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
盛子晏躺在西浔客栈的房间里,足足昏睡了一盏茶的工夫。在这段时间里,胡笑笑一直守在盛子晏身边,不时地做各种诊疗。眼下,胡笑笑正将两根纤长的手指搭在盛子晏手腕上,认真地把着脉。
门“吱扭”一声推开,刘孚之走进来,看看双眼紧闭的盛子晏:“还没醒?”
胡笑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盛子晏,并不回头:“刚才醒了片刻,说头疼欲裂,又有……又有那种感觉,然后,又睡下了。”
“脉象呢?”
“不乱。”
说着,胡笑笑让开位置。刘孚之坐过来,又把了把脉,表情变得奇怪:“看脉象,没什么问题啊!不过,他这里……”
刘孚之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
胡笑笑尽管焦急,但身为医学士,始终并不忙乱,可听舅舅这么一说,顿时紧张起来。
刘孚之趁机建议着:“趁着今天我在,务必给他治一治!起码,也能缓解一下,要不然,动不动就头疼发作,还越来越频繁,总不是件好事。”
胡笑笑咬咬牙:“行!”
刘孚之听到胡笑笑答允,极为高兴,正要起身准备,胡笑笑却拦住了:“不过,总得问一问他。”
刘孚之很着急:“他是病人,问他干吗?说治就治!”
胡笑笑语气坚决:“总要把可能的危险告知!这是医师的责任!”
说着,胡笑笑不管刘孚之的脸色不虞,轻轻来到盛子晏身边,贴着耳朵,轻轻拍拍盛子晏的肩膀:“我用祝由之术,为你治疗离魂症,可否?”
盛子晏昏睡不醒。
胡笑笑直起身子,冲着刘孚之摇摇头:“他神志不清,不能试。”
刘孚之急了:“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哎哟”一声,盛子晏慢慢醒转过来!
胡笑笑一阵惊喜,一下子抢到床前,一把拉住盛子晏的手:“怎么样?头还疼吗?”
盛子晏睁开惺忪双眼,辨认着胡笑笑和刘孚之,虚弱地点点头:“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一阵晕眩,然后就迷迷糊糊的。”
刘孚之抢着问道:“一会儿,让笑笑用祝由之术,治治你的离魂症,不能再拖了,可有准备?”
盛子晏使劲地看看刘孚之的眼睛,缓缓点头。
刘孚之赶紧转向胡笑笑:“行了!有没有安静的地方?这客栈人来人往,太不适合!”
胡笑笑想了想:“那就去药园吧,让师兄暂时腾出一间小院子,应该不会太过妨碍。”
“好!”刘孚之雷厉风行,“我和那师徒俩也打个招呼,别跟着了。这治疗的事儿,他们别掺和,也不懂,还得让咱俩分心!”
胡笑笑、刘孚之找了一驾马车载着盛子晏,很快就到了药园。瘦师兄得知来意,二话不说,立刻吩咐助手腾出了一个小院子。这小院格外幽静,院内两间小屋子,分别安置有两张和一张床榻,除了桌椅、油灯,并无他物。
胡笑笑、刘孚之刚把盛子晏搀进有两张床榻的小屋,还不及让盛子晏躺好,汗流浃背的瘦师兄已经抱着一只大箱子进来了,箱子打开,浓郁药香扑面而来。胡笑笑一看药箱里的多宝格,倍感亲切,忙对着瘦师兄拱手施礼:“还是师兄了解我!”
瘦师兄一脸夸张的惊诧表情:“这就谢谢?早了吧?还有两箱子呢!各种药草,但凡扬州城有的,都给你备齐了,咱得保证这位万无一失!”
说完,瘦师兄冲着胡笑笑调皮地挤了挤眼,一定是看出来胡笑笑对盛子晏有异乎寻常的关心。胡笑笑被说得有些脸红,也就没继续客气,倒是刘孚之,恭敬地将瘦师兄送出了小院。
“所谓祝由之术,大概也和你讲过几次了,千万别紧张哈。”胡笑笑把椅子拉到床榻旁,宽慰着盛子晏。
脸色苍白的盛子晏连说不紧张,虽然如此,还是放不下心:“我会不会像那焦延龙一样,变身成恶魔?”
胡笑笑赶忙微笑安抚:“怎么会!盛大哥一副谦谦君子模样,顶多……顶多……”
“顶多变成傻子?”盛子晏接话道,惹得胡笑笑哈哈大笑,紧张气氛顿时大为缓解。
胡笑笑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颗入魂丹:“这就是那一铎医师赠我的入魂丹,配方由在西阿拉梅金峰修行的巫师代代相传,秘不示人。虽说组成的药物不能说齐全,但这药乃大宛国国宝,我也曾用过一次,就算不能治你的离魂症,保证也能起到催眠作用,让盛大哥美美地睡上一觉。”
盛子晏看看胡笑笑,又看看刘孚之,叮嘱着:“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一定要告诉我!”
“行了,放心吧!”刘孚之半开玩笑半不耐烦地,“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笑笑吗?”
听到信任与否这番话,盛子晏很有深意地看了看刘孚之,随即仰面朝天,放松着四肢:“来吧!”
胡笑笑强自平抑着起伏的心绪,开始了准备工作。虽说经验丰富,可毕竟面对着自己心爱的人,关心则乱,胡笑笑一分神,拿在手中的入魂丹竟掉落在托盘上,怦然作响,把胡笑笑自己都吓了一跳!
已经闭上眼睛的盛子晏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看着胡笑笑:“我紧张完了,轮到你紧张了?别怕,没事儿。”
盛子晏安抚着胡笑笑,还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即一言不发,看着屋顶。胡笑笑芳心大乱,印象中,从一年前搬来做了邻居,直到此时此刻,盛子晏似乎就没有笑过,刚才这次,大概是盛子晏冲着自己唯一的一次笑容了,这盛大哥笑起来的样子,竟是那样的温暖人心……
“笑笑,集中精力。”旁边的刘孚之看出胡笑笑的心猿意马,出言提醒。胡笑笑赶紧安定心神,继续准备祝由术的符咒等物品。
刘孚之凝神看了看盛子晏,然后从背囊里拿出装着定神丹的小瓶,特别仔细地挑选了那颗配有南诏杀人香、能致人神志恍惚的丸药,放在桌上托盘中,又从背囊里取出了那张熟悉的墨色人偶,摆在桌上。盛子晏看到这墨色人偶,突然浑身一震,紧接着两眼发直,眼神涣散,片刻,便闭上了眼睛!刘孚之看在眼里,内心一阵悸动,忍不住战栗片刻!
旁边,胡笑笑一边回味着盛子晏的笑容,一边研磨着入魂丹。刘孚之见胡笑笑依旧魂不守舍,无奈摇摇头,将托盘里的定神丹放到研磨入魂丹的碗里,一同搅拌。兑水搅匀之后,胡笑笑拍拍盛子晏:“盛大哥,这是入魂丹和定神丹,喝下去。”
盛子晏迷迷糊糊地起身,喝下,随即又躺下身去。动作机械。
胡笑笑见状,更是难以抑制的紧张,声音微颤:“盛大哥,我将以祝由之术,助你回顾,希望能看到一个不同的你。”
盛子晏并无动作。
胡笑笑叮嘱着:“也许你会看到前世,或者,我们能看到你不同的样子……什么也别怕,我在旁边,舅舅也在旁边。”
刘孚之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胡笑笑随即按照既有流程,焚香烧纸,膜拜天地,然后开始郑重其事地念着祝由咒语:“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念完长长的咒语,胡笑笑轻轻发问:“盛大哥,你想到了什么?能看到什么吗?”
盛子晏并不作声。
胡笑笑再念咒语,反复多次,依旧无果,回头冲着刘孚之无奈地摇摇头,刘孚之黑着一张脸,很是失望。胡笑笑正要起身,突然火苗晃动,原来是盛子晏吐了口气,吹动了床边小桌上的蜡烛!
胡笑笑一惊,刘孚之则是暗自兴奋。
胡笑笑赶紧反身,坐在盛子晏床榻边,语气紧张地:“盛大哥,看到什么了吗?”
盛子晏含含混混地:“嗯……”
胡笑笑继续发问:“你家在哪里?”
盛子晏吐露着细小的声音:“润……州……”
胡笑笑诱导着:“润州城花间巷,我们是邻居……”
“不……是……”盛子晏的声音极其微弱。
“什么?”胡笑笑大为震惊,耳朵紧贴着盛子晏的嘴,刘孚之也俯下身,尽力辨别着盛子晏的话语。
“我……家……在……在……大水……”盛子晏这次说得稍许清晰。
刘孚之继续努力分辨,胡笑笑倒是有些害怕,从内心深处,她担心眼前的盛大哥,会是另外一个底细未知的陌生人。
好在,盛子晏说了这几句话后,任凭胡笑笑、刘孚之怎样发问,不再回应。刘孚之大失所望,忍不住叹了口气,胡笑笑则是偷偷拍拍心脏,放下了心。
眼见治疗没有成功,胡笑笑收拾起符咒、香炉等物。
刘孚之以为胡笑笑和自己同样失望,鼓励着外甥女:“没关系,入魂丹没了吧?再去找那位一铎,我这儿定神丹倒有的是,下次再试!”
胡笑笑点点头:“一铎医师就剩下一个了,不过,要是为了盛大哥,我再去找他求情,一定把入魂丹要下来!”
刘孚之笑笑:“好啦,去歇歇吧,忙了一天,又行这祝由之术,太耗费气力了。”
一说到耗费气力,胡笑笑倒真的感觉困倦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刘孚之赶紧让胡笑笑去那间单独一张床榻的小屋休息:“我就在这屋睡了,正好也照顾照顾他。”
胡笑笑不好意思让舅舅操劳,客气着:“还是我来吧。”
“听话,歇着去!”刘孚之一副长辈面孔,“虽然你是医生,可是孤男寡女的,多有不便,还没到那时候呢!”
胡笑笑脸红了起来,刚刚被瘦师兄拿盛子晏调笑一番,眼下又被舅舅提到这档子事儿,着实不好意思,可又都是师长,不好发作,只好含羞带笑回到另一间屋子休息。
刘孚之看了一眼昏沉沉的盛子晏,缓缓吹熄了蜡烛。
夜雨袭来,从亥时开始,飘飘洒洒了两个时辰,终于止歇。不过,那漫卷天空的乌云并不散去,把天幕染得乌黑,不见一丝光亮。
胡笑笑已经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另一间屋子里,盛子晏、刘孚之分别躺在两张床上,各自不动。
突然,盛子晏直挺挺坐了起来,一直假寐的刘孚之吓了一跳!
只见盛子晏小声咕哝了两声,竟又下了床,神色木然地来到屋门前,双手缓缓推开,脚步轻飘飘地,一路走出了药园!刘孚之心中一阵暗喜:该来的,终于来了!于是特意取出装着匕首的背囊,紧紧跟随!
已是寅时,可扬州城里并非一片沉寂,除了有零星的晚归者,每个坊间也都有声色犬马之地,令雨后时时吹起的疾风中,带着诱人的香粉气息。盛子晏脸色茫然,肢体略显诡异,一路竟朝着仙眼山而去!刘孚之跟在后面,倒是不曾有丝毫的意外。
沉沉夜幕之下,清冷长街,盛子晏、刘孚之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直走上仙眼山的漫坡。刘孚之知道,只要跨过这个漫坡,下坡就是纳黛依所藏身的别墅。可是,走到坡顶的盛子晏突然停下了脚步,静止不动!刘孚之很是奇怪,又苦于不了解情况,于是干脆穿越树林,一探究竟,结果大吃一惊!只见纳黛依所在别墅的大门大开着,不时随风发出“咣当”声响。
刘孚之知道,在自己和盛子晏之前,一定有其他人进了纳黛依的藏身别墅,无论纳黛依生死,现在,都不是进入别墅的好时候,否则,会有很大的可能性被发现。刘孚之失望至极,仰天长叹!等他扭过头去,剪影一样的漫坡林间,刚才呆立着的盛子晏,已经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