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圆月皎洁。
前店后屋的“强记咸鱼店”,由数块木板竖排而成的店门紧闭。周围静悄悄。
韦俊悄然来到门前,四顾无人,才上前急敲门三下,间隔再敲一下,再急敲三下。
木门板被移开一块,露出傻强的头,傻强见韦俊点头让入,再探头看看外面四周,见没有尾巴,这才急急关上木门板。
咸鱼店内,挂满、摆满各式咸鱼、鱼干、海味干货等等。
韦俊由傻强在前面领着,沿店铺中间通道到连接后屋院子的木门,傻强轻声开门,韦俊踏入…
不大的院子里,韦俊母亲郑玉蓉形神憔悴,苍老了很多。她坐在木摇椅上,仰头看着星空圆月,一手拿着竹笛,一手拿着大蒲扇缓缓地不时拍扇着。
韦俊站在院子边上,看着母亲,百感交集,既心痛又感慨…
傻强欲向韦俊耳语,被韦俊用手指比在嘴唇,示意傻强莫吱声。
傻强忍回想说的话,向韦俊示意,指指郑氏,再指指双眼,然后捂着眼睛,摆摆手。
韦俊已知傻强是说郑氏已经眼睛看不到,更加心痛!
郑氏转头望向这边。
郑氏问:“傻强,你有客人?!”
傻强说谎:“伯母,只有我…”
郑氏摇头:“你这个年轻客人,第一次来!”
傻强不由得惊呼:“啊?这您也知道?!”他随即咋舌,意识到说错话了。
郑氏眼睛看向韦俊所站的位置:“客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韦俊想说,但不能说啊!他指自己的喉咙和嘴巴,快速做动作,示意傻强。
傻强再傻也意会到了:“哦…他喉咙痛,哑了,说不出话…”
郑氏不理傻强,直接对韦俊说:“客人,你是不想说?不愿说?还是不能说?”
韦俊和傻强同时愕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郑氏自顾说着:“听客人的脚步沉重,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韦俊伤心得无以复加,哽咽一下,随即掩饰,强力止住。
郑氏的听觉灵敏,马上捕捉到这声哽咽,心下一紧:“客人,你过来…”
韦俊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半蹲在郑氏面前。
郑氏意味深长:“你身上有股味道,像是我熟悉的人…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韦俊想了想,轻轻拿起母亲的手,就像左手拥右手般再熟悉不过了…
可母亲老得太快了…
韦俊死死忍着,凑近脸,主动让母亲摸脸…
生命中那一幕幕天伦之乐的画面电光火烁般掠过…
他和父亲、弟弟在冬泳,母亲在小木船上插好鱼竿钓鱼,吹起笛子,悠扬的笛声穿透水面…
他辞家到岭南大学入读,父母弟弟一起送他到村外山路,母亲郑氏吹起笛子,悠扬而熟悉的调子响彻…韦俊听着母亲吹笛曲,陶醉前行…
父亲被龙史一郎斩首,他竟不能承认是父亲的儿子…
你得证明你父亲是你父亲…比这还惨过千倍…
韦母郑氏温柔地摸着韦俊的脸,她摸得很仔细,越摸越颤抖得厉害…
韦母突叹气:“要是我大儿子还活着,他应该和有你一般大…”
韦俊虽然极力忍着悲痛,但听到这句话,几乎要爆发叫出来了!
韦母自言自语地摇头:“可你不是他…客人,对不起,我失礼了…”
韦俊更是悲痛得无以复加…
韦母回复平静:“客人,这里没有值得你挂念的人。走好你自己的路,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完,韦母不再理会韦俊,慢慢站起身,用拐杖摸索着进后屋。
傻强当即上前搀扶韦母。
韦俊看着母亲的背影,无限悲伤,眼里的泪就要涌出来了…他拼命忍着不哭出来,直至看到不曾回头的母亲掀开布帘入后屋…
傻强送韦俊出门,至门外街头。
傻强觉得该说些什么。傻强还想告诉韦俊,他今天看到了关开晴。可是他又觉得说了没什么鸟用。干脆不说了。
傻强轻叹了一口气:“她太想两个儿子了…这么久,你弟弟韦聪也是毫无消息,不知是生是死…”
韦俊也只能叹气,极其痛苦,说不出来,言不能尽。
傻强继续说:“她流泪太多,我劝不住…所以…眼病越来越严重,现在基本看不见…抱歉…是我没照顾好伯母…”
韦俊摇头:“不是你的错…是这个时代…”
是这个时代惹的祸。
傻强略点头:“大哥,放心,我会把伯母当成亲妈一样照顾!我欠你的!”
韦俊摇头:“不!是我欠你!这辈子都是!谢谢了,兄弟!”
韦俊主动拥抱傻强,傻强也激动地拥紧韦俊,有种很想哭的感觉!
韦俊轻分开傻强,不让他看到自己眼里含着的泪:“我以后不会再来了。”说完,转身向前走。
傻强看着韦俊的背影,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只得关上木板门。
至于韦俊是怎么把母亲送到澳门来,又是怎么让傻强代为照顾的,那是曲折艰险的故事。
月光下,韦俊往前走着,四下无人,没有尾巴。
他极力压抑自己,想哭但又哭不出,同时还四处警觉张望,痛苦得心肺断裂、脑子抽筋、全身神经塌陷、英雄脸都扭曲变形…
一阵凉风吹来,韦俊闭眼深呼吸,让凉爽充斥整个肺腔,刺痛迟钝的神经…
韦俊张开双眼,随即满血复活…
这一瞬间的面容表情的变化,都显示出他的特殊身份,不能表露感情,要懂得伪装自己,掩饰内心真实的情绪,同时有着强大的意志力、坚韧的毅力!
特工这个职业,那不是一般人能玩的。玩得转又能玩得溜的,才是特工中的特工。
你得具备十八般武艺,摘叶飞花伤人于无形。还能扮演任何人,逼真得如同真人本色出演。更能瞬间入戏,马上出戏,全程无缝自由切换。
不是那些只会跟风、高仿或者蹭咱们热度的大忽悠能做到的。
韦俊从市场口的垃圾堆里掀开伪装盖掩的烂帆布和烂棉被,露出里面的一辆旧单车。原来韦俊刚才来时把单车放在这里,并掩盖起来。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甩脱了尾巴。
韦俊拉起单车,轻拨去垃圾,上车疾速骑走…
毫不起眼的木牌楷书漆字“粤秀茶楼”招牌,不仔细看都看不到。
粤秀茶楼店铺门面不大,不新不旧,在众多招牌林立的各式店铺下,根本就不被人注意。粤秀茶楼两边的店铺一个是“北方大饼”,一个是“点心早餐”,这两间店铺的铺面都特别小,后面一半都是粤秀茶楼的。
街头已甚少行人,店铺食肆大部分已关门熄灯。
韦俊步入粤秀茶楼,服务员随即关门。
茶楼内,店面不是很大,粤式茶餐厅的装修格局。
这时已经无客人用餐,只有两名中年男女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拖地,整理桌椅。
靠里的卡座上对坐着张勤和黄英。张勤是军统局澳门站副站长;黄英是军统局澳门站行动组特工。
韦俊直接走到黄英张勤的身边,和他们对望微笑。
韦俊伸出手,黄英立即伸出手覆在韦俊手上面,深沉善嫉的张勤掩饰内心而轻笑,也伸出手覆在两人手上。
只是,韦俊和黄英没有想到,友谊的小船说翻就能翻。
而且一翻就沉。
沉到底、会死人的那种。
三兄弟情深对望,时间高速倒退…
1936年。广州。军统局特工训练班的宿舍。
深夜。无月。
宿舍里没有开灯。
韦俊、张勤、黄英三人摸黑,对着窗户外一小块无月的夜空,跪下,小声祈祷。
一张小桌,放着一个装水的碗,一把小刀。
张勤、韦俊、黄英三人按顺序拿起小刀往中指尖一拉出一点血,滴血到碗里,血滴在碗水里化开…
张勤指天誓言:“我张勤…”
韦俊随即指天:“我韦俊…”
黄英操着山东腔普通话:“我黄英…”
三人压低声音,同声说:“当天发誓,今日起,结为异姓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张勤对韦俊和黄英说:“二弟…三弟…”随即先拿起有血滴的碗,张口仰头喝一口…递给韦俊…
韦俊接过碗,张口仰头喝一口…递给黄英…
黄英接过碗,张口仰头喝一口…
三人各伸出一手,紧紧覆在一起,对笑!
这三兄弟的三只大手覆在一起,一下子接回到粤秀茶楼的卡座上,三只大手依然覆在一起。
时后厨连接铺面的送菜口的小木拉窗口被打开,一名厨师伸出手在木窗上轻敲三下。
韦俊欲起行向后厨走,但张勤早已快速起身,在韦俊前面先走向后厨,韦俊也不在意,跟上。黄英最后跟随。
这大哥二弟三弟的论资排辈,可不能乱。出场序很重要。
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军统三结义。跟个风而已,少喷点,不会死的!
三人入到后厨,两名厨师在洗地、洗砧板、摆好工具和材料。
张勤到养鱼的水池旁边的木柜前,轻移木柜到平移一边,露出里面跟平常一样的墙壁。张勤在墙壁上敲慢一、慢二、急三。墙壁暗门从里面打开,张勤、韦俊、黄英相继入去,门随即关上。
这道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军统局澳门站。
会议室。不大的圆桌,戴老师坐正C位。陈贵、张勤在左,韦俊、黄英在右。
桌上的卷宗资料,夹着关开晴的素描头像,张勤、韦俊、黄英传看着关开晴的素描头像,韦俊皱眉头。
戴老师说话文绉绉的,他对古诗词的造诣很深,不时迸出或适当或不适当、有感而发的诗词歌赋、古文论句。
但今天竟然罕见地用了英文。
戴老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石刻,低沉地:“fight tonight …”
今晚就战!!
陈贵解释和补充:“为了嫁日本人、做日本人,竟然亲手杀害自己的祖父,简直是大逆不道,这样的女汉奸,杀无赦!!”
在场的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没错,说的就是你。
韦俊的目光落在关开晴的头像上。
黄英粗豪直爽,爱憎分明,毫不掩饰:“这样的汉奸,必须清除!”
张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韦俊斜瞟了一眼:“我很乐意向她开枪!!”
韦俊沉默着,还不表态,但他明显看到戴老师和其他人都看向他,等着他说话。
陈贵打个小算盘,故意问:“根椐你对她的了解,你有什么看法?”
韦俊表情平静得很,缓缓摇头:“我也云里雾里…”
既然这样,那就刻不容缓了。陈贵的语气开始严肃起来:“这次任务难度不小,她有保镖大健跟着,木村野人还派日特全天贴身保护…”
张勤接腔:“日本人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关开晴这只金丝鸟怎么能飞得出日本人的魔爪呢…”
戴老师信心满满:“你们尽管大胆去做吧!”
张勤适时问:“在哪动手最好呢?!”揣摩上意,问清才行动,是升迁的高级方法之一。
戴老师沉吟。
韦俊的眼神深遂,他要把控主动权:“她会去一个地方!”
神兽,带上装备。游戏开始!
一座占地不大的佛教小庵建筑,招牌漆字“观音堂”。
不时有稀疏的香客出入。
两辆车到观音堂门外的路边停下。前面一辆车先下来健硕的保镖大健,开后门侍等,后排下来关开晴。
后面一辆车下来波多野结伊,和两名枪藏在衣服下的便装日本特务。
躲在路边矮树木草丛中的张勤和黄英手里拿着手枪,透过树木草丛的间隙看到关开晴、大健和波多野结伊和日本特务。很明显,保卫森严,不适宜下手。
黄英悄声问:“二哥呢?!”
张勤轻摇头,眼神深遂。
关开晴扬手示意波多野结伊不要跟随进入观音堂。
大健陪着关开晴走近大门,关开晴也示意大健在门外守着,然后独自进入。
这时已是黄昏。
不大的主殿内,正中立着石莲花底座、持杨枝甘露瓶洒净水的观音菩萨慈悲微笑像。
观音菩萨像前,供着花果,以及有一排往生牌位,其中便有“祖父关行健往生西方之莲位/阳上孙女关开晴恭立”。《往生咒》的梵唱隐约不断如天外之音般传来。
这时已经没有其他香客。
香烛插着檀香正燃,轻烟袅袅。菩萨像前有三个拜垫。
关开晴跪拜在在中间拜垫上,双手合十闭目喃喃忤悔。
突然从观音菩萨像后面走出隐身良久的韦俊,直接走到关开晴面前。
韦俊低声斥责:“你罪恶滔天,法力无边的菩萨也救不了你! ”
关开晴睁眼,点头:“我是罪孽深重,我是死不足惜,活该千刀万剐!”马上就补充一句:“可你比我好多少?!”
韦俊和关开晴凝神对望,都想看透对方的心,都是百感交集,但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相爱相杀的男女,正是如此。
但这样持续下去不是办法,外面还有日本特务等着。关开晴开腔:“你不想我亲口说出真相吗?!”
韦俊一直定睛看着她的明眸:“世人看到的,只是世人想看到,或者是你想让世人看到的!”
关开晴故意气鼓鼓地反击:“别试着去懂一个人,你还分不清这人到底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
韦俊就像念诗一样:“有些人和事,就像好酒,初酿成水,寡而无味,随着日子,越来越浓!”
关开晴很决绝:“过去所有,我全忘了!我是日本人的太太,也是日本人,佐佐木香里奈…”
韦俊见没有回旋的弯能转,边走出边说:“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关开晴看着韦俊的背影出殿走远。
关开晴才喃喃地说:“我和你一样,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