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5年七月廿六,宜嫁娶、动土、订盟。大吉。
一声狼嚎,乱云飞渡。
这匹从不曾谋面的老狼,被尊为润州城外焦山的山神,只要它凄厉的嚎叫声传来,不一会儿,焦山上人迹罕至的密林蒸腾的水汽,很快便会笼罩润州城。街市上,早有经验的胡商们急忙收起售卖的各色神奇物件,跑到长江之畔的万岁楼避雨。
这万岁楼江平天阔,气象万千,当朝大诗人王昌龄专门为之赋诗:“江上巍巍万岁楼,不知经历几千秋。年年喜见山长在,日日悲看水独流。”更值得一提的是,万岁楼的大厨也是名噪一时,据说是曾为唐太宗制作御膳的长安尉迟家族后人,为躲避安史之乱,才隐姓埋名来到润州。正值午时,万岁楼人声鼎沸,游人和避雨的市民、商人交织。用膳的二层却是安静得很,几个包间里,都是富商在私密聚餐。当地官员虽有权力,却顾及影响,也不敢大摇大摆地在此宴客。
迎客的小二倚在二楼楼梯口,正百无聊赖,忽然听到脚步声,只见两位客人不急不徐地走上楼来,前面一位40多岁,文士打扮,一副放荡不羁的名士风范,举止俨然有一股凌人的傲气,不怒自威;另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着渤海国人的明显特征:皮肤白,颧骨高,眼睛大,后脑勺如刀削般笔直,虽然也是文士打扮,气质上却完全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江湖人做派。
小二连忙迎上去,把二人让进剩下的唯一包间,殷勤地倒茶,态度谦卑地问着:“两位吃点儿什么?”
中年文士深吸一口气,眼神里满是期待:“烧尾宴。”
这一句云淡风轻的回答,竟吓了小二一跳,连手里的茶壶都没拿稳,洒出了几滴!“烧尾宴”可是顶级盛宴,哪怕是区区几道菜也价值不菲,就算是润州城里的富商,也得掂量掂量,因此,这万岁楼的“烧尾宴”,一年也就点上个一两次。再看看这二人的穿着,虽说文士服饰不假,可那衣服质地可够普通的,看成色无非是市面上常见的麻衣而已,火浣布、云锦不说,就连蜀锦都谈不上,这身打扮,吃得起两锭金子起步的“烧尾宴”?别是骗子吧?
小二有点儿含糊,于是试探着二人:“两位,烧尾宴百十道菜,至少也是四道菜、两锭金开席,得先付账。”
中年文士示意年轻人掏钱,年轻人摸索着身上,突然脸色大变:“包袱您没背着?”
中年文士气乐了:“我背着?有老师背的道理?”
年轻人回忆着:“出客栈的时候,肯定在肩上呢。哎呦!准是刚才看灯影的时候,落座上了。”
说着,年轻人就要往外跑。
小二阴阳怪气地接话:“您这是要找包袱去?人家皮影摊早收了,去也得下午再去了。”
年轻人一寻思:“也是哈。”
一边寻思,一边停下脚步。
小二可就下了逐客令了:“二位,一会儿肯定还有贵客上来,包间就剩这一间,要不,明儿再来吃这烧尾宴吧!”
小二特地把“烧尾宴”三字说得一字一顿,满含讥讽。
“不行!”中年文士急赤白脸地说道。
小二糊涂了:“不行?为啥不行?没钱还不走?”
中年文士涨红着脸,急得说不出话来。为了这顿梦寐以求的烧尾宴,中年文士可是搞足了仪式感,早算好了这天是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天还没亮就从客栈起来,沐浴焚香更衣不说,连早饭都忍住没吃,一身清爽地来到这万岁楼,气氛烘托到如此份上了,要是不吃上这烧尾宴的几道菜,非憋疯不可。可这些丢面子的话,哪好意思说得出口?中年文士气哼哼地看着丢了包袱的徒弟,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那小二可不知道中年文士的想法,反正认准了这俩是骗子,一个劲儿地催俩人走。年轻人被催烦了,横眉立目起来,正要发作,中年文士朝年轻人一皱眉,示意冷静,年轻人立马又怂了。小二见状,更是得理不饶人,声音越来越大,惹得隔壁包间的几位富商也过来瞧热闹。
小二不依不饶地:“大家评评理,没钱愣要骗吃烧尾宴不说,这还乍着膀子要打人!现在这骗子,胆儿可真肥!”
年轻人暴怒不已,太阳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地,却碍着中年文士在旁边,不敢动粗回嘴。
中年文士耳听得小二一口一个“骗子”,终于忍不住了,朝小二大声喝道:“拿画纸笔墨来!”
小二愣了,追问了一句,等听明白中年文士要画纸笔墨,稀里糊涂直挠头,不解其意。旁边瞧热闹的一位富商看出些苗头,连忙说酒楼没有上好画纸,自己酷爱字画,恰好刚在贤客斋买了一些,于是吩咐随从去包间取来,并请小二把账房处的笔墨拿了上来。
中年文士看了看画纸,竟然是宣州的上等货色,不禁一喜,可瞅了眼取自账房处的劣质笔墨,不由得又皱了皱眉。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中年文士挽起袖子,在纸上挥洒起来。也怪,就这挥毫之间,中年文士竟彷佛变了个人,逼人的气势让几名看客不得不屏住呼吸,不敢做声,呆若木鸡一般。
半盏茶功夫,中年文士长舒了口气,将毛笔掷于桌上,看向几位富商:“耕牛图,二金!”
几位富商围拢,看向画纸,只见一条耕牛栩栩如生。
突然,提供画纸的富商明白过来,激动得双颊泛红,额头冒汗,转身吩咐着随从,声音颤抖:“快!快!取、取二十金!”
片刻,随从一溜小跑捧回个沉甸甸的包袱,这富商一把夺过来,双手奉给中年文士,声音犹自颤抖着:“等、等您闲暇,给落、落个款,可否?”
中年文士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从包裹中只取两金交给小二,其余的金锭坚决不要。那富商欣喜若狂,小心翼翼捧起画卷,离开了包间,其他富商蜂拥相随,留下了中年文士、年轻人,还有看傻了的小二。等韩滉看向小二,小二这才醒过味来,赶紧问清楚韩滉要的是光明虾炙、金银夹花、同心生结脯以及白龙臛四道菜,急急忙忙去通知后厨。
走廊里,另几位富商还蒙在鼓里,低声询问买画的富商详情。买画的富商总算心情稍有平复,激动地:“你们真是有眼无珠。这、这、这可是韩滉韩大人的画作啊!”
“啊?”走廊里一片惊呼。
这中年文士正是即将上任的润州刺史、大唐数一数二的大画家韩滉,那渤海国年轻人是韩滉百般嫌弃、推脱不开的弟子景大天。
韩滉对这“烧尾宴”,可是期待太久了。“烧尾宴”曾经在长安风行一时,当初流行的时候,可不是有钱就能吃得上的,只能在学人出仕或官员升迁的时候才能举办。这“烧尾”一词有各种说法,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传说鲤鱼跃龙门之后,被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变成真龙,于是大家用“烧尾”做隐喻,图个日后能飞黄腾达的好彩头。不过,因为这烧尾宴过于奢靡,玄宗时经济窘迫、民生艰难,玄宗便听从尚书仆射苏瓖的建议,明令禁止官员举办烧尾宴,以倡导节俭之风。紧接着的安史之乱,又搅动得大半个国家山河动荡,活着都不易,何谈饕餮盛宴!如今,安史之乱已经过去几年,虽说已不再有盛唐气象,但是和战乱年代相比,毕竟经济复苏,凋敝百业重新趋好,因此,这烧尾宴又开始小范围流行起来,只不过因为针对官员的禁食令仍在,烧尾宴也就变成有钱人的顶级享受了。
为了规避这道针对官员的禁食令,韩滉索性借口自己生病,需要去太医院调理,推迟了上任润州刺史的时间,给自己留出了一个月的闲暇,准备以布衣身份,好吃好喝,大玩一番。毕竟,韩滉出身大富大贵,父亲乃宰相韩休,对于见惯了高官显贵的韩滉来说,哪怕是主宰一方的一州刺史,也远不如挥笔作画、品味珍馐美酒来得痛快。
韩滉和景大天正百无聊赖地枯坐,门开了,小二又探进了头。韩滉以为上菜了,眼睛猛地一亮。
那小二一脸歉疚给两人续茶:“劳烦二位,再稍等片刻。”
韩滉瞬间眼神黯淡无光,勉强装出一副沉稳劲儿,等小二退下后,长长叹了口气,抹了一把终于没忍住流到嘴角的哈喇子。
旁边的景大天很是不解:“老师,这烧尾宴有啥好吃的啊?犯得上吗?又是贱卖画作,又是如此苦等的?”
韩滉看了看景大天,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心里直念叨:不解风情,朽木不可雕也!不过,想是这么想,毕竟,这可是自己的弟子,唯一的弟子,所以韩滉只是“哼哼”两声敷衍一下,终究没有发作。
景大天见韩滉只是哼哼不说话,还以为韩滉没听清楚呢,就重复一遍问话。
韩滉不耐烦地摆摆手:“一会儿你跟着我吃就行了,说你也不懂。”
景大天倒是实诚,看不出眉眼高低,一个劲儿地追问:“您倒是说说呗,我爹说了,这大唐,吃喝玩乐都是文化!”
一边说,景大天一边肚子还“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韩滉看景大天饿成这样,心里一阵愧疚。为了品尝这顿烧尾宴,自己忍忍不吃早饭也就罢了,可这景大天可是每天早上至少四碗乌精饭起步,让弟子也跟着饿到现在,不太合适。于是,韩滉勉为其难地发话道:“算了,就告诉你这烧尾宴的妙处!这烧尾宴算起来,有百多道美味佳肴,食材丰富多样,山珍海味无所不有,不但有大唐传统美食,更有从天竺、大食等地传入的外来食物,大唐的开放与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尽在其中。”
景大天兴致勃勃地:“有咱渤海国的吗?”
韩滉思索片刻:“这倒是个好问题,晚上查查书。”
景大天继续发问:“您点的光明虾炙、金银夹花、同心生结脯、白龙臛这四道菜,有啥讲究?”
韩滉抹抹嘴,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大画家的风度尽失:“咱们两个人吃,就不能太铺张,四道菜恰到好处。可选哪四道菜,那就见功夫了,没几个人能选对的!在我看来,不但要色、香、味俱佳,更要能充分体现出大厨手艺,还要有寓意!就拿这光明虾炙来说吧,这可是韦巨源升文昌右丞时,向中宗进献的菜肴啊!一会儿你看看它的形状,宛如点燃的宫灯,寓意不言自明。”
说到这儿,韩滉已经说不下去了,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激动,好一会儿,才继续着:“另几道菜,为师就不给你一一细说了,免得你食指大动,更饿了。对了,知道为啥咱们非要到这润州来吃烧尾宴吗?”
景大天接道:“因为这万岁楼掌勺的是太宗御厨后人?”
韩滉点点头:“那是一方面,还有啊,这制作光明虾炙用的湖虾、金银夹花用的螃蟹、白龙臛用的鳜鱼都还好说,有可替代,唯有这同心生结脯用到的山猪肉,必须是润州焦山的黑猪最是称心,非其他各处的猪肉能比!”
韩滉讲起美食是越讲越开心,讲得师徒二人都忍不住直咽吐沫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声,哭声不大,但因为距离很近,声音足够清晰。韩滉不禁皱起了眉头,眼前是长江壮阔美景,即将到来的是顶级美食,为了这一天,做了这么多功课,结果来个女人嚎哭,真是大煞风景。韩滉是真想发火,但又不好公然动怒,自己虽然还未上任,但毕竟得自重身份啊!
韩滉正在暗自咬牙搓火,那边景大天已经拍起了桌子,高声断喝:“小二!”
小二跑了进来,看到面色不爽的景大天和韩滉,忙不迭地解释:“两位,再有半个时辰,准好!今天实在是人太多,我们这儿……”
景大天一指外面:“我是说外面!你们这么做生意,不讲究!怎么弄个女人哭哭啼啼的?”
韩滉接上了景大天的话茬:“对呀,你们怎么回事?看把这女子吓的,这么害怕!
小二闻言,叹口气,陪着笑:“两位,你们可全误会了,第一呀,这哭哭啼啼的声音可不是我们万岁楼院子里的,这是后身青衣巷传过来的。第二啊,这女子可不是害怕,早上没开张的时候,我们都去看热闹呢,唉,那场面,难过,真是谁看了谁……”
景大天不耐烦地:“痛快点儿!因为啥?”
小二看景大天面目不善,赶紧直奔主题:“这女子姓陈,她的丈夫杨松,昨夜亥时……上吊自杀了!”
“哦?不是害怕?是伤心?”韩滉皱起了眉头,奇怪地自言自语。
小二又是长吁短叹:“可不是嘛!伤心。现在估计是见着吊丧的亲友了,又哭开了!唉,没办法,人家遇到这种事儿,我们也不能拦着不是?”
韩滉截住了小二的话头:“菜什么时候能上?”
小二:“半个时辰。”
韩滉点点头:“我们俩先下去转转。”
小二点头哈腰地:“好嘞,我给您两位催着。”
韩滉吓了一跳,连忙阻止:“千万别催!不能急,火候得到!”
韩滉千叮咛万嘱咐小二一番,这才领着景大天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