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葛虹小姐:
好开心能收到您的回信,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谢谢您!也谢谢命运!您收到了我的信,我又收到了您的回信,这可真是奇迹!
您居然真的这么做了,太惊喜了。我都能看见当时的状况——您面无表情,但一种和夜一样深的、无法想象、不可捉摸的力量在眼睛后面涌动。那肥猪被吓丢了魂。
我能想象她的模样,体重一百公斤,大屁股,小眼睛,嘴唇和胳膊上有黑乎乎的绒毛,有喉结,口臭,横着膀子走路。敢和这样的家伙直视,您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您长得什么样呢?我不敢想象,这太失礼了。可我又老是忍不住去想,抱歉,我知道这样挺没出息的,我就是个挺没出息的人。我又要厚着脸皮求您一件事了,我能得到您的授权吗?授权我想象您的样子。
您可能又要说了:你是变态吗?
我诚实地回答您:我是。
变态,就是和常态不同的东西。我很不同。
举个例子吧,就在刚才,我吐了。原因是有人逼着我念一篇发言稿。那是一篇特别正常的发言稿,几乎所有的发言稿都是那样的,可我觉得恶心,读不出口。
可我最终还是读了,因为在真实的世界里,一个变态无法生存。
现在您知道我为什么写这些信了吧,只有在这个文字创造的世界里,我才能诚实地做一个变态。
一个我这样的变态,还能收到您的回信吗?
祝万事如意
您的朋友 李白
12月9日
葛虹感觉怪怪的,有点小兴奋,尤其是他对梁冬梅的描述,真的很形象、很解气。
但她更多的是不舒服。授权我想象您的样子——这是赤裸裸的勾引,变态!
更变态的是,他宣称自己就是一个变态,而且要诚实地做一个变态。他把球踢到自己脚下了,要是不回信,就说明她是个古板无趣的人,也就是说,一个特别正常的人。
她不打算回信,是否变态根本不是她关心的事。她只关心赚钱、养家糊口。她就是真实世界里的正常人,没有那份空谈的奢侈。
不过她还是把信看了好几遍。那些漂亮的小字很耐看,纸张的触感也很舒服。看得出来,这家伙是个细心、耐心的人,一个有情调的、爱空想的人。
她把信塞回那个雅致的蓝色信封,信封上的地址是F省X市第001758号邮政专用信箱。X市和她所在的监狱相邻,车程不到两个小时。她没听说过什么邮政专用信箱,但很显然,他不想留下真实的地址。一个小心谨慎的变态。
她想把信撕了,忽然又有点舍不得。先留着吧,说不定哪天可以用来解闷呢。
她从床底下搬出一个绿色的塑料储物箱。这是监狱统一发的,每人一个,用来存放个人物品:衣服,小食品,洗漱用品,书信……总之,监狱要求床上不能有任何杂物,否则就要处罚。
她把那两个漂亮蓝信封放进去时候,看见了那叠劣质的信纸。那是她在监狱小卖部买的,小卖部的大婶当时感慨地说:“太久没人来买这些东西了。”她从角落里的一个纸箱翻出一叠有点发霉的信纸和信封,说:“你多点买点吧,剩下的我要当废品处理啦。”
葛虹只买了一个信封和一本信纸,说:“我只写一封信。”
很快,入狱满一个月了。时间没有她原本以为的那么难熬,踩缝纫机的时候不能分神,休息的时间有操场、乒乓球室、电视房和图书室可供打发,还有郑丽娟陪她聊天。她待得最多的地方是图书室,每天都待到关门。
她尽量减少回宿舍的时间。虽然梁冬梅不再找她的茬,可两人间的敌意还在,而且宿舍里还有一个烦人的林佩佩。这丫头每天都会在床头缠着她说话,有时还买来饮料给她喝,一副想要结交的样子。葛虹听郑丽娟说林佩佩是个同性恋,她直起鸡皮疙瘩。
图书室晚饭后开放,由几名狱管轮流值班,这天晚上轮到了徐莉。刚好碰上某个歌唱综艺的决赛,人都挤在电视房里,图书室冷冷清清,只有葛虹和另一个犯人,各据一个角落在看书。
徐莉忽然走到葛虹对面坐下。葛虹装作没看见,头更低了。
“看的什么书?”徐莉问。
葛虹只好把书抬起来。
“雷蒙德·卡佛,品位挺高啊。”
葛虹也没想到监狱里会有卡佛的书,更没想到徐莉也知道卡佛。这本书还是崭新的,和那些破破烂烂的言情小说形成了鲜明对比。
“先别看了,跟我聊聊。”
葛虹把书放下,仍低着头。
“看着我啊,我又不会吃人。”
葛虹第一次和徐莉如此近地对视。这张脸乍看很清秀,还挺有气质——是那种知道卡佛的气质,不过细看就有了缺陷:下巴尖,嘴唇薄,显得有些刻薄。
“怎么不给那个李白回信啊?”
葛虹没想到她要问这事,不过立刻就想通了,狱管的工作很无聊,可能比犯人更无聊,有机会读读变态之间的通信当然是件有趣的事。
“不想写。”她说。
“为什么?”
她心里喊着:因为我没你变态!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
“你是读财会的?”
“嗯。”
“读财会的人,喜欢卡佛的可不多啊。”
葛虹不作声,把目光落回书上。
“给他回信吧。喜欢卡佛的人文笔应该很好,难得有这种机会,别浪费了。”
葛虹想说关你屁事,又忍住了。“我讨厌写字。”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只要给他写信,我就让你把书带出去看,怎么样?”
这倒是个不大不小的诱惑。图书室的书是不许外带的,而宿舍里的灯是从来不关的,这能让她的夜晚好过很多。
“你要是有想看的书,我可以找来拿给你。”徐莉又说。
葛虹摇摇头。
“我可以安排你去茶园干活。”
葛虹还是摇头。
徐莉脸色一变,霍地站了起来。“时间到了,走了。”
明明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关门时间。葛虹也不争,起身就走。徐莉把灯关了,另外那个书迷抱怨起来,徐莉大声喝斥,把她赶了出去。
葛虹把徐莉逼她写信的事跟郑丽娟说了。郑丽娟一听去茶园就叫了起来,“靠,茶园!那是最舒服的地方!每天就是上山侍弄侍弄茶树,活一点也不累,空气还好,还有风景看,都是有门路的人才能去!”
葛虹说:“我不喜欢被人逼着。”
她就是这种人,越逼她她就越倔。在第一家公司上班时,有一次老板逼她陪客户喝酒,喝一杯酒五百块奖金。她当时一个月只挣五千,但仍是夺门而出,搞得老板下不来台。
葛虹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徐莉居然知道雷蒙德·卡佛,这太稀奇了。”
“徐莉好歹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她知道那个雷什么的不稀奇。”
“什么大学?”
“不知道。”
“她学什么专业?”
“不知道,反正这妮子老觉得自己在这儿屈才了,一门心思想调走,眼睛都长脑门上了,平常正眼都不瞅犯人一眼的。难得她看重你,她让你写你就写呗,又不会少二两肉。有个狱管关照,你这一年会好过得多。”
“眼睛长脑门上”还真不夸张,这个徐莉的确总是高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山鸡。葛虹笑着摇摇头。
“你跟我那闺女一个样,也是又硬又倔。”郑丽娟叹气,“会吃亏的。”
晚上,葛虹刚上床,梁冬梅又走了过来。葛虹一直防备着这一刻,她有预感,这事不会那么轻易过去的。
她刚想坐起来,可梁冬梅一只胳膊已经压住了她胸口。这婆娘力气太大,葛虹动弹不得,想喊也发不出声音。
“又去图书室了?”梁冬梅问。
她点点头。
“看的啥书?”
葛虹说不出话,只好摇头。
“整天看书,怪不得会写文章啊。”梁冬梅忽然把一张纸在她面前一亮,“谁是肥猪啊?”
那张纸很眼熟,正是藏在储物箱里的信。她顿时后悔起来,怎么没把它撕了呢?
林佩佩凑过来看,梁冬梅把信递给她,“你念念这一段。”
林佩佩念了起来:“我能想象她的模样,体重一百公斤……梁姐,这是在开玩笑呢。”
梁冬梅一拳砸在葛虹的胃上,“开玩笑,好啊,我就喜欢开玩笑。”
葛虹疼得浑身抽搐。
梁冬梅抬起手臂,“以后不许去图书室,去一次我打一次。还有,你要敢打小报告,我弄死你。”
梁冬梅走开了。林佩佩凑到葛虹耳边说:“你可千万别跟狱管说啊,她最多关几天禁闭就出来了,她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葛虹痛得说不出话,撑着转过身,把脊背亮给她。
郑丽娟告诉过葛虹什么叫关禁闭:禁闭室很小,高个子的人勉强能直起腰,没有窗户,只有24小时的灯光、一张床和一个马桶。早上五点就要起床,然后开始背监规,一直到晚上九点才能睡觉。不能洗脸刷牙。一天只有两顿,只有米饭没有菜。水也不多,每天两纸杯。冬天的冷和夏天的蚊子是最难受的。比这更糟糕的是,关过禁闭的人两年内不许申报减刑。
“你招惹了梁冬梅这号人,那是后患无穷啊,不去图书室就不去呗。对了,徐莉不是答应你让你把书带出去嘛,你就写写信。你把徐莉哄高兴了,她自然会帮你收拾。”郑丽娟说。
葛虹还是投诉了。她没找徐莉,而是找了另外一个男狱管。狱管查看了昨天的监控录像,只看见梁冬梅在她床头站了一会,没看到打人。这婆娘练过散打,动作极快,胖大的身体刚好又遮住了那只手。
葛虹要求重放一遍,狱管不耐烦地拒绝了,还训了她一顿。
吃晚饭的时候,徐莉找到了葛虹。“跟我来。”
葛虹跟着她来到狱管办公室。她是第一次进到这间办公室,很小,只有两张办公桌和一排文件柜。徐莉的办公桌桌面很空,只放了一个电脑显示器和一个水杯。看来这女人真的不怎么喜欢这地方。
“梁冬梅打你了?”徐莉问。
“是。”
“为什么打你?”
“她看了那封信。”
徐莉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因为肥猪这一段吧。”
原来她已经找过梁冬梅了。葛虹嗯了一声。
“这是你的错,写信就好好写信,不要侮辱人。”
葛虹没哼声。
“这事就这样吧。还有,以后要投诉直接找我,要是敢找别人,小心我关你的禁闭。没事了,你走吧。”
葛虹站着不动。
“走啊。”
“梁冬梅不让我去图书室。”
“别再提梁冬梅!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处理清楚,少来烦我!”
葛虹转身就走。她回到食堂,继续把饭吃完,然后又去了图书室。
回到宿舍,梁冬梅问:“又去看书了?”她说是。
梁冬梅没有食言,又给了她一拳。这一拳比昨天还重,她怀疑骨头裂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葛虹终于能动了。她翻身下床,从储物箱里取出信纸和笔,写了起来。
信纸很粗劣,笔是监狱专用的软管圆珠笔,又是坐在床上,一个字都写不端正。不过无所谓,这也不是一封端正的信。
连续两周没有收到信,江书楼预感到这个周五会有。可该死的公司通知他开会,说江董强调了,这是今年最后一次中层会,所有人必须到场。
江书楼明白,这个“所有人必须到场”针对的就是他。丰韬集团的中层例会每周五召开,他十次有八次会缺席。
他又迟到了一个小时,走进会议室时,江慧兰正在发言,唯一空着的座位就在她对面——长桌的另一头。江书楼懒洋洋地坐上去,掏出一个本子涂写起来。没办法,开会时不能看手机,这是江慧兰的规矩。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盘点全年工作,并探讨医疗业务部门的近期主要业务。这家起步于房产中介的小公司经过18年的发展,已经成长为横跨房地产业和矿业的集团公司,并开始向医疗大健康产业挺进。江慧兰从战略高度分析了新的业务版块对公司的重要性,所有人都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如邱洪之流还配以频频点头的动作,只有江书楼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在本子上画了一头猪。
“江书楼!”江慧兰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江书楼没听见。一旁的邱洪捅了捅他。他看向长桌尽头。
“说说你对医疗业务的想法。”江慧兰说。
“很好啊,您不是都说了吗?”
“我要听听你的想法。”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执行您的想法。”
江书楼注意到众人脸上古怪的神情。就算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但除了他谁也不敢直接这么说。
江慧兰不动声色地宣布散会,对江书楼说:“你留下。”
会议室空了。江慧兰起身走到江书楼面前,“你本子上画的什么?”
“会议记录啊。”
“我看看。”
“那不行。”
江书楼刚要收起本子,江慧兰已经劈手夺了过来。“……呵,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喜欢猪啊。”
“医疗产业嘛,免不了和猪打交道的,您不知道猪心脏已经可以移植给人了吗?”
江慧兰瞪着他,“到底谁是猪啊?”
“我自己啊。我是一头典型的被驯化的家猪。”
江慧兰笑笑,把本子丢给他。“跟你说件正经事。”
“我从来都很正经啊。”
“你这几年在公司一直都很边缘,我知道你不舒服……”
“不不不,我舒服,我就喜欢边缘!”
“别打岔!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我也想通了,你也三十好几了,既然早晚要接班,就趁早吧。”
江书楼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次谈话,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真的不行!”
“听我说,过完年我就58了,就算再干10年,江博也才17岁。咱俩分分工,我干到65岁退休,在这之前你做我的副手,然后你接我的班,一直做到江博能上手,然后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不干,我也干不来,你请个职业经理就好了嘛!”
“别再提这个!”江慧兰说,“这事没商量,你回去准备一下,下周例会就宣布。”
“下周例会我要请假,你随便宣布。”
江慧兰瞪了他一会,“有个业务是你让邱洪做的?”
江书楼一凛,“什么?”
“别装了,你什么事我不知道。邱洪早就跟我说了,我是给你面子。”
“哦,那是周航求我的事,他在那个公司有股份。”
“没关系,你不用跟我说什么。反正公司迟早是你的,你心里有数就好。”
江书楼不说话了。江慧兰大步向外走,江书楼忽然说:“那我分管什么?”
“你想分管什么?”
“什么都不管可以吗?”
江慧兰咬着牙,“可以!”
江书楼回到半山别墅,打开信箱,一个薄薄的信封正等着他,从会议室带回的不痛快顿时一扫而光。他奔回房间,取出剪刀,柔和的光晕里刀光一闪。
李白:
你好。
你对那个人的描绘挺形象的,不过别再用“肥猪”这个词了,狱管说不文明。
我要问你个事,那个人不让我看书,否则又要打我。狱管不管这种事,我只好又给你写信了。说真的,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写呢。
你不是很有经验吗?那就告诉我怎么办。
要是你的法子有用,我可以考虑给你你要的授权。
葛虹
12月29日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个字,江书楼还是很激动。他倒了一小杯陈年威士忌,来到书桌前,铺开信纸,拧开钢笔。
在酒沾唇之前,他的每一个脑细胞已经跳起了舞。
葛虹每天都去图书室,所以每天都会挨一拳。这一拳似乎没有前两次那么重了,不知是她的耐受力提高,还是梁冬梅下手轻了的缘故。也许这事已经仪式化了,重点是它的侮辱性和象征性,身体的伤害倒在其次。这婆娘不傻,把人打坏了她也吃亏。
每次挨完打,林佩佩都会第一时间凑上来表达关心,说自己会劝梁冬梅,让葛虹忍一忍,别闹出事来。葛虹不想搭理她。
葛虹想过报复,趁梁冬梅睡着时偷偷动手,或者干脆在人多的地方干他一仗,可一想到关禁闭她就忍了。这几天,她发现自己的念头越来越集中在一件事上:那个变态会给她支什么招呢?他会回信吗?
这一天,葛虹正在食堂吃饭,徐莉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这次她很客气,不仅让她坐,还用纸杯给她倒了一杯水。
“你的李白来信了。”
葛虹发觉自己的心跳居然快了半拍。她接过那个漂亮的蓝色信封,徐莉说:“就在这儿看。”
葛虹看起信。徐莉评论了一句:“纸好,字也好。”
尊敬的葛虹小姐:
奉上诚挚的问候。
感谢您认真的回复,更感谢您对我的信任。能为您尽一点点微薄之力,那是我的荣幸。
您的问题是:怎么对付那个混蛋。
我不是心理学家,也没搞过政治,我坐牢的时候,身边也没发生过这种事情,所以对我来说,回答这个问题很不容易。我无法告诉您应该做什么,只能试着分享一些我的经历,看看是否能对您有启发。
我是个富二代,有个强势的母亲。她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这个独生子接她的班。而我,天生对商业没兴趣。我喜欢文字——没到文学的程度,就只是喜欢看书、写字,我想要安安静静的生活。
所以,我和您面临的处境其实是一样的:被人威逼着,不许做自己喜欢的事。甚至要更惨一点:还要做不喜欢的事。
我不是矫情,虽然没有挨打,但遭受的精神暴力并不见得更少。您能想象一个少年因为读小说和给杂志投稿就要被辱骂吗?您能体会报考志愿被涂掉,被逼着上一个讨厌的专业的感受吗?我一度用了最决绝的方式应对:断绝母子关系,离家出走。但后来我意识到,这样除了把局面搞僵,让双方处于无法挣脱的内耗,别无益处。
所以我开始尝试和她沟通,沟通的结果是,我进入了她的公司,同时拥有了安安静静的生活。尽管我们对这样的结果都不十分满意,但这毕竟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我的经验告诉我,只要肯沟通,总有更好的结果。
我知道您根本不想和那样一个混蛋沟通。我太理解了,知道要和一个自己最恨的人沟通,在心理上是多大的挑战。告诉您一个秘密:我最恨的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最后用一句文学家的话说服了自己(好像是鲁迅?):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我发现了她的可怜之处。她强大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恐慌的心。她怕自己什么也留不下来,一心只想让我接她的班。我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奋斗过的证明。
理解了这一点,我对她就不再是恨,而是同情。我答应了进入她的公司,这是我表达同情的方式。她也接受了我讨厌商业的事实,允许我成为公司里的透明人,这是她表达同情的方式。
以上就是我对您的问题的回复,谈不上解答,也不知道是否对您有一点点帮助。您有任何想法,我都想听。
还有几个小时新年就到了,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也祝愿狱管大人万事如意。既然我能收到您的回信,相信这位好心的狱管大人会同样把它交到您手上。
您的朋友 李白
12月31日
葛虹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确信每一个字都走进了心里。
徐莉说:“说说,有什么感想?”
葛虹把信装进信封,站了起来。
“信留下。”
葛虹愣了一下,没说什么,把信往桌上一放,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徐莉在图书室值班。快关门的时候,葛虹走到她面前,试探问,“我能带书出去?”
徐莉一笑,“只要你回信。”
葛虹点点头,“我要带这本书。”
徐莉看向她手里,是一本《射雕英雄传》,刚购入不久,看上去还挺新。
“咦,你不是喜欢卡佛的吗?怎么还看这个?”
葛虹没回答。
回到宿舍,葛虹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上床,而是径直走向梁冬梅。屋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梁冬梅霍地坐起身,林佩佩也从上铺跳了下来。
葛虹把手里的小说递给梁冬梅,“这本书借你看。”
梁冬梅一脸困惑,“啥意思?”
“没什么,可以解闷。哦对了,我刚从图书室回来。”
葛虹回到自己床上。过了一会,梁冬梅走过来,把书丢到她枕边,扬起拳头晃了晃。葛虹绷紧身体,做好了迎接这一拳的准备。
梁冬梅的拳头轻轻落在她肚皮上,一点痛感都没有。
梁冬梅走开了。葛虹摸着肚皮发愣。林佩佩凑了过来,“你没事吧……《射雕英雄传》?呵,这么新啊,我能看吗?”
“别被拍到。”葛虹说。
这是葛虹第一次对她说超过两个字的话。林佩佩喜出望外,抓着她的手亲了一口。葛虹赶快把手上的口水擦掉。
第二天,葛虹意外地发现,梁冬梅也来了图书室。她在书架上找了半天,走到葛虹身旁说:“这本书帮我借一下。”
这是一本《小王子》,都快被翻烂了。葛虹说:“没问题,不过要等徐莉值班的时候。”
梁冬梅没有再对葛虹动手。
过了两天,葛虹把一本崭新的《小王子》交到她手上。梁冬梅居然笑了一下,这是葛虹第一次见到她笑。
这一晚,葛虹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信。
李白先生:
你好啊。
我写信是要跟你道谢。你帮到了我,那家伙已经被我搞定了,这事解决了。
我说话算话,现在就授权给你——你可以写我的长相了。但我不要你乱堆形容词,我要你写得像我。
我还想告诉你,之前你用“肥猪”这样的字眼称呼那个人是完全错误的。我不是指这个词的贬义,而是说,这个词遮住了她原本的样子。当戴上有色眼镜,真相就不见了。
我今天第一次见到她笑。她有酒窝,笑得还不难看,而我竟然不知道。当我更仔细看的时候,发现她嘴上的绒毛也并不明显,也没有什么喉结。可是前些天当我想到她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是你写的那副样子。所以,情绪真的会扭曲一个人的认知。
你的信让我帮我克制了情绪,这是建立沟通的第一步。谢谢。
你用亲身的经历,而不是什么大道理来回答我的问题,我喜欢。不过你的故事里有一点我不解,你的母亲是个成功的企业家,这本身就是很大的成就,她为什么会觉得什么也没留下呢?
要是这个问题显得冒昧,你可以不回答。
祝一切好
葛虹
1月7日
第二天,葛虹又去小卖部买了几个信封,把信塞进了信箱。徐莉当天晚上就找到她,说:“信写得不错,以后不要塞信箱,直接交给我。”
葛虹一阵不舒服,想到信的内容又有点脸红。很明显,她在信里释放出了过于强烈的希望继续通信的信号。她本不想这样的,可一写起来就控制不住了。写完后本想撕了重写,可又觉得矫情。她不想成为矫情的人。
“怎么了?反正你的信总是要被人看的,你愿意我看还是别人看?”
葛虹只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