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风(十一)
我见青山2024-09-10 17:455,227

  崔九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听着好像突然没有了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便听俞非晚说道:“说出来的话还能再吃回去。好吧,既然给自己和妹妹争取了一次机会,可要好好把握。”

   

  俞非晚转身回到座上:“你得还我一份新供词。该说什么,可想好了?”

   

  崔九给了文吏一个颜色,示意他要小心记录。

   

  月娇望着俞非晚,眉眼间尽是凄惶。俞非晚心下有些动容,说道:“没想好,就实话实说吧。没有人会因为说实话而获罪。”

   

  月娥在姐姐怀中抬起头,低声道:“姐姐,咱们就说实话吧。你我不该死,那公子原也不该死的。”

   

  泪水顺着月娇的脸颊滑落。

   

  “我,没有看到那位公子杀人。酒里的药确实是我下的,只为了让刘铭多睡一会儿,不要来折磨我们。那夜刘铭很晚都没回来,我就去寻他,发现他醉倒在甲板上。我恐怕他醒了又要来折腾我们姐妹,索性就没有管他。”

   

  俞非晚:“你发现他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大约已过了亥时。”

   

  “是在何处发现的他?”俞非晚问。

   

  “他躺在甲板一个角落里,具体的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地上乱糟糟的,堆着许多绳子。”

   

  俞非晚了然,看来就是之前判定的那个死亡地点。

   

  “所以,你根本没看到有人行凶。”

   

  月娇点了点头:“我见他躺在那里,便回了房间。想着好歹清净两个时辰再去寻他。”

   

  “既然什么都没有看到,又为何要诬陷他人?”俞非晚厉声喝问,“你可知你的一句话,便有可能让一个无辜的人赔上性命么!”

   

  月娇却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将怀中的妹妹抱紧。俞非晚想不明白,两个柔弱女子,何故药害一个陌生人?

   

  “事发那天的中午,那位公子,也就是李悠之,和你家公子发生过争执。当时你可在场?”

   

  月娇忽然泪如雨下,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他们因何争执?”

   

  月娇哽咽道:“我家公子……刘铭……他因我倒酒时打翻了酒壶,便打了我。那位公子看不过,才出手教训他。”

   

  “这么说来,李悠之是为你抱不平。”俞非晚蹙眉,“那你为何还要污蔑他?”

   

  月娇垂着头,已然泣不成声。一旁月娥说道:“姑娘,你别逼我姐姐了,她是为了救我们。若让主家知道公子之死是因为我们疏忽所至,我们两个也是活不成的。”

   

  “只是惧怕主家责罚?”俞非晚觉得实在荒唐,“且不说刘铭一个大活人自己作死根本怪不到你们头上。你们虽是刘家的仆人,却也同是大宋子民,刘家岂敢夺你们性命?若真如此,你们可拿着主仆契书去官府告状,定有人为你们主持公道。”

   

  月娥哭道:“我们没有契书。我家祖上欠了刘家的债,约定五代为奴。我们同刘家的猫狗没有区别,生死全由主家做主。官府是不会管我们的。”

   

  两人说着,将手臂上的衣袖挽起。除了被斑驳的伤痕之外,两人的大臂上都被烙下了一个深深的疤痕,竟是一个“刘”字。

   

  俞非晚愣住:“你们是私奴?”

   

  古来百姓户籍有良贱之分。良籍为民,享有一切生而为人当有的权利;贱籍为奴,被视为财物,生杀予夺全在主人。及至本朝,贱口奴婢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契约仆人。他们的地位与主家平等,皆为良民,服务时间以契约为准,到期自行决定去留。如今除去一些杂户之外,家生家养的贱奴,在宗室勋贵、累世豪门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是贱奴,所以身不由己。她们的身体是主人的,命也是主人的。她们如蛇鼠般身处阴暗角落,与这繁华人世半点关系也没有。为了活命,所以将主人的愤怒转嫁到他人身上。至于良心,命都保不住,何谈良心?

   

  月娇满脸泪痕:“姑娘,我说的都是真话了。等家主来了定会剥了我的皮。我死便罢了,我妹妹还小。姑娘,你同官府说的上话,求求你,给我们指条活路吧。”

   

  活路……俞非晚亦不知活路在哪里。她可以为冤屈者平反,为不公者搏杀,因为这是律法赋予人的权利。但从法理上讲,这两姐妹根本不能算作“人”。律法不会保护她们。

   

  俞非晚只觉一股郁气哽在喉头。不待她细想,崔九已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实情既然已经问清,老夫人不必同她们废话。快快签字画押,咱们好将这桩事了结了。”他招呼门外差役,押着两个女子签字画押。她们破碎的哭声盛满了整个房间,猩红的指印盖在雪白的宣纸上,刺痛了俞非晚的眼睛。

   

  梅子坞外长街喧闹,装满货物的马车压过方砖,挑着担子的小贩叫卖自家的果子,茶楼雅客络绎不绝,一派热腾腾烟火气。俞非晚走出梅子坞,转过身,姐妹两人如木偶一般幽深的窗前。她们定定地望着她,双眼空洞死寂。

   

  俞非晚只觉得胸口似压了块千金巨石,呼吸都异常困难。这感觉一直持续到深夜,她躺在客栈窄小的床上,望着头顶窗外的满天繁星。她想,究竟如何才能救那两个姑娘。

   

  若她有很多钱,她就能从来刘员外手里买下她们。但刘员外也有可能因为儿子的死心怀恨意,非要她们的命。那这交易就做不成了。若她是大官,刘员外也许就会畏惧她的权势,同意将人卖给她。可惜她既没有钱,也不是大官。在这套权和钱的规则下,她注定什么也做不了。可就算有人能做,那两个姑娘终究还是私奴。她们的苦难不会因为换了个主人就结束。

   

  俞非晚不知想了多久,意识开始混沌起来。朦胧中仿佛看到母亲坐在床边,像是记忆中每一个平凡的晚上那样,就着灯火缝补衣衫。

   

  “母亲……”俞非晚轻轻唤了一声,只觉得这些日子里的风霜都瞬间消散,心头无比满足。

   

  母亲也回过头来看她,烛光给她温柔的脸渡了一层金色。

   

  “母亲,”她感觉自己有许多话想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最重要的事:“有什么办法能救那两个姑娘?”

   

  母亲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你同情她们,是么?”

   

  俞非晚点了点头。

   

  母亲将她的碎发挽到耳后,温暖的指腹抚摸她的脸颊:“同情是可贵的品质。我们与律法打交道的人,最忌讳的就是高高在上麻木不仁。唯有常怀同情之心,才能擅用律法保护弱者。这才是律法的意义。”

   

  俞非晚眼中噙满泪水,她知道只有母亲能懂她的心境:“可是律法并不能保护她们。”

   

  母亲温柔地注视着她:“别对自己太苛刻。这世上有些罪恶埋藏得太深太久,根系庞大、枝叶蔽天。与它斗是需要时间的。好好睡一觉,战斗还很长。”

   

  俞非晚舍不得就这样睡去,她还想再跟母亲说说话。无奈眼皮似有千斤重。她感觉自己飘在云端,又好像浮在水面。有朦胧中好像听到马蹄声,紧接着肩膀就被人捏住一顿猛摇。

   

  “醒醒!快醒醒!”

   

  俞非晚拼命睁开眼睛,却见唐偃放大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唐偃?你怎么在这儿?”她揉揉眼睛再去看,唐偃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

   

  “我们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快跟我走!”唐偃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便往门外冲去。

   

  驿站门外停着一匹高头大马。唐偃一把将俞非晚抱上马背,自己也跳上来,扬手一鞭,骏马便在长街上飞奔起来。

   

  兜头的夜风吹得俞非晚一个激灵:“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逃命!”唐偃的声音在风中不甚真切。

   

  “为什么要逃命?我已经给你翻案了啊!”

   

  “就是因为翻案了,李恪行那厮不能再关我,必然要找别的理由。那可就不好收拾了。今晚是最后的逃生机会,我托看门吏买了马,又托他放水半柱香。你瞧,这么短的时间我还特意绕路接上你,够意思吧?”

   

  俞非晚以为确实是很够意思。毕竟唐偃那诸多罪行之中,也就杀人是冤枉的·。俞非晚想起白日曾撞见他和小吏玩叶子牌,原来那不是玩牌,而是行贿。能从官吏手中给自己买一条出路,手段不可谓不硬。

   

  俞非晚忽然灵光一闪:“咱们绕去梅子坞,带那两个姑娘一起走!”

   

  唐偃咂嘴:“你瞧这马上坐得下四个人吗?人各有命,先顾好你自己吧!”

   

  身后传来答答的马蹄声,想来是追兵出动了。前方城门渐渐关闭,唐偃双腿一夹马肚子,趁着最后一个身位的缝隙,纵马出城。

   

  他们一路跑到渡口。两人下了马,唐偃将马头调转,继而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马儿便朝着来时路狂奔而去。

   

  “好马,还真有点舍不得。”唐偃笑道。

   

  俞非晚生平第一次骑马,被颠得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抱着树干一阵干呕。她抬头看了一眼渡口,哑声道:“又坐船?你还没吸取教训吗?”

   

  唐偃没说话,大摇大摆走上一旁的跑马道,在一架马车前立定,朝俞非晚招了招手。

   

  直到俞非晚在车厢里换好衣服,掀开车帘望着天空星随月走,才不得不打心底承认,唐偃确实是个逃跑的高手。

   

  唐偃换了一身粗布衣,单手揽着缰绳,宽大的斗笠将整张脸挡得严严实实。他赶着车不疾不徐地走在大道上,几次巡铺兵与他们擦身而过,却问也没问一句。

   

  夜渐渐深了,大道上也安静下来,唯有零星的几辆车还在趁着夜色赶路。

   

  俞非晚从车里爬出来,坐在他身边。唐偃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去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

   

  “还在为那两个姑娘的事忧心?”唐偃问。

   

  俞非晚深吸了一口气:“只是觉得很不公平。”

   

  唐偃道:“其实她们也算不得完全无辜。给一个明知会喝醉的人下安神药,你想想,那人能不被呛死么。”

   

  “若从推官评判,大概判误杀。不过以仆杀主,是十恶之罪,怕也活不了。”俞非晚叹了口气,“我难过的是,她们连上堂听审的机会都没有。”

   

  唐偃:“这世道就这样。”

   

  两下沉默了一会儿,俞非晚突然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

   

  “下午崔九前脚从衙门出来,后脚就来我这儿邀功了。也是他告诉我不会立案,我就琢磨着得赶紧跑了。”唐偃道,“放心,三月十五之前一定让你到东京。”

   

  俞非晚侧头看他,真诚道:“承蒙你照应了。”

   

  唐偃将斗笠摘下,放在一边:“惭愧。这一路我带给你的麻烦似乎比关照要多。”他也侧过头来回望她:“抱歉了。我本是好心。但其实你不需要我。”

   

  俞非晚摇了摇头:“若没有你,这趟旅程会寂寞许多。我也不会生出这么多感悟。”

   

  唐偃挑眉:“哦?你悟到什么了?”

   

  “我悟到这世上原有许多不公悬于律法之外,也悟到那些官员其实并非草包,不过各怀心思。这世道明着有一套规则,暗地里却有一另套规则。而我一人之力,能左右的极其有限。”

   

  唐偃眸光深邃,他目视前方,问道:“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你以后是不是也不会那么较真了。一口一个律法,一口一个不公。不如钻研人情世故,过快活日子。”唐偃侧头,补充道,“像我一样。”

   

  “我可不会像你一样。”俞非晚蜷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我不过是感慨一番罢了。人情世故我没兴趣。我就想啊,若世间都只认律法这一套规则,那就好了。”

   

  “这可不好实现。”

   

  “所以才值得追求,也不必非求个结果,日有进益就很好。”俞非晚望向天空,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与她的声音重合在一处,“一人之力虽然有限,但萤火之光亦可以照亮黑暗。战斗还很长。”

   

  唐偃没有说话,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光亮。

   

  俞非晚忽然深吸一口气:“对了,我想跟你谈谈。”

   

  “啊,”唐偃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你说。”

   

  “你其实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人。我觉得,不论你做什么,都能搏出一方天地。为什么非要做骗子呢?”俞非晚前半段可谓字斟句酌,但最后一句明显带了些情绪。

   

  唐偃笑了:“可能是因为我这人运气不太好。你瞧,我想骗骗小姑娘吧,遇上了你;上船遇见死人,还遭人诬陷;假扮个官员还被戳穿。你说我是不是倒霉到家了。”

   

  “那是因为你没走正道。”俞非晚盘腿而坐,记忆中母亲每次训导她都是这个姿势,她便觉得这样很有气势,很有说服力,“圣明的俞弗唯曾经说过,你说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来圆。所以做人要坦坦荡荡。人的信誉是要逐步建立的。”

   

  唐偃想了想,问道:“俞弗唯是谁?”

   

  “是我娘。”提起母亲,俞非晚心中又有些沉重。

   

  唐偃似乎并不意外:“我记得你说过,你娘假死骗你?”

   

  “是,她有她的苦衷。”俞非晚道,“等我们见了面,就什么都清楚了。我这次就是去找她。她会在开封等我。”

   

  唐偃似有些担忧:“怎么找?有地址吗?”

   

  俞非晚点点头。

   

  唐偃便没有再问。他想,她这么聪明,应该不会被骗。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我去开封,是去寻仇。”

   

  “寻仇?”俞非晚瞪大眼睛,“你的仇家是谁?”

   

  唐偃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

   

  “那你要怎么报仇?”俞非晚问。

   

  唐偃道:“没想好。找到仇家再说。”

   

  俞非晚皱眉:“你不要冲动,我可以帮你打官司。”

   

  “我没有官司要打。”见她一脸担忧,唐偃忽然心情不错,“放心,我不会犯法。其实这一趟,我亦有许多感悟。”

   

  “说来听听。”

   

  “做人要坦坦荡荡。”

   

  俞非晚皱眉:“学人精。”

   

  “我听进去了,真的。”唐偃难得真诚一回,“我以后行事,必会坦坦荡荡。”

   

  俞非晚颇觉欣慰。他若真听进去了就好。

   

  他们在天亮之前经过一个小镇,更换马车,又在日暮十分到达一个港口。唐偃将车停在江边,夕阳之下,一艘巨船缓缓驶来。

   

  俞非晚瞪大眼睛:“那是……追鱼号?”

   

  唐偃点点头:“我查过它的航程,它在上一个港口停留一日补给,咱们走陆路,一日一夜,刚好赶上。”

   

  “太好了!”俞非晚在身上一阵摸索,幸好,那张船票一直和母亲的信放在油纸包里,“咱们一起走。”

   

  唐偃摇头:“你去吧,我没有船票。”

   

  俞非晚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认真的?”

   

  唐偃道:“说好了坦坦荡荡,不能这么快就食言吧。”

   

  俞非晚眼睛一亮,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你很有前途。”

   

  “快走吧。船在这个港不会停很久。”唐偃道,“有缘开封见。”

   

  “开封见!”俞非晚转身跑了两步,又折回来说道,“你也快走吧。小心点,别让人抓住。”

   

  唐偃笑着点了点头。

   

  少女转身朝着江边奔去。夕阳下,巨大的帆船缓缓前行,在水面荡开层层波澜。唐偃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他看着她上了水桥,进了船舱。然后,小小的影子出现在甲板上,冲他挥手。

   

  唐偃想,这一幕当可以入画。他要用青金石铺陈水面,用辰砂描绘晚霞。可惜的是,没有任何颜色能画出少女的眼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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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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