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偃挑开轿帘接过船票,眼角余光扫过远处的少女,唇角勾起。他其实早就看见她了。她昨夜怎么说的来着?“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那现在他要走,肯定得让她瞧见,尤其她还走不成。
俞非晚想不明白唐偃究竟是怎么又变了个身份的。他的衣服还是昨夜买来的那身成衣,倒不稀奇。可这套豪华的车马,这成群的丫鬟小厮,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俞非晚有些迷糊了,索性不再去想。现在重要的是,只有他手里的票能带她上船。
唐偃下了轿,雪白的靴底踏上水桥。俞非晚亦提起裙摆,走到水桥上来。他那边,前有官差引路,后有仆人簇拥,浩浩荡荡势不可挡。俞非晚孑然一身,迈着轻盈的步伐。两边便在水桥中央相遇。
“哪儿来的黄毛丫头,看不见贵人来了吗?去去去,别挡道!”
引路的官差如猛犬狂吠。然而唐偃的折扇往他肩上一搭,他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乖乖地退到了一边。
唐偃走到俞非晚面前站定,两人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衣襟上萦绕的瑞脑香便不断往她鼻子里钻。
“昨夜睡得好吗?”唐偃眉眼扬起。
“瞧着你定然是睡得很好。”俞非晚向他身后撇了一眼,“好大的阵仗,哪儿弄的?”
唐偃勾唇,折扇展开挡住旁人视线,凑在她耳边说:“我一向精于此道。出门在外,有点身份好行事。”
经过今早这一遭,俞非晚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母亲曾说过这世上许多事并非是非黑即白,俞非晚今日才直观地感受到其中的道理。唐偃骗人当然是不对的,但要没他这个本事,根本不可能弄到船票。俞非晚虽然不同意他骗人这个行为,但他行骗所得到的好处于那些官员贵人们来说不过稀松平常。把贵人们的好处骗来为自己所用,也算是劫富济贫了吧。
他不守规矩,原是因为那些官员贵人的规矩,与寻常百姓的规矩,根本就不是一套规矩。俞非晚想清楚了这一条,再看眼前人,似乎也没那么让人讨厌。
“你要去东京,能不能带上我?”
唐偃低下头,就见少女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嘴唇却倔强地抿起。唐偃逗弄她的心思更甚:“不瞒你说,我手里确实有两张船票,但不能给你。我昨夜新交了个朋友,她不嫌弃我是个贼,愿意同我作伴。这票我是要留给她的。”
“你这么快就认识别人了?”俞非晚踮起脚朝他身后张望,除了那些官差仆从,分明一个人也没有。紧接着她心头一亮,哦,原来是在说她。
他既用了“朋友”这个词,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我原没有看不起你。我是生气你故意让我陷入麻烦之中,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能照应我……“唐偃从怀中摸出船票,漫不经心捏在两指之间,她的声音就低了下去,“眼下瞧着,确实需要你照应一二。你既当我是朋友,那朋友嘛,相处之道无非是你欠我一些,我再欠你一些。以前的事我不计较了。往后你有需要我照应的地方,我也一定会照应你。你就把船票分我一张吧,我去东京有很重要的事,若迟了,我就……“
她也说不出迟了会怎么样,总之会很严重,眉宇间的忧虑倏然凝结。唐偃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再也没了逗弄她的兴致:“好吧。”
俞非晚整个人都被点亮了,觉得眼前这人虽然偶尔混蛋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好人。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登船以后,到东京之前,你都得听我的。我自然也不会让你为难,不过是防着你惹麻烦罢了。”
俞非晚觉得他的要求倒也还算公道。一则船票是他搞来的,自己是沾了他的光,给人家点面子也是应该。二则她素来不喜欢惹麻烦,平生惹的最大的麻烦就在面前站着,倒也不算难为她。于是便满口应承下来。
唐偃眉目舒展,似乎很满意。他早知道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要见到实际的好处才肯听话。
“我如今的身份是大理寺评事,姓李,你跟着我也得有个身份。”唐偃挑眉,“不如你做我女儿吧?”
俞非晚眉眼一沉:“当你姥姥怎么样。”
“那还是老婆吧,”唐偃解释,“咱俩得住一屋。”
“老娘。”俞非晚还价。
“姨母。”
“成交。”俞非晚扬起头。
唐偃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蹭票还给你蹭成长辈了。”
没等她说什么,唐偃便高声道:“来人啊!”
一直在后方张望的官差和仆人立刻便走了上来。
唐偃指着俞非晚道:“这便是我母亲的妹妹,我家姨母老夫人。我这一趟遍寻不得,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我母亲在天有灵啊!快,扶老夫人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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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艘船不及“追鱼号”那般豪华,不过他们入住的上等船舱宽敞整洁。船票虽有两张,但房间只剩一个了。好在除了主榻之外,靠窗还有一张小榻,应该是给守夜的下人用的。这张船票是她蹭来的,自然不好意思占用主榻,这张小榻倒是出现的很及时。
两人看过房间,便先去船尾小厅吃些早饭。俞非晚一夜未眠,消耗很大,刚一坐下便觉肚子咕咕叫。这艘船常跑广陵一段,随船的厨子擅做点心。俞非晚狼吞几块打住饥荒,就见唐偃抚着折扇优雅地坐在一侧,像是画上最风流倜傥的文士,然而眼中却难掩促狭:“你真是我见过最能吃的女子。”
俞非晚扫了扫嘴角:“那你未免也太没见识了。”
唐偃眉开眼笑,他似乎很享受被怼。俞非晚觉得这人多少有点病态。
“你那些仆人呢?怎么没跟上船?”俞非晚打了个嗝。
唐偃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那些都是县衙孝敬我的仪仗,充充场面罢了,不能带走。”
“县衙为什么给你配仪仗?”
唐偃勾唇:“那就是我的本事了。”
不用说她也猜的出来,大概是那块腰牌起了作用。再加上唐偃这人实在很会演,很少有人能不被他蒙蔽。能识破的都是真英雄,她得算一个。至于衙门里确实是草包居多。
旁门左道之中有一千门,最擅欺、瞒、哄、骗、诈,唐偃应该就是其中翘楚。但修这种学问的多是脑子灵光的贫穷子弟,没有途径读书,故而学门手艺糊口。可唐偃怎么看也不像是年幼时吃不起饭的样子,就他这通身的做派,就是正经见过世面的人。
俞非晚这样想着,便直勾勾盯着唐偃瞧。唐偃自然好奇她到底在瞧什么。俞非晚也是极坦诚,将方才所想和盘托出,末了还要加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唐偃折扇微摇:“一个长在小镇的姑娘,如何能知道旁门左道这些事?你还对大理寺的官职了如指掌。还有,你明明是江南人,却说了一口极标准的官话。你觉得你正常吗?”
这倒把俞非晚问住了。她从未觉得自己不正常,但经他这么一分析,确实是有些不正常的。这些本不该她知道的信息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对了,都是从母亲那儿来的。母亲就说了一口标准的官话。偶尔哄她睡觉时,母亲也会讲一些光怪陆离的事。
唐偃见她不说话,便低声道:“你我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同行作伴如浮萍相聚,何必深究。”
“你说得对。”俞非晚有些难过。倒不是因为唐偃不肯向她交底,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她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甚了解。
她眉眼间的失落极为明显。唐偃清了清嗓子,道:“你若想聊,不如说说你为何孤身一人上路?你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了。”俞非晚斟酌着词句,“我去东京,就是去寻亲的。你呢?”
“我……故地重游,寻访旧友。”
俞非晚笑了:“这样聊天好没意思。不过也无妨,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也知道我不会害你。就这样相伴一程,不问其他了罢。”
唐偃眉眼舒展:“好。”
俞非晚打了个哈欠:“我有些困了,想去睡一会儿。你我正好白夜交叉着用那房间,可好?”
唐偃没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将折扇收起:“我送你回去。”
此时来甲板上活动的旅客多了起来。他们大多是从之前途径的港口上的船,一夜睡眠之后,纷纷来小厅用膳。此时船舱走廊里倒是安静许多,两人顺着路回房间,忽闻一阵娇笑,就见最深处左侧的房门忽然打开,一大团影子从门内摔了出来。
俞非晚定睛一看,原来竟是三个人。当中一个年轻公子,穿一件杏黄大袖衫,十分讲究,然而瞧他乌青的眼底和满脸的酒糟红便知内里已然如烂泥一般,整个人却醉得脚步虚浮,全仗着身边两位美姬的支撑。三人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竟然毫无避让之意。俞非晚便拉着唐偃避让开——同这样的人置气,实在是件很想不开的事。没想到经过他们身边时,那公子却于舞姬的肩头侧过脸来,嗤笑一声:“好狗,当赏。”
俞非晚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两枚铜板便骨碌碌滚到了唐偃的脚边。继而那三人便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那欠揍的模样,俞非晚平生见所未见。
她有些担心唐偃会是什么反应,侧目看去,唐偃却是神色淡漠,抬脚跨过地上的铜板,拉着俞非晚继续往房间走去。
身后那三人的笑声渐渐收了,想来也是觉得无趣,跌跌撞撞离开了。唐偃将俞非晚带回房间,嘱咐她将门锁好,便也走了。
至于唐偃会不会去追那醉鬼给他一拳,俞非晚已经没有力气再想了。她已经许久没能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了。她将门窗锁好,栖身倒在小榻上,立时便神思昏然。失去意识前她还在想,唐偃似乎是很顾念体面的一个人。他那么聪明,就算要报复也不会选当头一拳这样的笨方法。那醉鬼实在不该惹他。
黑甜一觉,醒来时已过了掌灯时分。俞非晚打开窗,月色入户,四周安静极了,唯有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唐偃至今都没能进房间来休息,想必也很累了。俞非晚便取了一件客舱准备的披肩裹在身上,走出了门。
甲板上江风阵阵,明月朗照,令人心情开阔。几位船工正合力将白云帆放下,想来是江风太大,要控制行船速度。俞非晚来到船头,果然见到唐偃正立在那儿。江风将他的衣袍吹得臌胀,原本盘好的髻也散了几缕碎发出来,月光下如散漫谪仙,实在是……好看。
“这里的风可真烈啊。”俞非晚一张嘴,便被灌了满嘴的湿味。
“你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唐偃手中捏着个酒葫芦,不知是从何处来的。斜着身子靠在船舷上,眼睛亮得像星星,“做了什么好梦没有?”
俞非晚摇了摇头,真是什么梦都没做:“你去休息吧。”
“我倒不困。熬一宿,明天开始白天我睡觉,晚上换你。”
俞非晚清楚这是他的好意,心想这个人还真是挺讲义气的,做朋友委实是不错。
“你会下棋吗?”唐偃突然问。
“我好像不该会。”今日经过唐偃的分析,她明白自己这样的小镇姑娘是没机会接触这些风雅事的,“但我确实会。”
唐偃大笑:“那咱们回去手谈一局如何?”
俞非晚想不出拒绝的道理。她从小就好胜心极强,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赢他一场。
两人转身往回走。满地月光似清霜,将巨大的白云帆照得如同雪顶银山一般。银白之上,一卷杏黄随风而动,仔细一看,竟是一个人影。尸体的脖子被扬帆的绳索死死地绞着,头歪向一边,双目爆裂如同厉鬼。他身上的杏黄大袖衫被江风卷下,飘飘悠悠落在了俞非晚的面前。
竟是今日那个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