界里,我的真名就叫李白。
最后,关于我的婚姻状况。我已婚,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可爱儿子。
您要是有兴趣,我还可以多说几句。我的太太是是我母亲选的,我并不爱她,但接受这样的婚姻,正如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但接受。
对了,还要向您汇报一个好消息,我提出的建一个公司图书馆的建议,我母亲已经同意了。我希望这是个好的开始,可以从根本上解决我们的问题。为此,再次感谢您!
一不留神说了好多,先到这里吧。您能说说您的事吗?您知道,您的任何事情都是我热切地想要倾听的。
祝一切好
同时祝狱管大人好
您忠实的 李白
1月18日
葛虹在徐莉的办公室读完信,说:“我想带回去看。”
徐莉说:“就在这儿看,看多久都行。”
“我得回去看,才能写回信。”
“你可以在这儿写。”
葛虹摇头。
徐莉知道这姑娘有多倔,只好同意了。
晚上,葛虹没去图书室,坐在床上写信,可只写了个“李白先生”就卡住了,第一个问题是:要用“你”还是“您”。
正踌躇着,梁冬梅走了过来。“你怎么没去图书室?”
这段时间,梁冬梅成了图书室的常客,回到宿舍还要继续读。《小王子》读完了,葛虹又帮她借了《彼得潘》和《鹅妈妈的故事》。她对葛虹客气了很多。
“写封信。”葛虹回答。
梁冬梅指着她手边的蓝色信封,“我能看看吗?”
葛虹摇摇头。
梁冬梅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回到了自己床上。葛虹心想,这女人应该不会再翻自己的储物箱了。
她继续纠结“您”和“你”的问题,仍然没法落笔。梁冬梅忽然又走了回来,压低声音说:“有个事要告诉你。”
葛虹从没见过她这副小心翼翼的神态,“什么事?”
“是徐莉逼我的。”
“什么?逼你什么?”
“打你,不让你看书。”
“为什么?”
“你自己知道。”
葛虹脑中咔嚓一声,瞬间明白了一切。梁冬梅轻轻说了声“对不起”,走开了。
葛虹脸涨得通红,用力去掰手里的笔。可笔管是软的,掰不动。她狠狠地把笔砸到地板上。
林佩佩看见了,跳起来捡起笔,问她怎么了。葛虹背过身不说话。林佩佩把笔放回她枕头旁。
四周鼾声响起的时候,葛虹坐起来,抓起笔开始写信。
李白你好:
我刚刚发现了一个笑话。我知道为什么能收到你的信,也知道为什么我写的那些东西能被寄出去了。
因为这是个笑话。
是我们尊敬的狱管大人安排的,她喜欢看笑话。
我不知道你对此事作何想法,你以前服刑的地方发生过这种事吗?你还会继续写信吗?
如果你决定继续写,陪狱管大人玩下去,那我也可以玩。
而且我还可以和她谈条件,比如,我要去最轻松的茶园干活。她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写了!哈,这主意怎么样?
葛虹
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