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非晚觉得自己出门不看黄历这个习惯很不好,所以才会接二连三遇见这许多麻烦。自发现尸体后,那杏黄色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动。虽说过去在母亲身边见过的案件无数,但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的还是头一遭。夜色沉沉,江水汨汨,唯她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她抬手抚住心口,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方才梦见那死人了,”唐偃的声音从主榻传来,“难缠得很,跟活着的时候一样惹人厌。不过他说你未曾害他性命,他不会纠缠你的。”
发现尸体之后,船工便清空了甲板,拨转方向往最近的港口驶去。俞非晚和唐偃也被迫回到房间,管事的船老大是个极老练的,特意嘱咐官差上船之前不可随意走动。唐偃回来是倒头就睡,俞非晚早就按耐不住想跟他就案情探讨一二了,现下终于有了机会。
“你醒啦?”她凑上前,“你觉得是意外还是行凶杀人?”
唐偃睁开一只眼睛看她,月色下,她一双黑亮的眼睛散发着灼然的神采。唐偃以为自己看错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果然,她的神态中竟没有半分惶恐,相反,倒像是很兴奋。
该害怕的时候不害怕,不该害怕的时候却哭得比谁都大声。
唐偃躺回床上,手捏着额头:“谁知道呢。等一会儿靠了岸,自会有官府来评断。”
却听俞非晚冷哼一声:“官府多的是草包,交给他们还不知要何时才有定论。”转念又一想,若一时半会儿查不出结果,这船是不是就走不了了?那可就误了她的大事……看来还是得她亲自出马。
唐偃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没有接她的话,此时亦在心中做着盘算。他是伪造了官员的身份才上的船,如今遇见命案,少不得要和当地的官府打交道。倘若被人戳穿,这可是比盗窃更严重的罪。能想到唯一的脱身之法是在船靠岸之前凫水逃走,但那无异于将杀人的罪名往自己头上扣,后患无穷。左右人是怎么死的还没个定论,此时不如静观其变。俞非晚有一句话他很认可,官府多的是草包,未必就会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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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江面上雾气腾腾,一片混沌。滁州河段巡铺捕头崔九带着人匆匆往港口来,差役们个个手举火把,在水岸边一字排开。天上飘着蒙蒙的雨,一路走来靴子底沾了软泥。等船靠岸的功夫,他抬起一条腿,将鞋底的泥蹭在河边的树干上:“一会儿上船先收尸,其余人大致问问。若没苦主,就定成意外。都机灵点,早点干完活儿早点回去补觉。“
“明白,”小吏道,“崔头,船到了。”
崔九刚值了一夜的班,正是最困倦的时候。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忽见不远处慢悠悠落下一顶蓝布小轿,哈欠打了一半愣生生憋了回去:“嘶,他怎么来了?”
身边的小吏跟着往那边看去,惊道:“那是……李推官?”
这人有背景,还是个较真的性子,看来今日这事儿还不能含糊着办了。崔九狠狠地搓了一把脸,小跑着迎上去:“大人,竟然把您也给惊动了?”
李恪行掀帘下轿,长随立即上前撑起油纸伞。他目视前方,看也没看崔九一眼:“闻说出了人命,过来看看,顺便把仵作也带来了。”
崔九仰着笑脸道:“听闻您已调往东京高就,不几日就要动身了吧?属下恭贺您鹏程万里。这桩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按道理说,立案之前确实不归我管。不过我这人就是闲不住。”李恪行终于收回目光,看向崔九,“捕头该怎么问询就怎么问询,不必在意我。”
看起来是送不走这尊大佛了。崔九称了一声“是”,命人搭好水桥,一行人往船上去。
尸体仍被挂在原处,随行的四个弓手和船工同力将人放了下来。崔捕头刚想骂船老大为何不早些将尸体放下,还让官差来了费事,却听旁边李恪行率先开口道:“很好,官府来之前,你能保证没有任何人碰过尸体,是个有见识的。”
崔九的话噎在喉咙里,心想着幸好自己嘴慢。今日说话行事还是要多加小心,能请示就请示。
“李推官,您看接下来该如何?”
李恪行道:“崔捕头怎么问我?你该如何办就如何办。”
“那就……请仵作就地干验。同时,让家属过来问话?”崔九观瞧李恪行面色并无改变,于是放了心,转头吩咐船老大道,“哦,还有发现尸体的人,也一并带来。”
船老大低身回道:“死者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只有两个姬妾随行。至于发现尸体的那位,是拿着公引上的船,好像是东京来的大官。”
李恪行脸上第一次现出些许波澜。
他今年二十四岁,这个年纪很多人还在科举考场上摸爬滚打。他能领滁州司理院推官的差遣,不容易;能在三年内调回东京任职,更不容易。虽说有些背景加持,但归根到底凭的还是自己的本事,和滴水不漏的行事之风。
就比如今日这桩案子,怎么就正好发生在他即将卸任的时候?几日前他才刚得了回京的凋零,动迁的间隙是最容易麻痹大意的时候。大宋司法对官员终身追责,他不能留下任何一个污点毁了前程。所以今日他必须来,究竟是有人成心做局,抑或果真是个巧合,他得亲自来看一看。
及至身边长随提醒人已经到了,李恪行才收敛神思,向来人望去。第一眼便知道是张生面孔,年纪与自己相当,想来该是入仕不久。仪表堂堂,气度甚佳,该是个人物。只是跟在他身边的婢女,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很是不安分。
“滁州府司理院推官李恪行,有礼。”
唐偃叉手还礼:“大理寺评事李悠之。”
听见这个名字,李恪行心头一跳。他认识李悠之,说起来两人还沾点亲戚。可即便是几年没见,李悠之也不可能脱胎换骨变成眼前这人的模样。
便是这短暂的一个停顿,唐偃从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一般人听见别人的名字不会是这个反应。莫非这人认识李悠之?最次,也应该是听过。
唐偃选择假冒李悠之的身份,其实是做过充分的调查的。李悠之出身侯门,以恩荫入仕,没有参加过科举,亲人故旧多在开封,故而江南、淮南各路,都不应该有人认识他。莫非这么寸竟撞到了他的熟人?
李恪行的心思也转了千百道。纵然是有人特意做局,眼前这人敢冒充李悠之,就绝计不是冲自己来的。看破不说破,他正好作壁上观。
须臾间情势已翻了几番。俞非晚在一旁瞧着,心里也替唐偃捏一把汗。这位李推官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却不知唐偃能不能顺利过关。
“早就听闻李评事核查严谨断案如神,今日终于得见,幸甚。”
“惭愧。既然司理院都到了,想必已断定是谋杀了?”
司理院负责立案之后的勘察和审判。眼下尚未立案,确实还不到推官介入的时候。李恪行想,这人对官府行事流程倒是清楚得很,竟不知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李恪行:“死因尚不清楚,仵作正在验尸。不过尸体是被挂在船帆上的,想来它不会自己上去。只恐手下疏忽错过重要的线索,故而跟来看看。”
“李推官办案认真严谨,令人敬佩。”唐偃道。
“李评事几时发现的尸体?”李恪行问。
“应该是亥时初。”唐偃道,“发现尸体之后,我便让甲板上的船工去叫了船老大来。我们料定那人必定活不了了,故而决定一切维持原状,直奔最近的码头。”
李恪行道:“李评事供职于大理寺,必定也是刑狱推案的专才。怎么没有亲自验尸推断一番?”
唐偃知道这是试探,从容答道:“事发的河段归滁州府管辖,就地归案,这是规矩。况且我只是大理寺一个评事,核查法条还算可以,断案可不擅长。若此案真为谋杀,待你抓到凶手,司法院检法时,我倒可以与贵地司法参军切磋一二。”
答得滴水不漏。若说此人没做过官,李恪行是不信的。于是愈发笃定此人必有图谋。可究竟是图谋什么呢?
正在此时,崔九带着录事文吏走了过来:“大人,验尸结果已出。”
“正好,李评事帮着一起评断评断。”
李恪行一点头,崔九身边的文吏便上前念道:“尸体僵硬有尸斑,死亡时间在两个时辰至三个时辰之间。面部和身体有淤伤,但都不致命。颈部骨折,外力所致。颈部勒痕承圈状,极深,有麻绳碎屑,未见二次伤害。破皮处伤口发白,应为死后造成。尸体口鼻有呕吐物,肛门见秽物,判断死于窒息。”
“也就是说,人是先死了,才被挂上去的。”崔九道,“方才差役们走访,得知这位刘公子已上船五日,没日没夜地饮酒作乐,喝多了就在甲板上乱吐。许多客人对他都不待见。有没有可能是他醉酒呕吐,把自己给呛死了呢?”崔九希望最好是这样。果真是个意外,大伙儿早点收工。
“既是呛死的,又是谁将他挂在船帆之上?”李恪行开口。
“能碰着帆绳的只能是船工。想来是哪位船工与他有仇,为泄愤才将尸体挂在高处。船上共有船工八人,我去将他们勾来一一询问。”崔九道。
“不急。”李恪行不置可否,却转向唐偃:“李评事怎么看?”
唐偃抱臂而立:“船工寻仇,未免牵强。人都死了,丢进江里喂鱼也好,何必要挂起来呢?不过如崔捕头所说,去问一问也是好的。有时候越是看似不可能的,反而就是破案的关键。”
唐偃虽然不会断案,但人情世故他是懂的。他揣测像李悠之这样的京城官员,定然不会在这等职责之外的事上说太多。毕竟说得多了担的责任就多,于仕途无益。唐偃已同自己扮演的角色合二为一了,此时他就是李悠之。
甲板上众人默然,唐偃这番话似说了又似没说,却让人觉得很有道理。众人心里想的是,不愧是大理寺的官,水平就是高。而俞非晚心里想的是,不愧是老骗子,废话都能说得这么高深。
录事文吏上前道:“两位大人,方才验尸时属下曾观察到,绕在尸体脖子上的绳索其实并未打结。它就是这样交搭在一起的。”说着,两根手指在空气中比了个十字,“麻绳本就粗粝,若是受到巨大的外力急速收紧,或许会留下这样痕迹。”文吏其实有更多的想法。这案子本不复杂,心明眼亮的人此时应该都有了答案。但两位大人都没说话,他再多说就不合适了。于是垂手站在一侧。
李恪行不说话,因为他要探唐偃的底。唐偃不说话,因为他不敢露底。至于其他人,有些是真正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还有一些便如文吏一般,有话也不敢说。
寂静之中,却听一个清亮的女声道:“也许只是个巧合。”
众人循声望去,终于在唐偃身后发现了俞非晚。她穿了一身粗布衣服,头发也挽得潦草,全身上下唯一光彩夺目的就是韶华年纪和那一双灵动的眼睛。
这个时候能替自己解围的也只有她了,唐偃很是感动。他侧了侧身,颇有些恭敬道:“姨母,官差在办案,不是闹着玩儿的。您老人家不要胡说。”
俞非晚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乖外甥,我毕竟比你们长一辈,经得多见得也多。怕你们看不清,才出言提醒呀。”
唐偃随即向李恪行挤出一个笑容:“这是我母亲的幼妹,年纪小但辈分高,孝道当前也我管不了。搅扰办案,还请李推官海涵。”
一个假冒的官,竟然还拖家带口的,李恪行愈发看不明白了。他叉手:“总之现在一筹莫展。老夫人有什么想法,不如说来听听。”
俞非晚上前一步:“正如仵作验尸所说,人死于两个时辰到三个时辰之间。彼时已是深夜,他喝醉了酒歪歪斜斜走来,躺倒于甲板上。继而呕吐,身旁却无人,故而活活呛死。约莫……”俞非晚仰头看了一眼船帆,继而走到堆放绳子的角落,“是在这个位置。”
她一边说,一边将地上胡乱堆放的绳索踢开,扬眉道:“果然,此处有秽物。”
众人纷纷围上前,确实见甲板上有零星的呕吐物。
“这样秽物并不成形状,痕迹上看,像是有东西从上面拖拽而过,倒正合了我的猜测。”俞非晚继续说道:“彼时江面上的风应该很小,船工们为了确保行船速度,便将帆扬满。帆升上去了,绳子自然就堆积在此处。那位……刘……刘什么?“
“刘铭。”崔九很有眼力地补充道。
“唔,刘铭,喝醉之后就枕着这些麻绳睡觉,继而被呕吐物呛死。他躺在这里自然没人发现。后来起风了,船工们又要将帆放下。须知那船帆是很重的,从那么高的桅杆上落下,必会带得这些绳索跳飞出去。麻绳之间阻力也大,一个偶然缠住了刘铭的脖子,自然,当时他已经是个尸体了。尸体就随着云帆的降落而升了起来,这才被人发现。”
她说完,头微微扬起。唐偃忽然想起小时候书院里先生养的那只几乎成了精的猫,每次饱餐一顿之后,就会流露出几乎同样的神态,餍足而自得。
她已经憋了许久了。这么明白的事情,怎么就没人说出来呢?
却听李恪行道:“如此猜想,可有验证?”
俞非晚道:“我哪有时间验证。不过我想,问问船工扬帆、落帆的时间,再查看一下绳子上沾染秽物的痕迹。再仔细盘问家人和乘客最后见到刘铭的时间,应当可以发现一些佐证。哦,对了,仵作应该只完成了干验吧?不如再做个湿验,看看是否有其他致命伤。”
所谓干验,便是在不破坏尸体表面的前提下进行观察,以初步判定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相对应的湿验,通常以醋蒸之法让看不见的暗伤显现。至于开膛破肚毁坏尸身,便是更下一步的事了。干验法讲究时效,且尊重逝者。若非重案,到此一步便可了结。
李恪行挑眉,她竟还知道干验和湿验?这两人倒是都不简单。
“崔捕头,劳烦你去核实一下这些信息。”李恪行吩咐道。崔九应了一声,转身带人去了。
李恪行转向唐偃:“没想到老夫人如此机智,李评事家学底蕴深厚啊。崔捕头那边结案也还须一些流程,不如请李兄和老夫人下船一叙?我来做东。”
唐偃叉手道:“李推官不必客气。既是意外致死,想来结案时间也不会太长,我们在船上等就好。”
李恪行琢磨着,眼下看来,这案子不是冲自己来的。那么此人为何要冒用李悠之的身份,就更应该好好深究一番了。
李恪行笑容和煦如春风:“其实我刚接到调令,即将返京就任大理寺丞。说起来,不日你我便能共事了。李评事,当真不给这个面子么?”
唐偃心下一悬,面色却不变:“上官相邀,岂敢怠慢。”
李恪行终于满意,转身准备下船。于无人处,唐偃回头给了俞非晚一个眼神。俞非晚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是要让她留在船上。
却听李恪行道:“老夫人也一起。”
唐偃闭了闭眼,这下是真遇上麻烦了。
此时却听身后脚步声慌张,竟是崔九急忙忙跑来,在李恪行耳边说了句什么。李恪行脸色大变:“将人带上来!”
崔九一挥手,差役带上了两个哭哭啼啼的浓妆女子,正是刘铭那两个姬妾。
“将方才的话,你对大人再说一遍。”崔九粗声道。
两个女子一个看上去年纪小一些,似乎是被吓到了,呆愣愣两眼发直。大一点那个的还算清醒,俯身跪拜道:“求大人做主,我家公子是让人害死的!妾身亲眼看到那人掐死了他!”
李恪行神色沉肃:“你可看清了那人容貌?”
女子抬起头,泪眼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忽然抬起手:“是他!”
指尖所指,正是唐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