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风(十)
我见青山2024-09-09 10:085,540

  俞非晚印象中,母亲曾推过一个案子。

   

  说是小镇里有一个厨子与邻居不和。这一天邻居来厨子就职的食肆吃饭,吃到一半突然口唇发青、倒地抽搐,当场就死了。仵作初验有判定死因为中毒,后经走访,药铺老板证实厨子曾在事发前买过砒霜。更有厨房的帮厨证实亲眼见到厨子往饭菜中下毒。铁证如山,很快就定了厨子的罪。

   

  然而厨子就是不肯认罪,经历三次翻异别勘,最后被推到了松陵县衙。彼时周捕头正在升迁的关键时候,为了邀功,深夜带着厚厚的卷宗找到母亲。母亲细看之后,以为证据完美得有些蹊跷。厨子从买毒到下毒全程都被目击,若非他本人太蠢,必是有人刻意设计。果然推查之下,发现是案发地的县尉为了快速结案,安排了药铺老板和帮厨做了伪证。仵作二次验尸之后,结合生前病历,终于证明真正死因其实是疯狗病。

   

  厨子沉冤得雪,案发地的县尉被发配边疆。后来听周捕头说起,那县尉也是个恪尽职守的好官。镇上人人都知道厨子和死者不和,出事后人人也都以为厨子就是凶手。他不过是为了尽快定案走了捷径,谁料想一步走错毁了前程。

   

  母亲却道:“他最大的错误是傲慢。若一个蠢人傲慢,顶多是贻笑大方。可聪明人若傲慢起来,足以草菅人命。”

   

  这句话仿佛刀刻斧凿一般,留在了俞非晚的心里。她自以为是个聪明人,惴惴于有一天因为自恃聪明而草菅人命,故而总是告诫自己要仔细谨慎,不能忽视任何一个细微的证据。但眼下这桩案子,死者姬妾的证词和她根据现场痕迹的推断完全相悖。是否因她傲慢,以至遗失了什么?

   

  在如此直接的指控之下,这桩人命势必以谋杀立案了。船被扣押港口,相关人等全部由官府就近安置。唐偃作为被告被禁足于官驿。他们倒是没有限制俞非晚的行动,只安排她住进了府衙附近一处客栈之中。

   

  俞非晚下了楼,径直往官驿去。官驿门口有侍卫值守,俞非晚说明了来意,对方竟也没有阻拦,直接为她打开了客房的门。

   

  房间里空气污浊,唐偃正同两个小吏一起围在桌前打叶子牌。想来三人已经玩了一夜,唐偃眼底微红,长衫松松垮垮挂在肩上,看见俞非晚走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还在这儿?”

   

  俞非晚挑眉:“人家没拦我,我就进来了呀。”

   

  两个小吏急忙下了桌,唐偃叫住他们,甩出一张银票:“我可没赖账啊。”

   

  小吏笑着将银票收好,退出去将门关上。

   

  “你这人,倒是不论什么时候都能交到朋友。”俞非晚在桌前坐下,看到一旁小桌上的油酥小饼,应该是今天的早膳:“伙食不错啊,正好,我还没吃早饭呢。”

   

  她可不客气,伸手捏了块饼子就吃。唐偃仍是盯着她瞧:“你不是三月十五之前要到东京吗?再不走可来不及了。”

   

  饼子有些凉了,不过她并不嫌弃,边吃边说:“案子还没破,我走了谁帮你打官司?说好了的,你照应我,我也照应你。”

   

  唐偃忽觉心底一软。他古怪地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丢在桌上:“你要怎么照应我?”

   

  俞非晚正好也吃饱了。她毫不客气地将那方上好的罗帕蹭得惨不忍睹,继续道:“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完全地信任我,我问你什么你就要答什么,不能对我说谎。你能做到吗?”

   

  唐偃点了点头。

   

  俞非晚道:“你是否杀了那个书生刘铭?”

   

  唐偃脸上是少有的认真:“没有。”

   

  俞非晚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破功:“你骗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我老觉得你没说实话。”

   

  唐偃:“那你要我如何?说了你又不信。”

   

  “罢了,”俞非晚一眼看见边几上的笔墨,立即取来执笔记录,“你仔细同我说说,昨日一早我们分开之后,到晚间发现尸体之前,你都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可有人能作证?”

   

  唐偃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点着桌面:“我想想啊。我肯定是在船上。咱们一起吃完早饭,你说你要回去睡觉,我就送你回去。路上咱们就撞见了那个死人,他还丢铜板戏耍我们,对吧?”

   

  “嗯嗯。”俞非晚停了笔,“我知道的不用说,往下,往下。”

   

  “往下……你就回去睡觉了,我呢闲的没事,就回船头听曲。中间同那死人打了一架。然后吃午饭,接着听曲……“

   

  “等等,”俞非晚猛然抬起头,“你和那死者刘铭打架了?”

   

  唐偃点了点头。

   

  “为什么?”

   

  “他这人你也见识过,比较讨打。人少我忍忍也就过去了,人一多气氛到了,很难不揍他。”唐偃说得云淡风轻。

   

  “有很多人看到吗?”

   

  唐偃:“那时候画舫都坐满了,基本都看见了吧。”

   

  “也就是说,现在几乎全部客人都能证实,你同那刘铭发生过争执。”

   

  唐偃从容点头:“应该是的。“

   

  俞非晚只觉得眼前一黑。

   

  “你打的他那个部位?”

   

  唐偃:“下巴一拳,肚子一拳。”

   

  俞非晚想,那尸体上的淤伤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好在仵作已经判定不是致命伤。

   

  她抬起头,严肃地看着唐偃:“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必须如实回答。你有没有因为争执而怀恨在心,杀害刘铭?”

   

  唐偃勾唇:“我都把他揍了,还怀个什么恨呢?”

   

  这话倒是又几分道理。

   

  “我知道了。我原也相信你做不出杀人这种蠢事。只是眼下他的姬妾一口咬定你杀人,你又确实有动机。只怕有些麻烦。”

   

  唐偃双肘撑在桌上,向她倾身:“我的麻烦并不在这儿。我猜,那个李恪行已经看穿我的身份了。”

   

  俞非晚心头一跳:“为何这么说?”

   

  唐偃道:“你怎么突然如此迟钝了?我问你,官员犯案,该由谁审?”

   

  “刑部!”俞非晚立刻反应过来。

   

  唐偃点了点头:“他们不将我押送东京,反而拘在这里。你以为是为什么?我瞧那李恪行心思深沉,保不齐啊,隔墙有耳,正在偷听我们说话呢。”

   

  唐偃的目光轻轻飘向房间的木墙。一墙之隔,正在奋笔疾书的两个文吏同时抬头,面面相觑,这句要不要记呢?

   

  另一侧,唐偃继续说道:“所以,你就算查清了这个案子,也洗不脱我的全部罪名。反正结果都一样。不如早点启程,耽误了你的事,不值得。”

   

  唐偃似笑非笑。俞非晚垂眸,心思全在案件上,竟然忽视了这一节。这么说来,唐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清白走出大牢了。

   

  “不一样的。”俞非晚突然说。

   

  “有何不同?”

   

  俞非晚望向他:“你杀没杀人是一码事,是否冒充官员是另一码事。不能因为你冒充了官员,就默认你杀人了呀。两条罪状天差地别,判罚也不同。总之你没杀人,我就不会让你蒙受冤屈。况且你冒充官员也就是骗了张船票,又没有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待录问检法的时候,也是可以一辩的。轻则打板子罚钱,重则发配边疆,总之不会要命。”

   

  唐偃神情有些古怪:“所以你还是要留下来,帮我?”

   

  “当然。”

   

  俞非晚觉得唐偃一定很怕死,要不怎么听说她要留下来,整个人都好像恢复了生气。对于身陷困境的人来说,一个愿意为他主持公道的人便如神明现世。俞非晚觉得此时在唐偃眼里,自己一定闪着金光,于是内心油然生出一派豪情。

   

  唐偃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还偷东西了呢。要是江宁府也来横叉一脚,你要怎么救我?”

   

  俞非晚怔住:“我居然忘了……你还真是恶贯满盈啊。”

   

  她有些胸闷。眼下的事已然够棘手,她觉得自己不宜再听他说话了:“我先去把你杀人的事搞定,其他的以后再说。还有,现下司理院没有审讯你的权利,但是那个崔捕头可以问询。你记得不要乱说话,不要签字画押。一切等我回来,听懂了吗?”

   

  唐偃点头:“懂了。”

   

  “最多两日。”俞非晚起身,沉声道,“我必会竭尽所能,信我。”

   

  ————

   

  文吏将偷听到的内容册子呈递于李恪行的案头,垂手而立。

   

  “就只有那个姨母去看过他?”李恪行问。

   

  “是,属下二人交替盯了一天一夜,没有别人了。”

   

  “继续去盯。”

   

  文吏拱手退下。

   

  李恪行将册子翻开,细细地看。他将唐偃扣在官驿,就是想将幕后的人钓出来。没想到只出现了一个俞非晚,他有些失望。不过破局么,最重要的就是耐心。能在回京之前拔除一个隐患,这很值得他的耐心。

   

  泛泛看了一遍,李恪行长叹了一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难道真的只是两个胆大包天的毛贼?又想起册子里记录的唐偃所说“隔墙有耳”那句话,难道对方是早知道他派了人偷听,所以故意让他放松警惕?李恪行拿不准。官场斗争,虚虚实实,不得不慎之又慎。

   

  正此时,门外有人通报:“大人,捕头崔九带着那姨母一起往梅子坞去了。”

   

  梅子坞正是暂押那两个姬妾的地方。俞非晚会去问询人质,李恪行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崔九什么时候上了贼船?

   

  其实崔九也没想到俞非晚会来找他,更没想到俞非晚会提出一起去问询人质的要求。这委实不合规矩。但俞非晚用一番话说服了他。

   

  “崔捕头且想想,证人直言指控我家外甥杀人,为什么李推官却迟迟不走立案的流程?他这背后究竟有何深意?你想啊,你往深里想。李推官回京之后也是要进大理寺的,和我那外甥就是同僚啊。他现在就是在给我们争取时间。若能让证人更改口供,那就免了立案的麻烦;若证人仍旧坚持咬死,那也算全了人情。崔捕头,只要您同意问询,那就是顺水推舟做全了这个人情,与两位京官行了方便。那与您自己,不也大有方便吗?”

   

  崔九听完如醍醐灌顶,竟然险些错过了一个如此重要的机会,于是不禁向俞非晚深揖一礼:“多谢老夫人提点。时不我待,咱们现在就走。”

   

  梅子坞建在江边,前门临街,后窗外就是一弯江水。衙门做此安排,是因为细查之下,这两个女子竟然都不是正式过了明路的妻妾。于是只能将两人暂押于此,待刘家主事人到了再谋后续。

   

  俞非晚嘱咐崔九先将两人分开,一人一间单独问询。不成想差役进去不久,屋内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声。差役出来请命:“捕头,这两个女子抵死不肯分开。这……要不要用强?”

   

  “算了,想必她们是害怕极了。”俞非晚对崔九道,“请崔捕头另外准备一个房间,角落里设一张屏风,您和文吏坐在屏风之后。尽量不要让她们发现你们的存在。”

   

  崔九想了想,律条上只规定了问询时官差必须在场,确实没有规定被问询者是否要知情。这样安排也不算违背规则。于是点了点头,吩咐人照着俞非晚的要求安排妥当。

   

  趁着准备的功夫,俞非晚将之前询问的供词看了一遍。这两个女子是亲姐妹,大的名叫月娇,十七岁,小的名叫月娥,十五岁。证词的下一页是附录,记载着她们行囊中的物品。俞非晚眼前一亮,此时,门口有了动静。

   

  两姐妹手挽着手,怯生生地走入房中,像是两只受惊的兔子依偎着彼此。外面差役将门关上,突如其来的动静似乎将她们吓了一跳。

   

  “你们不用害怕,过来坐吧。”俞非晚将证词收好,指了指面前的两张椅子。

   

  姐妹二人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又四下观看,确认房间中只有俞非晚一人,好像终于放松了一些。

   

  “姑娘,你……你不是那个公子身边的人吗?”月娇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俞非晚却不答她,反而问道:“哪个公子,是杀死你家刘铭的那个杀人犯吗?”

   

  月娥似乎被“杀人犯”这三个字吓着了,缩在姐姐身后。月娇反手圈住她。

   

  月娇道:“姑娘是来问话的?该说的我们早已同官差说过了。”

   

  俞非晚微笑:“不必紧张,你们的证词我已经看过了。不过是还有几个遗漏的问题,那些男人们不好问,便托我来问一问。先坐吧。”

   

  姐妹两人这才贴着凳子边坐下。

   

  俞非晚也不看她们,而是拿出纸笔假意记录:“你们二人在刘家为仆多少年了?”

   

  月娇道:“我们是家生子。”

   

  “契约签到何时?”

   

  姐妹二人却不说话。

   

  俞非晚又问:“你们和死者刘铭除了主仆关系之外,可还有其他关系?通房?聘妾?”

   

  月娇的眉弓似一根紧绷的弦:“通房,没有名分。”

  

   “你妹妹也是?”

   

  月娇似被戳到了痛处,眼底通红:“是。”

   

  屏风后,崔九有些坐不住了。心想这小丫头问的是什么?半天问不到点子上。

   

  俞非晚无视月娇的嘲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从始至终,月娇的半个肩膀始终挡在月娥身前。

   

  “你一定很难过吧。”俞非晚轻声道,“月娥还这么小,就要做那禽兽的通房。你一定也很怨恨自己的父母,这些苦让你一人受了还不够,要将两个女儿都搭进去。”

   

  月娇怔怔看着俞非晚,防备之余,竟流露出一分哀戚。

   

  “但你更恨的其实是刘铭,他才是直接对你们姐妹施暴的人。更可恶的是,他这样酒色沾身的蛆虫,竟然也能进京赶考,也有远大的前程。”俞非晚紧紧盯着月娇,观察着她脸上细微的反应,“所以你做了一个决定。在这条进京的路上,亲手杀死他。”

   

  月娇猛然抬起头,眼中尽是惊讶和恐惧:“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

   

  俞非晚道:“你说没你做,那我问你,你包裹里的安神丸是做什么用的?“

   

  月娇怔了一怔,眼神即有片刻躲闪:“那是我家主母特意给公子准备的。读书备考难免夜间失眠,很多学子都在用!”

   

  “所以你家公子也会把它化进酒里?”俞非晚冷笑一声,“官差找到了他丢在现场的酒瓶,里面的药量可不少啊。”

   

  月娇呼吸阻滞。她低头咬唇,眼神倔强。料想是不会轻易承认的。

   

  “让我告诉你,官府验尸的法子有很多。人是几时死的,如何死的,一验便知。你证词上说亲眼看到李悠之掐死了刘铭,可尸体上却连半个掐痕都没有。你说行凶时间在亥时,但人分明死于子时之后!分明就是你给刘铭下药,然后趁他熟睡之际将他杀死!月娇,你已然败露了!你杀死主人在先,诬告他人在后,已犯下十恶之罪!你会被枭首示众,你的妹妹也活不了!”

   

  其实就算月娇真的给刘铭下过药,也根本做不到将刘铭挂在船帆上。且仵作湿验之后已经能断定他是口鼻堵塞导致的窒息而死。所以俞非晚仍旧维持之前的判断,刘铭是死于意外。但是月娇为什么要诬陷唐偃?俞非晚唯有将她逼至绝境,才能让她吐露实情。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月娇喃喃道。

   

  俞非晚却突然迫近:“对我喊冤没有用,此事全看官府定夺。你那份口供漏洞百出,现在他们已认定你和你妹妹就是凶手了。”

   

  “不是的,不是的!”月娇面色青白,嘴唇都在颤抖。

   

  却是月娥冲出来挡在她身前,高声道:“姐姐没有杀人!她说谎是为了救我们……“

   

  屏风后,崔九眼睛一亮,竟然真有隐情?

   

  月娇一把捂住月娥的嘴。她回头看向俞非晚,眼中噙满泪水:“你们要杀便杀我好了。放过月娥。她什么都不知道。”

   

  俞非晚长出一口气。她起身,走到那对姐妹面前,将手中宣纸摊开:“这供词,是你亲口供述的吧?”

   

  月娇却摇摇头:“我不识字。”

   

  “你不识字,这上面却扣着你们姐妹的手印。”俞非晚忽然觉得悲凉,“这份假供词就是你们姐妹的催命符。按照律法,你们谁也跑不了。“

   

  月娇探究看着俞非晚,好像在琢磨她是否在诓骗自己。俞非晚泰然于她对视。突然月娇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一把夺过那份供词,团了一团塞进嘴里。俞非晚也不同她抢,只是看着她将嘴里的纸团生生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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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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