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码头通往松寥山鬼市的土路上,一驾驴车晃晃悠悠地走着,车里坐着韩滉、盛子晏、景大天。
经历了烟袋石古堡一战的命悬一线,韩滉非但没有惧怕之心,反而更激起了斗志——这就是况海不了解韩滉的地方。韩滉的父亲是玄宗时代的丞相,韩滉自小就颐指气使,颇为顽劣。父亲为了让脾气火爆的韩滉修心养性,这才让他学习画画。的确,画画让韩滉的张扬性子稍有收敛,也能如谦谦君子一般,但是骨子里的硬朗却始终未除。前两年当吏部员外郎的时候,韩滉甚至敢顶撞皇帝!这等人物,岂能被轻易吓倒?只会愈挫愈勇,非要把案子查出个水落石出不成。
到了京口码头,与三位并肩作战的医师分别。尝到了有接应的甜头的韩滉,依旧布置胡笑笑和刘孚之在鬼市接应;韩滉自己则带着联系用的“太医署信鸽专用料”,和景大天、盛子晏假作刚下船的私盐贩子,按照长发人的指点,去鬼市画店和落风帮接头。胖瘦师兄、一铎等人放心不下,想一同前往,不过韩滉坚信去落风帮探宝更需要智取,不像古堡私牢这样以命相搏。
不过,这次韩滉可是想错了。
前往松寥山的野径旁,十二岁的女孩朱朱,正带着五岁的弟弟兜兜扑打着白色蝴蝶。荒野地上,零零落落生长着棘矮树,两个孩子穿的破破烂烂,却乐此不疲。远处,那条松寥山的热河流下来,在荒野不远处的土坡掠过。
韩滉三人乘坐的驴车自远处而来,卷起一片沙尘。马车停到了荒野,车夫下车喂驴,韩滉、盛子晏、景大天也跳下车,舒展着筋骨。看到几个陌生人前来,朱朱使劲拉着兜兜,静立不动地看着这几个人。
盛子晏看到野外的两个孩子,激起了进奏官的好奇心,走了过去:“怎么在这儿玩?大人呢?”
朱朱很是警惕,往后扥了扥弟弟:“我就是大人。”
盛子晏看着朱朱破旧的衣服,指着肩膀处裂开的一个大口子,示意给朱朱:“回家让你阿娘给补补。”
朱朱摇摇头:“我没有阿娘,也没有阿爷。”
盛子晏一愣,又仔细看了看朱朱,仿佛从这个女孩的倔强目光里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这时,景大天从驴车停处跑来,催促着盛子晏:“走了!喂好啦!”
说着,景大天还顺手拍拍朱朱的头。
盛子晏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交到朱朱手里,转身随着景大天快步离去。突然,朱朱拉住盛子晏的衣襟,等盛子晏回头,朱朱已经跪在地上道谢!盛子晏和朱朱对着眼神,两人都不禁热泪盈眶!
盛子晏拉起朱朱,又捏捏跟过来的兜兜的脸蛋,这才上了驴车,扬长而去。
朱朱捧着银子,望着驴车走远,旁边的兜兜摔了一跤,朱朱连忙去扶。河堤坡沿上,两个鬼鬼祟祟的落风帮帮众慢慢探出头来,接着来到朱朱和兜兜身边,拽着就走……
鬼市偏僻处,一家古画店并不起眼,店里倒是布置典雅,各种画作在柜格、墙上展示着,不过韩滉一打眼便知道都是假画。
见到三位客人进店,一名四十多岁、眼神锐利的伙计迎上前来,无名指上硕大的一枚紫色宝石扳指,让韩滉眼前一亮。原来,这家画店、这名戴着紫宝石扳指的伙计,便是落风帮接头人。
韩滉凑上前去:“店家,找幅画,山水最好是蜀地的。”
这伙计仔细打量一番韩滉等人,回应道:“海里仙山行不行?”
韩滉笑了:“不如蜀地的好吃。”
伙计又盯着三人看了看,挠挠脖子:“里面请!”
说完,伙计转身走到画店最里面的一道门前,掀开纱帘,朝后进院落而去。韩滉忙招呼盛子晏、景大天跟上伙计的脚步。
景大天紧随韩滉,盛子晏却皱起了眉头。伙计不断用手挠脖子,这动作盛子晏见过多次,都是走街串巷时遇到的不信任自己的人所做出的。想到这里,盛子晏多了个心眼,从柜格里抽出幅画卷,揣进怀里,这才追上韩滉和景大天。
三人随伙计走上一条布满水渍的潮湿小路,小路位于两所房子的外墙之间,上面加盖着低矮的顶棚,走路需要猫腰前行,其中的阴冷潮湿让三人不禁掩住口鼻。就这样拐了几个弯,已经绕晕了的三人来到一个院落,一驾驴车停在院落之中,那伙计攀上驴车,打开车厢,在车厢角落掀开座位,于阴暗处一拉吊环,一块铁板立刻掀开,原来下层有夹层。伙计示意韩滉三人钻进夹层,夹层里恰可安置三人,夹层壁有细小的透气孔供通风所用。伙计驾着这辆特制的驴车,出了院门,行驶在鬼市的街道上。从外表看去,这驴车只有一个赶车人,足可以甩掉所有盯梢。
就这样晃晃悠悠走了好久,来到鬼市僻静处的一座房子前,伙计打开夹层,放出韩滉、盛子晏和景大天,几名落风帮帮众从房子里出来,和伙计一起押着韩滉等人进了屋,来到里面的小院。伙计让三人在东房内稍等,帮主一会儿就到,随即出了门。盛子晏、景大天嘀咕着这里的神秘莫测,韩滉则趁机在门外小院里撒下了“太医署信鸽专用料”……
突然,“咣当”几声,前后各有一排铁栅栏从房顶而降,将三人关在其中!三人使劲摇动,铁栅栏纹丝不动。三人在铁笼子里面面相觑,景大天急得跳脚,又撞又踹铁栅栏,可是铁栅栏纹丝不动,倒是把脚踹得生疼。
“中计了!”韩滉后悔不迭,“哪儿露馅了呢?”
盛子晏一边查看栅栏,一边说着:“他们一开始就没相信咱们。”
景大天很是不满:“马后炮!早不说!”
盛子晏摸索着栅栏,自言自语着:“外面应该有机关,可以打开。”
三个人赶紧四处打量着铁栅栏的机关。景大天看遍了屋子上下四周,向韩滉指了指背窗的翘头案,示意翘头案靠窗的一面应该有机关。盛子晏把着栅栏,伸出腿去,使劲地够翘头案靠近自己的一角,稍稍地挪动。果然,翘头案另外的一条腿是固定在地上的,而靠窗一侧的抽屉边有一个开合机关!盛子晏拼命地伸着腿,试图把翘头案横过来,以便能够正面面对机关,可腿却总是将将够不着。景大天又忍不住跳脚,扒拉开盛子晏,自己伸腿够,结果腿还没有盛子晏长,距离桌腿更远。这时,盛子晏把一锭银子递到景大天面前,景大天立刻明白,接过银子,瞄准了墙,直接将银子掷了过去,银子砸墙反弹,结果离开关之毫厘!韩滉和盛子晏屏息观看,景大天又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瞄准着墙壁。
韩滉忍不住出声:“银子还够吗?”
景大天本来瞄准半天,正在出手,韩滉这话音一出,景大天手一哆嗦,猛地将银子掷向墙壁,结果偏得离谱,打到窗棂上,砰然作响!景大天埋怨地看了韩滉一眼,也不敢出言指责,只是食指竖唇示意噤声,接着又拿出一锭银子,嘴里念念有词,随后又一次瞄准墙壁,投掷,银子撞到墙上,反弹正中机关,两道铁栅栏“咣当”一下升到天花板!三人大喜,正要冲出门去,几把闪亮的砍刀迎着面门,把韩滉等人又逼回了房间!
来的正是几名帮众,随后,那伙计也走了进来,此时已经换上锦衣华服,阴狠的目光盯着三人,正是落风帮帮主啸通海!
啸通海这些日子坐卧不宁。
四十来岁的啸通海生于鲁墅村,从小过的就是苦日子。父母早亡,啸通海便远去少林寺学艺,因太过顽劣,虽然练就一身武艺,依旧被赶了出来。于是啸通海回到老家浪荡,尽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因为心狠手辣,年纪轻轻便成了村子里地痞的头儿。啸通海本来带着这些兄弟们小打小闹,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适逢官盐大涨,贩私盐成了那些敢于搏命的人的好营生。啸通海涉足于私盐生意,与同行白刃相见,并不断吸收江湖上心狠手辣之徒,竟然成了气候,成为江南地区私人小贩的供货商。
挣钱之后,啸通海也想做些有头有脸的事儿。比如附庸风雅,在鬼市里开了画店、古玩店,贩卖些假货,甚至还动了去润州城开买卖的念头,可惜终因怕被官家发现而作罢。
这一年来,啸通海察觉到风声不对,明显有人在抢自己的私盐生意,而官府又加大了对落风帮的清剿。啸通海知道,这两件事情肯定有关。头脑非常清晰的啸通海开始了未雨绸缪:一方面,为了弥补私盐生意收入的减少,有些利润大的行当要捡起来,比如拐卖妇孺,甚至可以琢磨琢磨开妓院;另一方面,更加小心地防范风险,对接头更加谨慎。同时,啸通海也不再待在存放私盐的盐洞里,他听读书人讲过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于是秘密地在鬼市买下产业,虽说小院门口并不起眼,可是相邻的宅院也被啸通海以不同的名字买下,形成一套院子套院子的大宅!如此一来,啸通海身在鬼市而非松寥山中,可以更敏锐地察觉到外面的风吹草动,也因此,况海对落风帮的清剿,虽然声势浩大,查获两处私盐藏洞,但是并没有令落风帮伤筋动骨,更遑论找到啸通海的踪迹了。
此刻,啸通海手扶刀柄,盯着韩滉:“究竟是谁,派你们来杀我?”
韩滉还在辩解:“我们特来找落风帮,贩盐!”
“放屁!”啸通海大怒:“就你们几个这样子,还装盐贩子?”
景大天受不了这般侮辱,大声叫骂:“老子渤海国景大天,来到这鬼市,奉朝廷指令,取你的狗命!”
啸通海扭头看着景大天,冷笑着:“这就对了,必是朝廷派你们来!这本来不值钱的盐,养肥了多少官?又养肥了多少衙门小吏?”
韩滉板着面孔:“不许污蔑朝廷!”
啸通海冷笑着:“朝廷?什么是朝廷?谁又是朝廷?坐在上面的那个人代表朝廷?还是那些官代表朝廷?他们靠着官盐升官发财,咱靠着私盐过活,一样是白花花的盐,怎么就比咱高上一头了?”
韩滉苦笑着:“可我们真不是朝廷派来的!”
啸通海一指景大天:“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韩滉苦笑着:“那你说,他一个渤海国的,奉的是哪个朝廷的令?”
啸通海想想这话也对:“那就告诉我,为什么偷偷来到这里?说出来,饶你们不死!”
韩滉大声地:“我们是来买盐的!”
啸通海看着韩滉等人,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右手轻轻一个下压的动作。手下立刻明白,扬起砍刀就要杀人。
情急之下,盛子晏突然掀开衣襟,露出怀中偷拿的画卷卷轴:“我们是来献画的!”
啸通海一惊,连忙拦住手下:“什么画?”
韩滉和景大天也愣住了,齐齐看着盛子晏。
盛子晏不慌不忙:“这是丹渎王墓的藏宝画卷!和你手里那两幅,正可揭示黄天荡的大汉宝藏!”
啸通海一阵狂喜,但是表面上不露声色:“你怎么知道,另外那两幅在我这里?”
盛子晏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们没去找过纳黛依?”
啸通海立刻明白,一定是那波斯杂役的弟弟,也把情报卖给了眼前这伙人,只是自己先下手为强。眼见三幅画卷即将集齐,啸通海大为欣喜:“拿来看看,是真是假!”
盛子晏伸手入怀,却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啸通海和手下不解其意,都奇怪地看着盛子晏。只见盛子晏点起火折子,又拿出画卷,做势要点,朗声道:“为了这幅画,我们受苦遭罪不说,还有为了它送命的!你说拿走就拿走?”
景大天赶紧帮腔:“对啊,拿走了,你就不给了!俺一辈子浪荡江湖,这样的,俺见多了!”
啸通海突然哈哈大笑:“骗都不会骗!”
这话将韩滉、盛子晏、景大天说愣了。
啸通海指着画卷:“大小都不一样,还来蒙事?”
其余落风帮帮众见啸通海如此说,又举起砍刀。
盛子晏冷笑道:“是谁告诉你,丹渎王墓的三幅藏宝画卷,是一样的尺寸,一样的大小?又是谁告诉你,这三幅画卷,都没有重新装裱过?”
这会儿,轮到啸通海发楞了。想了半天,啸通海冲着盛子晏,明显服软:“那你想怎么办?”
盛子晏暗地里松口气,知道几个人性命暂时保住了:“先让我们吃饭,休息好!跋山涉水找你献画,却刀兵相见,这岂是待客之道?”
啸通海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盛子晏继续提着条件:“还有,我知道你手里这两幅画,是怎么来的!我们休息的时候,你必须沐浴更衣,斋戒半天,让画卷去去血腥气,否则大不吉利!”
啸通海气得脸通红,咬咬牙,勉强点头:“好说。”
盛子晏见啸通海面色不虞,也不想太多刺激,不再咄咄逼人:“晚上咱们再商量,如何去寻宝,找到宝藏怎么分。我们也不贪,哪怕10份里分得一份,我们三个也是一辈子花不完了。”
啸通海听到这话,才舒服一些,也说句客气话:“当然,这么一份大宝藏,谁也没有胃口独吞。不过,我劝你们老老实实的,别耍花招,落风帮,还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我们就是冲这宝藏来的,怎么会跑?”盛子晏赶紧接话,随即晃了晃手里的画卷,“没有你那两幅画,这个,分文不值!”
啸通海点点头,接着命令手下帮众把韩滉三人带到了最里面一间逃无可逃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