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新年伊始。
天蒙蒙亮,小庙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村头舞狮子的声音震耳欲聋,便随着鼓点,传入半山腰上的院子。
姥爷正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他的穿着与往年一样,是那套深蓝色的中山装,已经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新年。
齐果来到姥爷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姥爷,新年快乐!”
姥爷看着齐果,眼中满是宠溺和喜悦。他将早在手里放好的红包,递给齐果:“新年快乐,果果。”
新年的饺子,齐果和姥爷吃得很开心。
吃过饺子后,陆续有人过来拜年,齐果一一招待,虽心中不耐,但依旧客套地与来人交谈。
回答些类似“我还没有男朋友,所以没结婚”“嗯嗯,没整容”“城里人跟咱们没什么区别”的奇怪问题。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齐果刚要关门,却听到街道上传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
今天的齐美丽化着淡妆,身穿驼色呢子大衣,底部露出长长的连衣裙,遮住了黑色靴子。肖文浩则是灰色呢子大衣,里面是米白色的高领毛衣。
很登对,这是齐果的第一感受。
十岁之前的齐果,认为齐美丽是自己全部的骄傲所在。因为她的妈妈跟别人不一样,她漂亮,会跳舞,为人八面玲珑,有许多漂亮又风趣的朋友。
齐果下意识地会模仿齐美丽的一言一行,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她跟齐美丽并不相像。
她更像父亲,有一双浓浓的眉毛,黝黑明亮的眼睛,身量远比同龄孩子高,更像个假小子。
每当齐美丽带齐果出门时,遇到陌生的朋友,都会感慨一句孩子不像她,这让齐果经常独自生闷气。
可这一切都在十岁的那个生日发生了改变,齐果再也不会幼稚可笑地模仿齐美丽的一言一行,甚至刻意与她做出区分。
在漫长的青春期岁月里,齐果肆意生长,而齐美丽也在与丈夫离婚后,更加注重舞蹈事业,接连拿了许多奖项。
她的母亲,成了与自己愈发不同的人,也成了更加优秀的人,更成为让齐果在无数个孤独奋斗的黑夜里,激励自己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现在想想,却有些幼稚。
齐果扯着嘴角,露出标准的礼貌笑容:“妈妈,新年快乐。叔叔,新年快乐。”
三人默契地不去提,婚礼当日的事情。该来的终归要来,今晚的年夜饭,是躲不掉的。
肖文浩主动抢下来厨房做饭的活:“今天晚上我来下厨,你们都去客厅吧,好久没见了,多聊聊天。”
客厅里,姥爷还是坐在他的太师椅上,那是个刚好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齐美丽则是跟齐果,一左一右地坐在沙发两边,泾渭分明。
电视上,正重播着昨日的春节联欢晚会。
“爸,你身体怎么样了?”齐美丽边关心地问。
“年纪大了,身体就爱出点小毛病,不碍事。”
齐美丽依旧有些不放心,想了想又道:“过完年,我还是陪您去医院看一下吧,那家医院的副院长是我朋友,我们随时都可以去检查。”
姥爷摆了摆手,对于齐美丽的提议并不赞同,推说以后再去。对于姥爷的固执,她无可奈何,想着过几天再劝。
喝了口茶,齐美丽蹙了蹙眉,终究没忍住:“怎么也没买件新衣服穿?”
齐果所穿的,就是婚礼当天的那件衣服。
察觉出齐美丽的不满,齐果不软不硬地回道:“又不是小孩儿了,过年穿不穿新衣服没什么差别。”
齐果拿起遥控器,将电视的声音调大。齐美丽起身,一把将遥控器拿走,边抱怨太吵,边将声音调小。
不安的气氛在客厅间流转,齐果起身欲往卧室走去,被齐美丽出声叫住。
“你先别着急回去,初三那天,来我那里吃饭吧。”
对于突然的邀请,齐果有些诧异,心里多了丝异样,刚想开口说好,齐美丽却继续说道。
“正好那天月阳带着她男朋友过来,你也一块儿认识一下,听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人长得精神,工作能力也强,也是自己创业,跟你一样。听说他也有业务在北京,到时候你俩可以互相照顾照顾,你跟你表姐也联络一下感情,那么久不见了……”
随着齐美丽的话,齐果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原来去齐美丽那里吃饭,还需要沾方月阳的光才可以吗?
刚流淌的一丝温情烟消云散,齐果的身体不由得发紧。
“前几天不是刚见吗,而且我跟她没什么共同话题,说不到一块去。”
齐果的话,让齐美丽的眉毛蹙起,略带不悦地说道:“你还好意思提前几天,你丢人都快丢到……”
“美丽!”姥爷的呵斥声响起。
齐美丽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收住了话,顿了顿接着说:“算了,那事儿不提了。毕竟月阳是你的表姐,你干什么跟见仇人似的,你不在的时候,都是你月阳表姐陪着我,你月阳表姐……”
还未等齐美丽说完,齐果直视着齐美丽:“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想跟谁做朋友,不想跟谁做朋友,我还是能做主的。既然你那么喜欢方月阳,以后可以跟别人介绍,就说她才是你的女儿。”
齐美丽站起身来,提高嗓门:“你说的是什么话?”
“实话。”齐果一副丝毫不想相让的模样,“也是心里话。”
纵使八面玲珑的齐美丽,在与齐果相处时,也成了看不清问题本质的局内人。
母女二人激烈的争吵让肖文浩闻声而来:“怎么吵起来了,美丽,你要不要到厨房给我帮忙。”
齐果看了眼肖文浩,她知道肖文浩是想从中缓和一二,只不过,她与齐美丽之间的问题,根源已深。
不想让姥爷闹心,齐果拿起外套,看向姥爷:“姥爷,我朋友约了我今晚吃饭。”
说罢,齐果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为什么每次跟齐果的谈话都是吵架结束呢,齐美丽想不透。她不是没有试图缓和过,思考过,可眼前总是一团迷雾,她看不清楚。
姥爷缓缓开口:“唉,你这个当妈的呀,让我怎么说你。”
齐美丽也有些委屈:“爸,您别总向着齐果!”
她并无去处,只是顺着家门外的路,漫无目的的走着,她试图给南枝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无聊的她抬头看向夜空,星星点点,还和童年一样清澈。
肚子不合时宜咕咕作响,且愈显猖獗。无奈小庙村根本就没有可以吃饭的地方,尤其还是在黑灯瞎火后。
过年的热闹气氛淹没在黑暗之中,远处星星火光闪烁,在沉沉的夜色里更显突兀。
难道是着火了?!齐果快步跑向火光处,直到近处才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原来是有人在烧纸钱。
明亮炽热的火焰照亮了斐小染的脸,她四十岁左右的模样,丹凤眼,小嘴巴子,雀斑调皮地分布在鼻子周围。
斐小染的丈夫在半个多月前死于一场海难,今天是他的三七。她神色如常,但眼中的哀色和疲惫却出卖了她。
“老公,给你烧纸钱了,你赶快来拿,别让人给抢了。”
随着不断地添加纸张,火势愈来愈旺。突然,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跑了过来,一脚踢开了放在地上的纸钱。
而这怒气冲冲的女孩儿,正是斐小染的女儿,陈欣桐。
“人都死了,还烧这纸钱做什么?”陈欣桐的胸口剧烈起伏,一双跟斐小染相似的眼睛充满了愤怒。
“欣桐,别闹。”
“我觉得我是在闹吗,我爸死的那天你一滴眼泪也没掉,别人背后议论你绝情你一声不吭,现在倒好,躲在没人的地方给我爸烧纸,根本就没人能看见!”
“我做什么事为什么要让别人看见?”斐小染看着自己的女儿,火光在她的脸上星星点点,“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
“连奶奶的阴阳怪气你也不在乎吗?你就喜欢他们指着你说三道四吗?”陈欣桐的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控诉地看向斐小染,“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你知道吗?”
陈欣桐胡乱地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转身跑走。
狂风席卷后的现场,只剩齐果和斐小染两人大眼瞪小眼,看到了全程的齐果,多少有些窥探别人秘密的尴尬。
斐小染又往火堆里添了些纸钱,奄奄一息的火堆瞬间充满力量。
“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齐果不太会安慰别人,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节哀”,随后弯腰将散落一地的纸钱捡起,放到了斐小染的身旁。
“你妈妈的婚礼邀请我去了,只不过我现在的情况,不好去参加喜事。”
“我结婚那年,你正好出去上大学,欣桐有多大,我们就有多久没见过了。”
齐果点了点头,回忆着过去:“小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你,因为你家开了间小卖部,感觉你拥有了全世界。”
因为从小在小卖部里耳濡目染,斐小染算起账来比计算器都快。婚后的她并没有接手小卖部的生意,而是跟着丈夫一起捕鱼。
每当丈夫的渔船缓缓驶向码头,她都是冲在第一个,迎接着丈夫的归来。等船停稳后,她带领着帮工上船分拣鱼海鲜。夫妻一起使劲,总会更轻松些。
斐小染笑出了声,笑容里带了点苦涩:“你说这人也挺难搞的,小时候拥有小卖铺就是最开心的事情,长大以后,却总想要得更多。”
火焰快要熄灭,斐小染又往里加了些金元宝,塑料材质让其噼啪作响。
“明明已经足够温饱,却因为想再多挣些钱,为了让我和欣桐过上好日子,明知天气不好,却还要出海捕鱼。”斐小染像是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现在看来,好像确实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劝住他……”
“这不是你的错。”齐果神色认真,“或者说,不应该将过错归咎在谁的身上。当出现过错和危机时,人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指责别人,但这都是应激反应,不是事情的真相。”
火光摇曳,忽明忽暗,照亮着斐小染的脸,既有丈夫离世的哀色,也有对女儿的愁容。
“不要担心,你跟欣桐只是缺少沟通。”齐果顿了顿,“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没想到活了四十几年,到头来还要你来安慰我。”斐小染看着齐果,扯出一抹笑容,“谢谢。”
“毕竟当年我可是跟着你,白吃了不少零食,没少让你被阿姨念叨。”
两人相视一笑,许久未见的隔阂一点点地消失不见。
回想着今日与齐美丽的争吵,齐果也不确定,时间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逐渐熄灭的火光,带走了寒冷夜晚里最后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