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楼后身的青衣巷,住户商人居多,这从每家的院落可以看出来,户户都是雕花门楼,这些砖雕由东周瓦当、空心砖和汉代画像砖发展而来,因为砖的材质不像石头那样硬冷,因此工匠们将砖雕放在门楼上,供人欣赏,图案多是山水花鸟,也有不少人物故事。润州城以富庶著称,产生了一批做生意的富户,兴建了许多深宅大院,也就诞生了一批富有特色的雕花门楼。
不过韩滉可无暇欣赏砖雕,也没心思回答景大天对于这雕花门楼的好奇,一路径直来到陈氏哭灵的杨家大院。发生悲剧的这进院子的堂屋,停放着灵柩,年轻的陈氏扶着棺椁,悲痛欲绝,不过由于太过疲劳,哭声已经由大哭变成了断续的抽泣,颇有几分姿色的脸薄施粉黛,妆容虽然没有哭花,但是悲悲切切的样子我见犹怜。不小的院子里,杨家的一些亲朋好友,以及前来吊丧的左邻右舍三三两两地站着,东厢房里,死者杨松的父亲悲痛欲绝,旁边有丫鬟服侍。
韩滉看看西厢房,房门紧闭,凑过去扒着窗户看进去,依稀可见房梁上还吊着半截绳索,应该就是死者自杀的现场。韩滉刚想进去看看,斜刺里窜出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拦住了韩滉的去路:“不能进。”
景大天见这男人对老师无礼,就要上前,韩滉阻止了景大天,客客气气地冲着这男人解释:“唉,相交有些时日,谁知……”
说着,韩滉朝摆着灵柩的堂屋看看,面色悲伤。旁边景大天一阵好笑,心说老师装得还挺像。
男人致谢,但依旧不让韩滉进去:“这是姐姐的伤心地,而且里面就是姐夫的书房,除了几幅不入眼的画作,没什么可凭吊之物,两位还是移步吧。”
韩滉还是不死心:“就凭吊一下遗物,便无遗憾。”
男人长吁短叹:“这屋子,要封一阵子了,太可怕了!”
说着,男人心有余悸的样子,停顿半天:“我永远忘不了,姐夫吊在梁上,那脸冲着门晃荡……”
韩滉见男人情绪不稳,也就不好坚持,待问明白这男人是陈氏的妹夫,叫公孙央,刚从泉州来润州做生意,借住姐姐家月余,于是说了几句节哀之类的场面话,便拉着景大天站到角落里,打量院子里吊丧的人群,发现一个身材颀长、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夹杂在一大群絮絮叨叨的邻居间,和这位聊两句,又扭头和那位说几声,面色丝毫不带悲伤,明显不属于这一群吊丧者。韩滉正盯着这年轻人,年轻人彷佛察觉到什么,猛的抬头,炯炯有神的目光正对上了韩滉!四目相对,各有深意。韩滉正在好奇,旁边景大天附耳小声地:“老师啊,菜该做好了吧?”
韩滉扭头一看景大天:“哎呦!差点忘了!”
说着,韩滉便跟着景大天往院外走,等再回头看时,那个年轻人已经消失不见。
子时已过,夜色浸润着润州城。
青苔寺旁的渌水客栈格外寂静,一阵花样迭出的鼾声从客房传出,正是睡得四仰八叉的景大天,也难怪,晌午吃了烧尾宴,晚上又足足吃了大半只红羊枝杖蹄,直撑得慌,睡得不香才怪。
突然,房门轻轻敲了两下,正在熟睡的景大天立刻警醒,起身、下床、拿枕边刀,动作一气呵成,迅速来到门边,轻声地:“谁?”
门外传来了韩滉的声音:“快开门。”
景大天很是惊讶,连忙开门,窜进来一团黑影,竟然是一身夜行人打扮的韩滉!景大天惊呆了。
韩滉看着景大天惊讶的样子,得意洋洋:“怎么样,够利落吧?”
景大天不想指出韩滉装束的业余之处,忍住嘲笑的冲动,只是纳闷:“您这是要去哪儿?”
韩滉也不答话,自顾自地问:“记得你跟我说过,能飞檐走壁?”
景大天点点头:“小事一桩。”
韩滉:“好!那遇到查宵禁的捕快,好对付吗?”
景大天轻蔑地一笑:“太简单了,一刀一个!”
韩滉吓了一跳,怒言道:“别啊!谁让你弄出人命了?伤了都不行!”
景大天糊涂了,不解其意。
韩滉挠挠脑袋:“江湖上,是不是有种点穴之术?一点,就能让对方睡一会儿?”
景大天这才恍然大悟:“这功夫啊?老师,不瞒您说,咱学的,都是渤海国那边的招数,杀个把人、偷些东西、搞些迷药,都易如反掌……”
说得正高兴,景大天忽然醒过味儿来,连忙冲着韩滉解释:“老师,我可都是把这些功夫用正道上,没干过坏事儿!”
韩滉摆摆手:“行啦行啦,你要干坏事,你爹也饶不了你。”
景大天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着:“点穴之术也许有,可这是西域的功夫,还没有老师教过我,不过,我懂老师的意思,咱把人打晕没问题!”
说着,景大天还秀了秀胳膊上的肌肉。
韩滉点点头,心里琢磨这徒弟这次领会自己意图倒还快,不像以前学画时那般愚钝,于是态度也好了很多:“这就对了,现在,带着我慢一点,飞。”
景大天大惑不解:“飞?飞哪儿去呀?”
韩滉又嫌景大天笨了:“这还用问?杨家大院啊!还能去哪儿?”
景大天连忙答应,拎着韩滉二话不说,从窗户就上了房。于是夜色中,两个穿着紧身衣的黑影,沿着接续不断的连片屋脊,朝杨家大院掠去。韩滉初次如此飞檐走壁,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好在景大天力大无比,顺手提溜着韩滉,脚尖轻点,腾云驾雾一般,韩滉飞得气喘吁吁,夹杂着心旷神怡。
途中,偶然有巡逻的捕快,不过此时月亮已落,帮助了韩滉和景大天遮掩踪迹,再加上景大天速度奇快,捕快们眼前一晃,两个黑影一闪而过!有的捕快以为是幻觉,还有的捕快以为是大鸟飞过,毕竟当时润州城外的金山、焦山林深坑密,不时有鹰隼掠过润州城,倒也不足为奇。
不一会儿,韩滉和景大天便“飞”到了杨家大院的屋顶。
韩滉和景大天伏低身子观察,只见院子里静谧无声。因为是自缢而亡,杨家人不想多惹邻居们的口舌,徒增悲伤,再加上适逢吉日,杨松在下午迅速被安葬在家族墓地,堂屋里只是供奉着牌位,守灵的陈氏和公孙央,以及另外两个亲戚,已经是委顿在椅子上沉沉睡去。韩滉正要往西厢房屋顶挪,突然发现西厢房屋顶上竟然也埋伏着一个人!韩滉和景大天慢慢接近,赫然是中午遇到的那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年轻人也发现了韩滉和景大天,机警凝视,明亮的眸子闪着清冷光芒。
韩滉轻轻爬到年轻人身边:“深夜出行,违反大唐宵禁,意欲何为?”
年轻人面无表情:“和你一样。”
韩滉满是好奇:“和我一样?说说看,所为何来?”
年轻人依旧沉静如水:“陈氏哭丧,回答亲朋好友问题时,眉毛却是时时上扬,这明明是心中暗喜的流露;每哭一会儿,歇息时,又是眉头舒展,仿若卸下千钧重担,没有丝毫痛失夫君之感。”
“说得好!”韩滉不自觉地轻声脱口而出,投向年轻人的目光满是赞赏。旁边景大天看见,一撇嘴,心说跟着老师快一年了,从没见过韩滉朝自己露出这般赏识的神情,于是看向年轻人的眼神就有着几分不服气。
年轻人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反问韩滉:“那你呢?又如何看出端倪?”
韩滉微微一笑:“失去了丈夫,哭声中却只有恐惧,没有伤心,难道不是一件怪事?”
年轻人恍然大悟:“殊途同归。”
韩滉朝年轻人会心一笑,年轻人却只是漠然点头,搞得韩滉挺尴尬。不过韩滉是爱才之人,顾不得这年轻人的些微无礼,询问着:“请问尊姓大名?”
年轻人冷若冰霜:“进奏官盛子晏。”
韩滉很是奇怪:“进奏官?难道不应该在长安值守吗?”
盛子晏叹口气,摇摇头:“一言难尽。”
韩滉也不去追究:“也是,先让眼前事水落石出。”
说着,韩滉回头看一下景大天:“不走门,如何能进去?”
景大天也不答话,随手就掀开了几片屋瓦,夜光瞬时透过这“天窗”倾泻到西厢房内。景大天又解下缠绕在腰间的长白山神仙草捻成的绊马索,小心翼翼地把韩滉绑好,轻轻顺着“天窗”把韩滉顺到西厢房内,等韩滉下到底,景大天轻声地:“我帮着警戒,您点火折子吧。”
看到韩滉顺利下去,盛子晏拍拍景大天的胳膊:“我怎么下去?”
景大天瞥了一眼盛子晏,没好气地:“你在这儿忍忍吧。”
盛子晏没办法,只好和景大天一起低头看着西厢房里的韩滉。
此刻,火折子已经点起,韩滉一下子就看到房梁上垂着的一段绳索,断茬齐整,显然是家人发现死者上吊后,用刀砍断。另半截绳索已无踪迹,剩下这半截兀自系在房梁上,随风微微晃动,煞是瘆人。韩滉又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死者果然如陈氏妹夫所说,喜欢画画,桌子上铺着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卷,在韩滉这样的大家眼里,自然是笔法稚嫩,但是在普通人中也算是有模有样了。这幅山水画卷下半部分,一丛水草还有被画者衣袖拖曳的痕迹,画卷的左上方桌案上,摆着笔墨砚台,都是江南名家所制,还有几张随手画出的人像习作叠成一叠。
韩滉善画人物,于是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死者的人物习作,突然盯着这朝向右侧的人物画像,面色严峻,随即仔细观察山水画卷,终于发现右下角有几个不清晰的指印。韩滉仔细观察了一番指印,又瞄了一眼山水画左上方的砚台和笔筒,立刻取了一个木凳,快步来到房梁处,站在木凳上仔细观察系在房梁上那半截绳索的锁扣,表情凝重。
这时,院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韩滉赶紧吹灭火折子,藏在桌子底下;屋顶上的景大天和盛子晏也是严阵以待。只见睡得迷迷糊糊的公孙央来到西厢房门口,检查一下门上的锁,又隔窗看看里面,这才睡眼惺忪地回到堂屋,看了看沉睡的陈氏,脱下自己的衣服,为陈氏披上,随后自己也打起了瞌睡。
四下归于平静。景大天扽扽绊马索,韩滉会意,蹑手蹑脚来到“天窗”下,被景大天几下就扽上了屋顶,随手将屋瓦码好。
景大天急切打听着:“发现情况了?”
韩滉没顾上看景大天,冲着盛子晏面带微笑:“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回客栈一叙。”
景大天颇没面子,嘟囔着嘴:“还回客栈聊,不睡觉啊?”
韩滉:“睡不睡觉都是小事儿了,能破上一宗杀人案,就是几天不睡,也是值得。”
景大天大惊:“杀人案?那、那是谋杀亲夫吗?”
盛子晏倒是不出意外,明亮的眼睛看着韩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