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雩峰位于一条山脉的群山之中,山脚下有些小城小镇,但离真正的城邦尚有距离。
许越的目标是西洲的珑原。
许越曾在书里读到过,珑原被称为黄金之城,曾有人在珑原的地下挖出大块黄金,因此汇集了从全国各地而来的形形色色的淘金者,逐渐形成了繁荣的城镇。
她早想去见识一下。
要到西洲,需要穿过一片很大的草原。
此时,那两床被子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许越教小狼将两床被子拼起来,中间加个桩子作支撑,就成了简单的帐篷,能供两人夜间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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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住不愁之后,许越研究起了偃术书。
书中的头两页是唐图与华容道的制作方法。这两样师父都给许越买过玩过,是小孩子的玩具,没想到竟会在这样一本书里出现。
这两页大概是讲偃术的起源。最初是用来开发智力,让孩童能够学会多思多变,而后逐渐地演变成了用非人力的方法来做一些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偃术若用在正途,可以帮助人们节省人力物力,但若被心怀不轨的人用在别的事情上,制造出的东西或可伤人于无形。正例比如风车,反例则类似连弩、火炮。
看到这里,许越停顿了一下。
其实近几年朝廷研制出了火炮之后,江湖势力便逐渐不如往日受到百姓追捧,他们像是被一炮轰没了神秘面纱,失去了力量顶峰的地位,毕竟再强的武功也受不住一发火枪。
但这些事情目前都和许越无关,她更想知道师父在书里给她留下了什么讯息。
草草翻过一遍后,许越发现师父只在某几页的图纸上留下过批注,批注不长,都由几个数字组成。
数字的意思许越想了一天都没有头绪,倒是其中一张图纸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把能动的椅子。
椅子下方安着木轮,坐在椅子上的人可以自己用手转动木轮,摇着椅子行走。
简直是许越现在最最需要的东西。
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现在什么工具也没有,只能在脑中模拟做轮椅的步骤,然后给小狼编了无数草蝴蝶草蜻蜓草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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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第七天,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排圆顶毡包。
远远地就看到有人赶着羊群去喝水,毡包的门口坐着熬煮奶茶的姑娘,香飘百里。
小狼的肚子立刻响亮地叫了一声。
许越却不敢轻易地靠近他们。她的脑海中闪过了火光、血和那些人的脸。
抱着小狼的手变得紧了些。
小狼感受到她的害怕,脚步也停了下来。
可平原上就是一览无遗,他们能看到人家,人家也能看到他们。
煮奶茶的小姑娘率先发现了他们,她跑进毡包,不一会儿,就领着另外两个男人走了出来,遥遥地向他们招了招手。
也是避无可避了。
许越点了点头,小狼走向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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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包里的人都穿着袍服,大多皮肤被晒得黝黑,脸颊上有两团红色,但那向他们招手的两个男子却没有这两个特征,他们更像是旅行者,说的也是官话。
“我姓李,字明仲,两位可以叫我明仲。这位是我的侍从,榫卯。”
听到这个名字,许越刚进嘴的奶茶险些喷了出来。
“榫卯?是那个榫卯吗?可以这样扣上相互连接的那个?”许越用手比划了一下。
李明仲顿时十分惊喜:“姑娘也懂建筑?”
“不不,不敢说懂,只是喜欢,在书里读到过。”看了一眼那侍从无奈的神色,“只是没想到有人会用这个当做名字……”
李明仲咳了两声:“敢问姑娘芳名?”
“许越,这位是我弟弟,许狼。”
李明仲对着他们抱了抱拳,小狼不明所以,也跟着做了下这个动作。
“许姑娘,恕我直言,两位怎会如此狼狈地在平原中步行,姑娘的腿又是……?”
来了,避不掉的前史介绍。
许越斟酌着道:“我与弟弟本随父母住在山林之中,隐居避世。没想到他们之前的仇家找上门来,非要我们一家偿命,父母拼死才将我二人送出……”
李明仲“啊”了一声,没再说话。
许越担心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说辞,心想自己是不是编得过了,现在那些父母本是江洋大盗、金盆洗手后却被寻仇的故事似乎并不吃香了。
李明仲给两人一人续了一杯奶茶,感叹道:“父辈之仇何苦牵连子孙,须知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怜你姐弟二人一朝失了双亲,从此要在这世上踽踽独行。”
“倒也没有……”看李明仲陷入到了自己的情绪里,许越闭上了嘴巴。
……她遇到的人怎么都这么会脑补。挺好,省事儿了。
“哥哥,你在吗?”
脆生生的声音从毡包外传来,李明仲连忙站了起来,匆匆过去撩开门帘,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少女的脸。她是被一个高大健壮的女性侍从抱过来的。
“停云,你怎么来了?”
李明仲从侍从手里接过少女,将她小心地放在椅子上。
“我听斗拱说竟有两个人在这大草原上徒步行来,十分好奇,就来看看。”
好嘛,一个侍从叫榫卯,一个侍从叫斗拱,这李明仲是个建筑呆子无疑了。
“我是许越,这是我弟弟许狼。我们在山中遭难,幸而遇见了你们。”许越简短地解释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的腿上,又看了一眼李明仲,有些明白他为何会对自己如此友善了。
“家妹停云几年前遭遇了一次意外,自此不良于行,我便带她走遍大江南北,遍访名医,想着或许能有机会医治。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听说沂雩峰上住着一位神医……”
……又是一个冲着师父来的?
“可惜到了才知道,哪是什么神医,不过一个江湖恶棍罢了……唉,江湖传言不可信也。”
许越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江湖传言害人呐!
“不管如何,既到此处,就当是游山玩水,看看美景,研究研究这些不可多见的毡房,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咱们几位既然有缘,就请两位也留下休息几日,或可同行一段,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好长的几段话听得小狼半懂半不懂,只拿眼睛去看许越。许越自然是要接下这好意:“那真是感激不尽。”
李明仲吩咐榫卯和斗拱给他们准备床铺和换洗的衣服,李停云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许越,与她的目光相撞,便大方一笑。笑容清丽,让人心生好感。
许越想了又想,开口道:“虽然我们才刚刚认识,但我有一事,还望李兄帮忙。”
“我想制作一种轮椅,需要一些材料,不知李兄能否提供。”
“轮椅?”
“就是一种可以让人坐在上面,能自行控制轮子方向的椅子,一定程度上……可以代步。”
李明仲顿时激动了:“姑娘说的是真的?不不不,当然是可以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既有马车,怎不可以有椅车?姑娘的想法妙啊?姑娘可有图纸?都需要什么材料?”
李停云咯咯咯地笑起来:“哥哥你又来了,让许姐姐说完呀。”
“图纸是有的,但其实我并没有做过,不一定能成功,但若能做成,第一台一定送给停云妹妹。”
李明仲当下对许越深深鞠了一躬。
“明仲多谢姑娘。”
“是我要多谢李兄。”
轮椅的材料,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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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拱给许越和小狼分别准备了两间小毡包,小狼却并不愿意和许越分开,沉着脸发出低吼声,吓得斗拱直往许越身后缩。
许越知道他不了解这世间的种种规矩,只好慢慢地跟他讲什么叫男女有别,顺便告诉他不可以随意在女子面前露出身体,又说要做羊奶糕给他吃,好话说尽地哄了半天,小狼只是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听,扯着她袖子的手却从没放开。
“小狼……我累了,真的,你看,我眼睛都要闭上了,今天先分开睡,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可能是她的脸色真的太差,小狼终于慢慢放开了手,恋恋不舍地跟着斗拱走了。
时隔多日有了正经的屋子可以睡,又能好好洗漱和如厕,许越满意得不得了,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风温柔地吹着毡布,室内燃着安神香,如此惬意安全的环境,她却有些睡不着了。
竟不习惯起来。
以往在山洞里、泥屋中、甚至直接天地为席的时候,都是小狼温暖的手臂为她圈出一个小小的家,温暖的,亲密的。
许越忍不住将身体蜷缩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可还是睡不着。她睁开眼睛看向顶棚,那里用金线和红线绣着一轮太阳,周围还有一小团一小团的银线云朵,许越数着云,哄自己疲惫的身体入睡。
黑暗中,有人掀开了毡包的门帘钻了进来。
“谁?”许越紧张了一瞬后猛然意识到,“小狼?”
熟悉的体温贴上来,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没有阿越,不行。”
“你也睡不着?”
小狼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
“睡不着。”
“那你可以……数一数……云……”
话音还未落,她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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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榫卯来给许越送制作轮椅的材料的时候,见到小狼从许越的毡包里出来,很是惊讶了一会儿,但见许越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便也没有问。
轮椅的图纸看上去并不复杂,就是将原本的椅腿部分替换成车轮。但如果是单轮,使用起来并不方便,对使用者的力气也有一定的要求,因此每边的车轮部分都是由两小一大三个轮子组成,中间有齿轮相连,摇臂设在扶手内侧,降低了使用难度。
偃术书里还另有单独讲解齿轮组合和零件细节的篇章,十分细致周全,一目了然。
许越已将偃术书的内容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可谓脑中有图,心中有数。
然而实际动手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许越经验不足,头一天只打磨出一个能用的零件,挫败不已,晚饭都没吃几口。
众人见她神情萎靡,就知道是制作不太顺利。李明仲提醒她,是否应该先把椅身部分做好,再开始量体裁衣,制作零件。否则若尺寸不匹配,又要从头来过。
许越顿时觉得自己这一天都白干了。
“李兄……”许越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虽说我不该得寸进尺,但如你所见,我只会纸上谈兵,实际动手时有诸多不足,实在需要帮手……能不能再麻烦你找两个人帮我?”其实许越是自谦了,往常在山上时,她上能房顶修瓦,下能挖地种菜,酿酒、裁衣,甚至打家具都不在话下。只是这偃术书中记载的零件十分新奇,既小巧又精致,她过于想要完成,忘记了自己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好了!”李明仲差点没蹦起来,“我早就想帮你了,但怕唐突了你,又担心你的图纸是否不可外传……哎呀我说太好了是高兴我能帮你,不是高兴你遇到困难,我是高兴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能帮你……哎我这嘴笨的!”
李明仲此言一出,许越和李停云都笑了起来。
许越松了一口气:“那就多谢李兄了。”
“不谢不谢,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明天就开始吗?”
“好!”
小狼依然是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吃饭的时候给许越夹了许多的菜,等许越和李明仲敲定接下来的工作内容,回头一看,饭碗和菜碟中堆起的吃食已经像小山一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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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李明仲便兴冲冲地带着榫卯来帮许越做轮椅,这两人明显是做过活计的,动手能力比许越还强上许多,三人分工明确,榫卯按照尺寸将木头切割成图纸所示大小,做简单组装;许越和李明仲将轮椅内部结构分割成三个区域,按照区域打造零件。两人忙活到晚饭时分,椅子已经初有形状。
许越感谢李明仲的全力帮忙,便将轮椅的图纸赠给了他。李明仲兴奋不已,直呼这设计精妙绝伦,晚饭间也拉着许越不住地讨论制作的安排。尚有几十个零件需要打磨后安装,未来数日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忙碌。
许越和李明仲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李停云和小狼却格外沉默。直到晚餐结束时,许越才发现,小狼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学会用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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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不理解自己心中的烦躁和郁闷是为什么,只要看到许越和李明仲旁若无人地说话,他便觉得痛苦难耐,像有人在他心上插了一把刀子,他们说一句话,刀子便刺他一下,痛得要命。
许越的帐篷里亮着光,她还没睡。
他要进去和她讲一讲话,走到门口,又停下了。
帐篷里传来李明仲的声音。他怎么又来和许越说话?
小狼气得牙痒痒,想要进去打断他们,却突然被人拦住。往旁边一看,是斗拱和坐在椅子上的李停云。
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也在这里。
“放开。”小狼眼神狠戾地瞪着斗拱。
斗拱有些害怕,却不敢放手,转身看向李停云:“小姐……”
李停云盯着帐篷的入口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斗拱的唤声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他放开小狼,又对着小狼笑笑:“看来我家哥哥很是喜欢你姐姐。”
小狼不明白她是何意,理直气壮地道:“我喜欢阿越。”
李停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道:“可、可你们是姐弟呀……你们、你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小狼气势汹汹地,不像是在问话,倒像是在发怒。
“这……人伦礼法,天地纲常,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即便你们自小就避世,怎么能连这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呢?”
“我听不懂。”小狼诚实地道,“我与阿越会永远在一起。”
“你……你们……”
“永远在一起。”小狼说罢想起了什么,眼睛都亮了起来,不待李停云再回话就转身离开了。
李停云叹了口气,示意斗拱将自己抱起,重新挂上笑容,掀开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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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草原上叫‘哈那’,可以调节毡包的高低大小,上面衔接乌尼的是头,下面接地面的是地。若想要将毡包建得高一些,这网格就会被拉窄,包内面积就小;若是建得矮一些,网格就会被拉宽,包内面积也就大了。这种建造方法正是契合了草原民族的需求。雨季时可以搭高一些,减小受潮面积。风季的时候就可以搭得低一些……”
李明仲正和许越讨论毡包的建造方法,见李停云进来,才发觉天色已经晚了,李明仲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拱了拱手:“打扰姑娘休息了。”
许越颔首道:“多谢李兄为我解惑,李兄见多识广,令人钦佩。”
“不敢不敢。”李明仲被许越真心实意的夸奖夸得脸红,摸着后脖子跨出了门。
李停云让斗拱在许越身前放下一小罐药膏,笑道:“哥哥醉心建筑,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许姐姐莫怪。”
许越摇摇头:“不会,我也很喜欢听。”又拿起手边的药膏问:“这是什么?”
李停云略微斟酌了一下,坦荡道:“这是珍珠粉,敷在脸上伤处,或可修复疤痕。”
许越怔愣,伸手去抚摸右脸下颌处的伤疤。这些日子一心想着腿上的伤,她竟忘了脸上留下的这道疤痕。
“这些日子我看姐姐并没有太过在意,心想或许姐姐不像普通女子那样在意容貌,我贸然拿药给姐姐倒是冒犯。但我既然有药,却不告知姐姐,总觉得心里不安。若我让姐姐心里不高兴了,我向姐姐道歉,但那绝非是我的本意,希望姐姐原谅。”
许越望进一双真诚的眸子,心里一暖,拿起药来闻了闻,笑道:“香香的,谢谢你。”
见许越没有生气,李停云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叮嘱道:“据说也有些人是对药粉有些敏感的,姐姐可以先在耳后或者手腕处试一下,若是没有觉得不舒服,便可早晚敷在伤处。我用的时候约莫敷了六个月,疤痕便淡了许多。”李停云说着也毫不顾忌地将裙子撩至膝上,露出小腿。果然,如果仔细看的话,还是能隐约看到伤疤痕迹。但李停云依然笑着道:“若将来我寻到更好的药膏了,再分享给姐姐。”
许越料想她的腿伤背后也定有故事,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头道:“好,那我提前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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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越并非全然不在意她脸上的伤,只是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事事都要摆在那道伤痕前面,她时刻挂心的是她和小狼的生死,其他的就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就连现在,许越最担心的也不是自己的美丑,而是这道疤痕会不会变成她的某种醒目的象征。若四派三帮的人绘制画像悬赏她,她会变得难以在人群中藏身。
与此相比,变得丑了点,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在意了。
只有一点点,一点点难过。
李停云拿来的药很好,她光是闻一下就知道这药粉定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洗过脸后便细细敷在伤处,缠上布条,躺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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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觉得有些冷了起来,下意识抱紧怀中温暖的身躯,借此抵御吹在背上的冷风……等等!背上?
许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伏在小狼的肩上,而小狼跑得飞快,两人头顶的星空照着眼前的草原,仿佛他们正在深绿色的海里游荡。
“小狼,你要带我去哪儿?”
“阿越!”
小狼只是喊她的名字,却不回答。
“小狼?小狼,放我下来。”
小狼摇摇头,脚下并未减速分毫。
许越回想起自己这些天似乎是对他有些冷淡,叹了口气,抱紧他的脖颈。
“好,就跑到你高兴为止,但你慢点,我好冷。”
小狼没应声,脚步却放慢了下来,从狂奔,到小跑,疾行,最后慢慢走了起来。
许越已经不困了,她抬起头,给小狼指着星星让他看。
“师父曾跟我说,即使是遥远的星星,也与我们息息相关。你看那边的七颗星星,连起来像一把小勺,被称为北斗。斗柄冬指则天下皆春;斗柄西指则天下皆秋。”
小狼停下了脚步,抬头顺着许越的手指望着天空。
“它们千年万年地挂在天上,随着时光指引四季变换,不管换了多少人间,只自顾自地过自己的年岁。”许越收回手,贴着小狼的脖子,轻声道:“我们也要像它们一样,只专心过自己的日子。”
小狼沉默地将她放下,坐在土包上,又将许越抱到自己怀里,暖乎乎地搂着,想了一会儿,道:“想跟阿越永远在一起。”紧接着又强调道:“只有我们,我们两个人。”
“你觉得只有回到山里,我们才能两个人永远在一起吗?”许越问。
小狼点了点头。
许越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如果两个人的心不是在一起的,不把对方当成最重要的人,即使整个世界只有这两人,他们也不在一起。如果两个人的心在一起,视彼此为最最重要的,那么不管他们在那里,周围有多少人,他们都是在一起的。小狼,你能明白吗?”
小狼有些沮丧地摇摇头。他看到许越的脸上缠着布条,便凑近闻了闻:“这是什么?”
“是药,是停云妹妹给我的。”许越摸了摸脸,想起放在床头的那个小药瓶。“可以治脸上的伤。”
“我,没有药。我……没有用。”小狼看起来更沮丧了。
“不是这样的,我是靠小狼才活下来的。你救了我,你让我的心重新活了过来。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小狼,你要记住这一点,即使现在也许你还不能理解,你也要记住。”
小狼立刻开心起来,抱住许越蹭了蹭。
“阿越也最最重要。永远在一起?”
“嗯。我可以为了你放弃其他任何别的。如果小狼不想待在这里,我们就出发去别的地方吧。”
许越心里想得很明白。她感激李明仲和李停云,但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自然是小狼的份量更重。再者她已经把轮椅的图纸送给了李明仲,也算报答了他的帮助之情。江湖之人不告而别也是常事,也许此生不会再见。
许越抬头望了眼北斗星,指了个方向给小狼,一阵风吹过,她又往小狼的怀里缩了缩。
“我们往那边去吧,约莫走上两天,也会有一座小镇,可以歇脚,再做打算。”许越摸了摸怀里的偃术书和药瓶,幸好这两样都是她睡觉也不离身的。“我有些困,我们可以找个避风的地方先睡一宿,明天再……”
声音说着说着就轻下去沉下去,她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小狼看着她脸上的纱布,心里很有些后悔。一股冲动促使着他带着许越连夜奔离,他只想着要让她永远属于自己一个人,忘记了她有多么虚弱。她的脸色苍白,她的腿还不能走动。而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她脸上的疤痕也需要敷药祛除,越想越觉自己无用,懊悔冲散了一时的兴奋。
小狼抱着许越缓缓站起身,慢慢地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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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越在温暖松软的被褥里醒来,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毡包。
小狼不在。
这让她顿时紧张起来,难道小狼自己走了吗?
许越抓起衣服披上,扶着椅子努力向外挪动,站在门口撩起了门帘。
草原的晨光为少年身上的汗珠添上一抹璀璨的金色,小狼在认认真真地反复练习他记住的一招一式。出拳、出腿、再出拳。再重复。
许越看了一会儿,直到小狼回过头看到她,笑着说:“阿越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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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场除了他们之外无人知晓的深夜奔逃。许越将小狼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料想他是担心自己的伤势,更心软得一塌糊涂。
但当许越邀请小狼一起来做轮椅的时候小狼却拒绝了。小狼只说了句“阿越不要受伤”,便不知道研究什么去了。
见小狼没有再闹脾气,许越放心地接着和李明仲一头扎进了轮椅的制作里。
而后几日送进来的各类奶茶奶糕奶饼,均出自小狼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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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似乎对制作食物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起初热衷于把所有食材一股脑丢进锅里煮,兴冲冲地端来给许越吃。那一锅闻着便又腥又腻的甜汤,也亏许越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并夸小狼做得好。
但小狼尝过之后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成果差强人意,耷拉着脑袋又回到了吊炉锅前,再接再厉。
不管小狼拿来什么,许越从没拒绝过一次。但小狼见许越脸色越来越白,不想再折腾她的胃,于是下了个重重的决心。
许越站到了李停云的毡包前,请她教自己做饭。
李停云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从认识食材开始教小狼。
“这是姜,去腥的。”
“姜。姜……去腥。腥?”
“腥。就是一些肉自带的臭臭的味道。臭臭,你明白吧?”
“臭臭。嗯。”
像是在教七八岁的幼童。
好在小狼很快便掌握了要领,端上来的东西变得有模有样。许越更加不吝啬夸奖,单一块炙羊肉就能将小狼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小狼的神情活像被捋顺了毛的狗。
“着实是有些……旁若无人了。”李停云叹气道。
“确实是……旁若无人呀。”李明仲摇着头不好意思看。
他们多多少少都能感受到,这“两姐弟”言行过于亲昵,但无人点破。一方面是,他人私事与己无关。另一方面,却也有些自己的暧昧心思在里头。
或许这两人能一直如此不顾世俗眼光地相处下去,那就好了。
李明仲与李停云相视半晌,都默默转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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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明仲和榫卯的助力下,轮椅的完成出乎想象的快。五天后的下午,太阳还未落山,李明仲完成了最后的打磨,便迫不及待地将轮椅搬到了李停云的面前,眨巴着眼请她试试。
李停云坐着轮椅在毡包内缓缓转了两圈,雀跃不已,对着许越连连感谢,许越和李明仲却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失望——这轮椅的缺点实在太多了。
首先是车轮。尽管每个人都上手打磨了两遍,轮子还是不够圆滑,推动的时候还不明显,一旦加上人的重量,走的还是崎岖不平的草地,就会连人带椅颠簸起来。
其次就是使用所需的力度还是太大,即使安装了摇臂,也只能摇一次轮子转一圈,李停云每摇几圈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好在她还有斗拱可以推着她走,李停云坐在轮椅上指挥着方向,斗拱推着她或急或徐地前进,主仆俩玩得好不开心。
李停云喜欢,那就是最重要的。李明仲松了口气,转身对着许越认真鞠了一躬,并约定好从明日起开始给许越做新的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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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术书的前几篇里曾提到一个小玩意儿,外形可做成各种小动物,四肢装上轮子,在里面安装一个机巧,留一根绳子牵引,拉绳一次,小动物就可以蹿出几丈远。许越给这个机巧取名弹跃。
许越觉得,这弹跃就很适合安装到轮椅上。但图纸上所写的制作这个技巧的材料——赤铁,许越从未听说过。
偃术书中提及的大部分机巧和设计,都需要这种材料来制作关键的零件,搞清楚赤铁到底是什么,是许越继生存之外最迫切想做的。
但也不能说,没有赤铁,对偃术书的研究就停滞不前了。许越决心用目前手头的材料做些机巧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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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越掠过了赤铁的部分,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明仲,李明仲自然十分感兴趣,三人再次扎进了第二把轮椅的制作和弹跃的试做之中。
手边的材料最多的就是木头,李明仲又找来了弹性极好的牛筋,许越一口气做了十来个手掌大小的兔子,在里面装上弹跃,不断实验。一扯线,兔子们就姿态各异地奔向远方。
最开始,有扯了线也完全不动的;有蹦出去半尺便倒栽葱扎进草地里的;有能缓慢前进一丈的;也有蹿出去三丈但线断了的。
待许越开发出能稳定快速跑出三丈远并安全停下的弹跃时,兔子们已经几十只几十只地挤满了两个大箱子。木头加上牛筋的组合能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只是损耗太大,使用个两三次,弹力便不再了。但如果换上更耐损的材料呢?用铁制作呢?有一天将这机巧放到轮椅上也不是难事。
喜悦与满足感让这天晚上的许越多喝了两杯,双颊红扑扑地笑,气色都显得好了许多。李明仲更是醉意上头,倒头便睡。李停云笑着叹气,让榫卯带着李明仲去休息了。
“姐姐,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李停云问道。
“我们……还没有想好。”李停云的问话让许越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起来,她并不打算告诉他们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她和小狼的行踪越少人知道越好,“可能往东边走走,看看繁华世界。”
听到她的回答,小狼的眼睛亮了亮,往她身边凑了凑。
“那不如跟我们同行,如何?”李停云邀请道,“我和哥哥不日即将返家,我们住在潞洲的渚岛,水乡风情,美不胜收,姐姐要不要来看看?我们一路相伴,可以互相照应。你与哥哥还可以接着研究你们的机关。”
不得不说,李停云的邀请很是诱人。若与他们一道,生活品质有保证自不必说,入城通关时也不会惹人怀疑。
许越正迟疑着,突然感觉小狼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许越看他一眼,千转百回的念头就立刻收成了一束。
“多谢妹妹的邀请,但我们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就不再麻烦你们了。天地之大,但愿还能重逢。”
许越的拒绝干脆利落,李停云也不纠缠,只从怀中拿出一块圆形金牌,推到许越手边:“那这个送给姐姐,是我的信物。姐姐若到潞洲,可以找挂着云字旗的伞铺,传话给我。”李停云指了指金牌上面的一个繁复精美的“云”字,“只要姐姐有心,我们定能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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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越预计两日后就带小狼离开。第二辆轮椅已经完成,对弹跃的研究也到了尾声,只需再将资料整理一下,一式两份,送给李明仲一份,再备些干粮被褥,就可以走了。
但计划总被变化追着跑。
这夜许越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小狼推醒了,小狼的眸子在夜晚里发着光,像狩猎的狼。
“有人往这边来了。”小狼抱着许越,稍微掀开了一点毡包的门帘,从缝隙里依然可以看到远处隐约的火光,是一群举着火把的人。
“小狼,去把他们都叫醒,说可能有敌人,让他们立刻准备离开。我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小狼点点头,把她放到床边的轮椅上,冲出了毡包。
许越并没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只要抓起包袱,随时都可以走。她在意的是李家兄妹的平安。
如果对方真的是冲自己来的穷凶极恶之徒,她能够在保护李家兄妹的同时全身而退吗?
许越的目光落在了那两箱木头兔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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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越不知道,此时带队搜索她的踪迹的,还是她的老熟人,朱雀堂的薛林。薛林上次被抢了药还受了伤,此时已经不是分堂主,而是被降为旗主了。
薛林对许越恨得牙痒痒,他这次被罚,可不是地位降级这么简单,人人都知道他被瘸腿的小丫头压制得毫无反击之力,可谓颜面扫地,待遇一落千丈。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干这种苦活,大晚上还要地毯式找人,这里距多罗城已经离得十万八千里了。
薛林没抱希望,他觉得许越应该早就逃得远远的了,即使看到那几个毡包,他也没当回事儿,往毡包口的木桩上一坐,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搜就完事儿了。他自认自己做事还算有情面的,只拿走些辛苦费便了事,像那看见漂亮小娘子还要摸两把的苍龙门,他是不屑的。
夜色深了,薛林也困了,上下眼皮正打架呢,突然就被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吓得差点滚下木桩。薛林一看,毡包里蹿出来的不正是那野兽一般的少年吗!
他一手拎着一桶水,一手攥着个瓢,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顿毫无章法的泼水,众人下意识躲避不及,连着被熄了好几个火把。
薛林气得伤口都开始疼了。
“傻啊你们,都是水怕什么!给我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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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一边泼水,一边引着他们往外跑去,小狼的速度无人能及,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们气喘吁吁地顺过气,仿佛是在玩耍。
直到远方传来哨声。小狼突然提速,跑进最近的丛林中,瞬间就隐没了身影。
薛林此时才觉出不对来,调虎离山?
正想招呼弟子们转头回去,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惊呼。
“我的脚!”
“什么在咬我!”
“啊!”
“草丛里在草丛里!”
“不会是蛇吧!有没有毒啊!”
“怎么这么多啊!”
弟子们慌了手脚。
“安静!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凭空变出一堆蛇来!”
薛林夺过火把往脚下看:“这是……兔子?”薛林拿起一只仔细一看,兔子的头上还插着几只细细的针。刚才的刺痛就是因为它。
弟子们举着火把往脚下看,果然,少说几十只兔子正散落在他们的脚边。
薛林一把摔了木头兔子。
“她耍我们!”
一行人匆匆往回赶,回到毡包时,当然已经人去包空,什么都不剩了。
薛林踱着步转了十来个圈,几乎要把那一块的草皮踩平,这才狰狞一笑,对着弟子道:“拿纸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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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推着许越的轮椅,哼着歌,走在月光之下,去往西洲的路上。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许越的“魔尊”传说,已经又被添上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