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西洲到抵达珑原,许越一共被打劫了八次。
————————
八次是个什么概念,平均每天许越至少会被拦下一次,经历一次不大不小的遭遇战。
但这些山匪歹徒数量虽多,质量却很差。最多的一次有八人围攻,人人手持大棒,依然被小狼一拳一个地打得哇哇大叫。
学有所成,小狼很是开心。许越却越发失望。她想象中的黄金之城是个和平富庶的繁华之地,现在看来却极有可能是汇聚了穷凶极恶之徒的穷山恶水之城。
许越猜想得不错。
早期的珑原其实就是个小山坳,直到有村民误打误撞地挖到了金子,才吸引了许多人前来淘金。珑原也因此而兴盛热闹过一阵子,后来朝廷很快派出军队驻扎并迅速地垄断了金矿的开采,不到十年就将金矿开采一空,又如同来时一样迅速地离开了。
留下来的只剩下不甘寂寞的村民、隐居在此的法外之徒、转型成劫匪的淘金者,还有一片虚假的繁荣。
许越本来以为白日里入城的人多,混杂在其中进城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是个好时机,到了城郊才发现,入城的人寥寥无几,城门口的登记处只是个摆设,守门的穿着像兵、看着像匪,直接摆了两桌麻将,光天化日之下就开始聚众赌牌,嚣张至极。
小狼推着许越的轮椅慢慢走进城门,许越的内心已经开始有些后悔,隐隐觉着进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正在犹豫要不要现在立刻带着小狼转身离开,小狼的手突然沉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来——“有人,看着,我们。”
许越的心一惊,转头看向小狼,低声道:“我们不进城了,走,我们出去。”
小狼推着她转了个弯,往来时的路走去,却看到刚才还敞开的城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关上了,两个卫兵打扮的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城门边上,一边喝着酒,一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两人。
“小狼,别走了,我们出不去了。”许越强自镇定下来,环顾四周,指了家酒楼,道:“先住下来再说。”
————————
放眼望去,客来酒楼应是珑原城里看着最体面的建筑之一了,
小狼将许越连人带椅抬进大厅,便有几桌吃酒的人向他们投来视线,许越不动声色,淡定地对掌柜的道:“给我们一间上房,再备些好酒好菜。”
掌柜的是个胖子,肚子圆得几乎要把衣服撑破,五官也被肥肉挤在一起,一笑起来连眼睛缝都看不见。
“客官您是在大堂吃,还是我着人给您送去房里?”
“大堂。”
“好嘞,您慢坐。”
许越示意小狼把背上的行李细软交给掌柜叫来的小二,干脆地在大堂最中间的空桌上坐下了。
虽然不知道是被谁盯上了,但此时如果露怯,就是在明晃晃地说自己不行。倒不如大摇大摆一些,显得她似乎很有底气的样子。
投向她的视线变得愈发集中。许越的手心起了一层冷汗,但她还是做出一副淡定的样子,给自己和小狼倒了杯茶。
盯着她的人是四派三帮的吗?他们知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冲着她手里的偃术书来的吗?
小二很快上来两荤一素和一碟馒头,小狼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等许越喊停便大口吃了起来,许越怕饭菜中被动了手脚,本想自己先试一口再说,没想到小狼动作这么快,只能强忍着饥饿等了一会儿,见小狼没有异状,才小心地拿起了馒头。
过了一会儿,只见小狼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呕……”
“怎么了?”许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吃……”小狼吐了吐舌头。
许越夹起一口羊肉吃了口,顿时被腥得回不过神来。
这家店的菜做得……真是令人一言难尽……
“算了小狼,忍一忍,吃饱最重要。”
小狼撇着嘴点了点头,对着馒头几乎用上了撕咬的动作,看来这顿饭是非常不合他心意了。
许越吃得慢,留心地听着周围的人在议论什么,邻桌的大哥上一句还在说自己在赌桌上赢了别人三个手指,下一句就突然转了话题,说起来最近从四派三帮的包围中逃脱的沂雩妖女——如今已经在江湖传闻中成为魔尊的花祈——也就是许越本人。
“那女人被扔进火海烧过一次,不但没死,竟然还与阴曹地府做了交易!掌握了他们的力量,召唤阴兵!伤人于无形!”
听到这里,许越忍不住咳了起来,这说的是她吗?是她吗?怎么还越传越邪门了呢?
那正兴高采烈地讲八卦的大哥被打断,不满地看了一眼许越。大哥半张脸上纹了个老虎的形状,看上去甚是凶猛吓人,许越连忙背过身去,灌下一大口茶才顺过气来。
虎脸大哥接着说道:“朱雀堂那个薛好贱,与那些阴兵激战大半夜!天一亮!嘿!全消失了!只剩下几块木头!笑死爷了!”
原来是你啊薛林,这笔帐也给你记上了!
许越心不在焉,饭也没吃几口。小狼看许越吃得少,想给她夹几筷子菜,可每个菜都那么难吃,小狼的筷子在空中举了半晌,愣是下不去手。
————————
小狼抱着许越跟着店小二身后,进了三楼最里面的客房,天字三号间。房间里布置简单,也还算干净,乍一看,不像有什么猫腻。但许越心思重,那些投过来的视线又明显,这地方,她是一秒也不打算多待。
许越检查了下被店小二提前送进来的包袱,没少什么。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里面本来也没放什么贵重的物品。
许越把包袱背在身上,打开窗户,见外面四下无人,示意小狼抱着她跳窗出去,趁着月黑风高,摸黑出城。
西洲的大风裹挟着黄沙,从屋外刮进屋内,同时送进来一股浓郁得异常的香气,许越觉得手脚一阵发软,脑袋昏沉,顿时觉得不好。昏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秒,许越用尽全力攥紧了小狼的衣角。
————————
许越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沂雩峰,像是变成一缕风,俯视着整片山头。她的房子还没建起来,空地上,小小的许越在用小小的手垒着石块,抹上泥浆,十分专注。
许成拉着一车的石头砖块上来,累得脚步虚浮,一屁股坐在小许越旁边,用手扇着风。
“咱就用木头不行吗?”
即使知道这是梦,看到师父这么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许越还是有些恍惚。
“不行。”稚嫩的童声却显出些不符合年龄的严肃,“木头的房子会被烧掉,也怕水,被雨淋久了也会发霉,石头的好。”
“好好好,都听你的。”
许成擦掉满头的大汗,蹲坐在小许越身边,帮着她一起垒石块,然而才没做一会儿,他又有些厌倦了,石块垒得歪歪扭扭,小许越见他做得不好,也不生气,只是把那些石块拿下来,又重新垒了一遍。许成用沾了泥水的手指去戳小许越,逗弄小孩。
“要不算了,师父带你下山去住吧,这山上多不方便,连口酒都喝不到。”
“下山住什么?”小许越手里的动作停都没停,“师父会买房子住吗?”
“四海为家不好吗?多潇洒啊。”见小许越不搭腔,许成摸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主要还是有坏人追着咱们,人多眼杂的……”
所以在一处待不长,总是要走,好的时候能住客栈,不好的时候哪里都住得。
“那我不要下山,山里藏着就好。”小许越对着许成举起石块,严肃的小脸上露出一点凶狠的表情,“师父要是不想盖房子就一边待着去,别影响我。”
“我盖,我盖……”
许成连忙拿过她手里的石块,帮她接着垒起来。
“我们小阿越,最想要的就是房子呢。”
是啊,她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处安稳的生活。
可惜……
————————
许越是被臭醒的。地牢里阴湿昏暗,她被丢在一处窄小的栅栏牢房中,身后枕着的是几具死人尸骨,最上面的还有点血肉,下面的尸体都死去多时,腐烂生蛆,有些甚至爬到了许越的身上。臭味从四面八方而来,不仅有尸臭,还混杂着呕吐物和排泄物的臭味。
许越没有太害怕,她想起小时候经过的那两年饥荒,那种人间地狱她都挣扎着爬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许越先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东西,贴在小腿裹进袜子里的偃术书没有被拿走,但怀里的药瓶都没了,小狼也不知去向。许越扶着墙试图站起来,没有成功。她的腿还需要休养,眼下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但她并不准备就此放弃。
许越爬到栅栏门外,仔细观察周围,这地牢像是被人工挖出来的一条地道,她所处的地方是最里面的牢房,前方的两边也有些被挖出来的小房间,有些也安着木制的栅栏门,有些则没有。前方隐约能看到火光,还能听到似乎有人在嬉笑怒骂。离得很远,一时间大约注意不到这边的异动。
许越抬起手去摸栅栏门上的锁,是那种最普通的广锁,她三岁起就会开了。
许越身上没有能用来开锁的工具,牢房里除了尸体也什么都没有。
——哦,这不是有尸体么。
许越冷静极了,她推开上面的尸身,翻出下面的几具白骨,伸手掰下了几根肋骨,连掰了几个,用断开的那一面试着去开锁。
也亏得这锁老旧,许越这没办法的办法竟也有用,锁舌发出轻微的声响,锁开了。
许越尽可能轻地将门推开一个小缝,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向外爬去。
————————
地道的左右两侧各有三个房间。离许越最近的左右两边的房间都安着栅栏门,但里面是空的,并没有人。左边的是行刑室,放着绑人用的木桩子、各类刑具,右边的房间只有一张简易的床榻,散发出的血腥味却不比左边的房间轻。
许越再度向外爬去,这次右边的牢房依旧是空的,但左边的牢房里有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女人穿着破烂得几乎难以遮蔽身体的丝绸裙子,看到许越,半闭半睁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亮光。许越用手指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女人缓缓点了点头。
最前面的两个房间没有门,只作储物来用,一个房间里堆放着几坛酒,还挂着些腌肉,另一个则堆放着许多衣物细软,靠墙的两个柜子上放着几个瓶瓶罐罐。许越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药罐子,看来这个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从像她这样被抓进来的人身上扒下来的。
许越在放酒的房间口停了下来,紧紧地贴着墙,竖着耳朵听守卫的说话声。离得这样近,即使不用眼睛去看,她也能通过对话来判断具体的情况。
出声的有三个人,伴随着饮酒与咀嚼的声音——是在边吃饭边说些荤腥段子。
“——最近是越来越没搞头了,小半个月就来了这么两个傻子,其中一个还是个废人。”
“好歹也是个女的呢。”
“那算什么女的,腿废了脸也烂了,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让爷爽一下都不配。”
听起来,是在说她。许越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脸,也算因祸得福吧,没被这种烂人占了便宜。
“但那个男的不错,说不定能成为新的人牲。”
“悬,今天来了两头虎一头熊呢。这小子能不能活过今天另说。”
“玩这么大?”
“可不是,半个月没开张了,得给看官老爷们点刺激啊。”
说着几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后半段许越没怎么听懂,但知道小狼肯定有危险,难道是要与野兽搏斗?许越的心高高悬了起来。
想要找到小狼,得先从这里出去,以一对三,绝不可能正面硬刚。许越的目光落在酒坛子上。放火烧?不,是下策。这样密闭的一个空间,自己的腿脚又不便,吃亏的是她自己。
许越往那放着细软的房间爬去,或许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也说不定。
先把药罐子收进怀里,不见李停云给的金牌,也没有武器和贵重物品,估计是已经被人收走。许越在衣物里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许越有些失望,打算去放了刑具的房间再找找看,抬头一看,见那被关起来的女人已经坐了起来,望着她,伸出手指了指柜子上面的一个长方形的木头匣子。
许越心中一动,努力支起身体,伸手拿下那个盒子,打开一看,是几截长短不一的香,还有一个火折子。
许越凑上去闻了闻,味道和她在酒楼房间闻到的是一样的。是迷香没跑了。
许越对着那女人点了点头,麻利地点燃了迷香,将迷香放到门口,点燃的那头冲着外面,自己则扯了几件衣服厚厚地在脸上围了几层,捂住口鼻。对面的女人也将脸埋进自己的衣服里,两人静静地等待着。
迷香的劲儿很足,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许越很谨慎,又继续等了等,见那头完全没动静了,这才掐灭了迷香,将迷香也收进怀里,使出吃奶的劲儿爬到了外面。
地道的尽头是个正方的空间,只有一面墙上开了个小门,四面都是凹凸不平的墙壁,除了摆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外,周围都是笼子,都是一人高的大小,像是用来关押猛兽的。
看守的三人已经都倒地不醒,有个人嘴里还塞着半个鸡腿。
守卫似乎也分地位高低,只有一个人佩了刀,腰上还挂着钥匙串,许越拿了他的钥匙和刀,爬去女人的牢房,给她开了锁。
“谢谢。”女人的声音很沙哑,声音也很低。
“帮我。”许越也毫不含糊,“我得出去。”
“当然,你救了我。”女人从牢房里出来,半扶半抱地把许越搀扶起来。许越能感觉到女人也很虚弱,拽着她的手没什么力气。
女人把许越放到桌边的椅子上,指着桌子上的剩饭剩菜对许越说:“吃。”
许越无心吃饭:“我得去找我弟弟。”
“吃了才有力气。”
女人率先抓起菜往嘴里塞,像是几天没有吃饭一样。吃了几口,看到倒在地上的守卫,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神中流露出杀气,起身拔出许越握在手中的刀,还没等许越反应过来,就一刀结果了其中一个守卫的性命,然后是另外两人,一丝犹豫都没有。
干完这件事,她把刀插回刀鞘,抹了把了脸上的血,坐下来接着吃饭。
见许越有些傻眼,她也没心思解释,嘴里塞满食物,但把手臂、胸口和大腿都露出来给许越看——她身上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块好地方。
应该都是拜这几人所赐。
“第一次见杀人?”
许越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就好。”女人点点头,似乎终于吃饱了点,把菜盘子往许越的方向推了推,“好人在珑原可活不下去。”
“怎么说?”许越心定了些,也感觉到饿了。她也像女人一样,抓起菜就往嘴里塞,一点也不嫌弃。女人说得没错,吃饱了才有力气。
“珑原是法外之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有自己的独特规则。有门路有经验的人,不会住客来酒楼。住进客来酒楼,就默认你是任人宰割的外乡人。”女人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一边解释,一边去放杂物的房间里,挑了套方便行动的男装换上。“客来酒楼的拥有者是秦三爷,他把旁人都当牲口,最喜欢收集不同的人牲放进斗兽场里,让他们进行死斗……”
正说着,两人的头顶突然一阵震动,整个地道随之地动山摇,墙壁上簌簌地掉下来些灰土。
震动不是一时的,停一会儿,响一会儿,仔细听来,竟像是许多人在一起跺脚欢呼的声音。
“开始了。”女人收回下意识看向头顶的目光,动作有些急切地跑过来,打算抱起许越往外跑,“趁着他们没发现,咱们得快点跑!”
“上面是不是就是斗兽场?”许越指着头顶,“那有扇门。”
“应该是,我看到他们把刚抓到的人直接从这里抬上去过。”女人力气不够,抱起许越试了下,马上累得气喘吁吁,不得已,又把她放了下来。
头顶转来一声怒吼。许越的身体一下子绷紧。
那是小狼的声音。
尽管隔着一层土墙,声音听得不是那么清楚,她也很确定,那是小狼的吼叫声。
“我要上去!”
“你疯啦?”女人惊讶不已,“你上去就是个死!”
许越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不,我们会活下来。”
许越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她知道眼前的局面几乎是个死局,心里也快速地过了一遍几个可能的选择。按理说,如果跟着眼前的女人走,生存的可能应该要大一些。但很奇怪,她就是觉得,不管是什么境况,只要是和小狼在一块,就总是能绝处逢生。
女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接着劝,而是让许越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努力地把她架起来,让她去够头顶的门板。
许越试了几把钥匙,终于把门打开了,她小心地探出头去。
上面是一片空旷的圆形场地,周围则是三层看台。场地中央,少年弓着背,正与另外两个成年男性对峙。
是小狼!
许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扇门处在内场的边缘,此时还没有人注意到许越。
女人努力地把许越托举上去,见许越能自己坐在门边,连忙奔向了房间里唯一的那扇矮门,开门之前,犹豫半晌,转回头对着许越喊了句:“我叫绿蘅!有缘再见!”说罢开门逃生去了。
许越没精力与她告别,她的眼睛牢牢盯着小狼。双方对峙之时,注意力都是百分百的集中,许越担心自己出声呼喊,会让小狼分心,给敌人可乘之机。
但此时场外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的突然出现,开始交头接耳。
“那是什么?”
“是个人?新人牲?”
“一定是秦三爷又想到什么新玩法了。”
许越抬头,看到看台的第三层正中坐着个满手金戒指的男人,男人也注意到了她,已经喊来了侍从,指了指场地里的她。
那人大概就是秦三爷,可能是要让人处理了她。
留给许越的时间不多,选择也更少。
许越将刀藏到身后,右手悄悄握住刀柄,随时都可以抽刀出来,这才高喊道:“小狼!”
小狼立刻转头看向她,毫不犹豫地拔腿向她跑来,满脸喜悦。那两个男人也随即跟了上来,一个手中拿斧,一个则拿着流星锤,想趁机了断了小狼。
小狼越跑越近,许越这才看清他的惨状——身上脸上都有伤,看起来伤最重的是右眼,肿得几乎完全睁不开,血糊了半张脸。跑动速度不如平日里快,大约腿上也有伤口。否则那两人也不会追得上他。
许越心疼不已,同时也紧张起来。眼看着他们要追上来了,许越连忙向着小狼伸出左手。
小狼也毫不含糊,抓住许越的手,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背上甩去。
许越顺着小狼的动作抽出刀,在自己被甩飞到空中的电光火石之间,狠狠将刀刃划向率先追上小狼的熊脸男人。
男人被许越一刀割断了喉咙,倒在地上。紧随其后的虎脸男人也停下了脚步,往后退了几步,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许越随着惯力落在小狼的背上,伏在他的肩头,深呼吸了几口气,几乎要握不住刀。
“阿越,没事吧?”小狼转过头看她。
“没事,小狼呢?”许越伸出手去摸小狼的脸,发现他的眼睛应该是被打肿的,没有伤口,伤在头上,流下来的血盖住了半张脸,看着才那么吓人。
“没事。”小狼咧开嘴笑了。
许越把刀放到小狼手里,自己则牢牢攀住小狼的后背。
“小狼,杀了他,我们要活下来。”
“嗯!”
两人的精彩表现赢得了一阵欢呼和跺脚声,许越抬头看向秦三爷,果然见秦三爷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许越深知,现在这道目光就是他们活下去的筹码。
环顾场上,死在他们面前的男人身材魁梧,半张脸上纹了个熊的形状。不远处还有一具尸体,脖颈处一片鲜血淋漓,肉都被咬烂,应该是在她出现之前就被小狼干掉的,那具尸体的半张脸则纹了个老虎。
场上剩下的唯一这人,看着还有点眼熟……嚯,这不是在客来酒楼说她魔尊八卦的虎脸大哥吗?
没想到再见面,竟然就是这种要以命相博的场景了。
回想起守卫说的虎啊熊啊,许越意识到,他们说的其实都是人,或者说是人牲——被秦三爷当猛兽养起来的人类。
许越靠近小狼的耳边,小声跟他说着什么。
虎脸男人警惕地看着两人,握紧了手中的流星锤,并没有因为许越腿脚不便而有丝毫的放松,但不可否认的,他有些后悔。本以为这次的斗兽是纯观赏性质的——让观众欣赏他们三个爆锤手无寸铁的小男孩。没想到对方是个狠角色,赤手空拳也能干掉他的同伴。现在他甚至怀疑,这根本就是秦三爷故意在整他们——不,不会,他可是虎级啊!秦三爷不会随便玩死他的。可,万一呢——
虎脸男人惊疑不定地瞥了秦三爷一眼。
就这一眼,让许越抓住了机会——“小狼!现在!”
小狼背着许越,举着刀,以极快的速度冲向虎脸男人。虎脸男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又立刻意识到,两人的攻击看似突然,其实很莽撞,正面比拼力量的话他根本无需害怕,迎面接下来后反击就是。虎脸男人立刻摆出迎战的姿态,准备接下小狼的这一刀。
然而,极速接近虎脸男人的小狼却突然将许越抛向空中,自己则快速下腰膝行,攻击虎脸男人的下盘。
头顶是许越,脚下是小狼,虎脸男人不知该防哪边,犹豫了一秒,只觉得脚腕一痛,下意识地跪了下去,见自己的左脚腕被小狼用一截白骨捅了个对穿。
白骨?哪来的白骨?他手里的刀呢?
刀!
虎脸男人下意识抬起头,眼前白光一闪。许越用刀挽了个剑花,使出一个剑招,直直将刀插入了虎脸男人的天灵盖。
虎脸男人颓然倒下。最后一刻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死在这样的两个人手里。
————————
虎脸男人不解,但秦三爷看得很清楚。小狼在将许越抛上天的同时,也将手里的刀抛了上去,同时,许越抽出怀里的一小截白骨,丢给了地上的小狼,两人迅速地完成了一次武器传递。
这样的反应速度,这样的配合,令人叹为观止。
秦三爷站起来鼓掌。
听到掌声,其他观众们也如梦初醒般地跺脚欢呼起来。
斗兽场中,小狼重新将许越抱起来。
秦三爷对着手下勾了勾手指:“把他们两个一起带下来。”
————————
秦三爷踢了踢守卫的尸体,转头看着被押下来的许越:“你杀的?”
许越猜想秦三爷可能并不知道那三个守卫带了女人下来,又想给自己再增加些神秘色彩,沉声道:“是。”
秦三爷上上下下打量了许越一遍:“看来这次是我看走眼了。阁下若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不妨告知,在下秦听,愿意交阁下这个朋友。”
“朋友不敢当。我是许越,这是我弟弟许狼。我们姐弟不过是寻常猎户,没什么江湖名号。”
“哈哈哈,阁下说笑了,寻常猎户哪有阁下的好身手。”
“不过与路过的江湖侠客学过一招半式,加上平日总与野兽周旋,多些经验罢了。”
见许越说话滴水不漏,虽然明知是谎言,但秦三爷也并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了。他不在乎许越和小狼到底是什么身份,重要的是许越看上去颇为顺服,姿态放得很低,看来是有心投靠。
刚好,他也死了两个人牲,需要新玩具。
秦三爷笑道:“两位身上有伤,需要静养,且好好睡上一觉,咱们明天再说,放心,我秦三爷,是不会亏待朋友的。”
————————
许越和小狼重新被送回客来酒楼的房间。许越终于松了一口气。见秦三爷没有要他们为地道里发生的一切负责,许越知道,自己赌对过关了。看来这珑原,还真不把人命看得多重。秦三爷嘴里说着朋友,实则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让他们休息,多半是需要时间去探查两人的背景,好作打算。
许越喊小二送来热水和药品,又重新要了饭菜。现在他们是秦三爷的客人,自然是可以好好使唤这些狗腿子了。
许越让小狼坐下,用布巾给他擦掉血污,小心地上药。
手里忙着,心里还在不停复盘这半天里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担心有丝毫遗漏,被人察觉出他们的身份,让四派三帮的人追过来。
珑原显然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可眼下他们现在也没得选择,他们对这里不了解,不知道暗处还隐藏着什么样的危险,本身的实力也不够强横,无法直接闯出这虎狼窝,为今之计,就是抱紧秦三爷的大腿,好好活着,见机行事。
许越心里定了,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小狼一直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自己,意识到小狼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还欠小狼一个解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阿越。”结果是小狼先开口,拿过她手里的布斤,重新放进水盆里清洗过,给她擦脸。“你没受伤,太好了。”
许越顿时很想哭,想到秦三爷害得小狼受这么重的伤,他们还要在他面前做小伏低,虚与委蛇,她就恨得牙痒痒。
许越抱紧小狼,低声道:“对不起。”
小狼回抱她,摸摸她的背,不解道:“为什么?”
“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好没用。”
“我保护阿越。”小狼笑得很开心,“阿越别担心。”
上好药,两人坐在窗前,许越定下了心,认真地跟小狼说道:“小狼,我们今天被人欺负了,差一点就死了。秦三爷是坏人,我讨厌他,恨不能杀他报仇。”
小狼点点头,跟着面露凶光。许越按着他的手,接着道:“但不行,他在这里很厉害,我们打不过他,也逃不走。所以我们现在要对他们撒谎,说我们要给他当小弟,依附他,你懂吗?”
“撒谎。”小狼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就是骗人,骗他们。心里想着一样,嘴里说另一样。”
“……好难。”小狼皱起眉头。
“是的,撒谎骗人是很难的,也是不好的。但我们现在必须这么做。小狼,我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和你一起生活下去,所以,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为了活下去,骗人就骗人吧。”
可能是许越看上去太绝望了,刚刚又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她的身体后知后觉地抖着,小狼握紧她的手,想给她一些安慰。
“阿越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嗯。”许越想了想,又叮嘱道:“除了秦三爷外,周围的人可能都不是好人,你谁都不要相信,我也是一样,我只相信小狼。”
小狼闻言终于笑了起来,“我只相信阿越。”
看着小狼的笑容,许越终于觉得自己的心平静了下来。
————————
平安地度过了一晚,次日一早,秦三爷就来楼下摆了一桌饭菜,招呼他们来吃,许越拉着小狼坐下,却都没动碗筷。秦三爷知道他们在等自己表态,笑道:“我很欣赏两位,若二位愿意做我的人牲,我可保二位在此处生活无虞。”
竟也把她包含在内了?许越有些惊讶。
“秦三爷抬爱,许某感激不尽,但如您所见,我的腿脚并不方便……”
“哎,那也没影响你在场上大杀四方啊!”秦三爷挥挥手,似是并不在意许越的腿伤。“不过你这伤若是迟迟不好,可能会影响上场啊。”
“……秦三爷不必担心,如您所说,即便有腿伤,也不影响我大杀四方。”见秦五爷面露不悦,许越立刻改了口。
“那就好那就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牲。”秦五爷哈哈笑了两声,接着道:“做我的人牲,每半个月必上一次斗兽场。赢了的有赏,输了的我包后事,你们什么都不必担心。”
“多谢秦三爷。”真是个完全不把人当人看的大混蛋啊。
————————
吃过饭,秦三爷说要带二人去绘面,将二人带上了马车。绘面,就是用难以洗掉的颜料在脸上画上代表动物的图案,若是将来图案有变化,还可以更改。
马车的行进速度不算快,慢慢悠悠地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停了下来。秦三爷撩开马车的帘子,指着外面的一座连廊的四层建筑给他们看。
“到了。”
在处处都显得破破烂烂的珑原,这栋雕梁画栋的楼阁实在与周围格格不入,“春风度”三个大字大剌剌地悬在许越头顶。
是勾栏院。
许越不解。来这里……绘面?
秦三爷显然是打过招呼的,迎面出来一群扑香抹粉的漂亮姑娘,拥着一行人进了楼。
秦三爷驾轻就熟,左拥右抱地带着众人进了最大的房间,许越和小狼跟在后面,被两个画师姑娘引着坐在了角落。画师姑娘拿出笔墨来,为许越和小狼绘面,见许越脸上有伤,露出惋惜的神情。
“姑娘别担心,我用图案将姑娘脸上的伤遮住就是了。”
“不必。”被涂料盖着皮肤,不利于伤势恢复,“麻烦姑娘画在另一边的脸上吧。”
那姑娘有些惊讶,但也乖顺地照做了。
小狼脸上的狼头图案很快就画好了,两三笔勾勒却栩栩如生。许越这边才刚起了个头,画师姑娘画得极其认真。小狼蹲坐在许越身边,看见她脸上逐渐出现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绘面结束后,画师姑娘们迅速收拾好画材就离开了。许越和小狼就像被忘记了一样,听着秦三爷和他的几个手下与姑娘们调笑的声音,如坐针毡地坐在屋子里。
小狼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本能地被他们的动作所吸引,盯着秦三爷摸向姑娘大腿的手来看。秦三爷注意到他的视线,故意将手伸进了姑娘的衣服里,似乎很享受小狼的目光。
许越待不下去了,声音冷硬地开口:“三爷要是没有什么事儿,我们就先走了。”
“觉得无聊?春风度也有不少小倌……”
“多谢三爷好意,但我的伤还需要休养。”
秦三爷也不挽留:“行,那让她们另外给你开个房间睡觉吧。”
“在……在这儿睡?”
“对啊,我都在这儿睡的。”
“三爷……没有家宅吗?”
秦三爷一脸理所当然:“这就是我家。”
许越震惊。秦三爷继续逗弄许越。
“要什么房子啊,不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要论睡觉舒服……哪儿能比得过这儿啊?”
秦三爷换了个姿势,躺在姑娘们蜜色的大腿上。
“你们跟了我,以后这里也是你们的家了。”
看到许越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秦三爷心情很好似的笑了会儿,终于大发善心地放了他们一马。
“若你们不愿意跟我住在这儿,自己找个房子住着也行。”说着拿出了两粒银豆子,丢到了许越的面前,懒散地用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着她,“可不许跑了哦。”
语气冷冰冰的。
要是真的逃跑被抓,估计会被他大卸八块吧。
许越顶着他的目光捡起那两粒银豆子,让小狼背着自己,走出了房间。
————————
从春风度离开,许越看着手里的银豆子,一时有些怔愣。
“阿越,去哪儿?”小狼问。
“总之……先去买个房子。”许越将银豆子握在手里,露出这几天中的第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