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两岸皆是繁华富庶之地。小镇虽不大,但码头船舶如织,客商往来,各类商业亦发展齐备。进了城之后,俞非晚才终于相信唐偃确实早有准备。他不仅顺利找到钱庄取了钱,还找到了一家成衣铺子。两人各自换了一身行头出来,抬头一看,已是月至中天。江边只剩一家小酒馆尚未打烊,唐偃便提议去喝一壶酒暖暖身子。
酒馆不大,一共就四桌,此时也只有他们两个客人。鱼鲜都是当日捕捞,宽汤炖煮,鲜香暖胃。俞非晚一大碗鲫鱼汤下肚,顿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满足地擦擦嘴,就见唐偃正捏着一杯浊酒,慢悠悠地咂着滋味。
他给自己挑选的是店里最贵的泥金提花罗外衫,内穿素白交领袍,头戴青玉冠,手里一把折扇轻摇,配上他散漫的神情,端得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明明刚才还狼狈如落水狗,眼下换了身衣服,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俞非晚觉得这人有点邪门,一张脸能作千人面,竟不知哪个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吃饱了?”唐偃含笑看着她。
俞非晚点点头:“你身上的伤没事吗?”
“无妨,”唐偃动了动肩膀,“顶多疼几日,要不了命。”
那家丁的棍子碗口粗,俞非晚眼睁睁看着他挨了好几下,心想这人还真是挺抗揍的。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唐偃嗤笑一声:“现在你信了?”
“抱歉,是我误判了。”俞非晚一想到自己刚才险些做了帮凶,便觉愧疚。再一想,自己虽然奋身要救他,但终究还是他自己救了自己,便觉得更加抬不起头了,“还好你没死。”
唐偃愣住了。他忽又想起方才在水下,她用尽全力想要抓住他的样子。他漂泊半生,受过不少委屈,也担了不少骂名。所以刚才在船上,即便被她不领他的好意,还狠狠地踢了一脚,他也没觉得多难受。倒是这一声“抱歉”,有些出乎意料。
“江南路盐税改革,你可知道?”
“没听过。”
唐偃笑了,没听过才是正常:“总之,就是商人和官府勾结牟利,结果朝廷派了监察御史来查。盐商徐员外有一笔账平不上,他便想了个法子,花重金收了一批书画,再假装走水烧个干净。他买画的钱八成还会返还给他。如此只需两成的成本,就能将账做平。你明白了吗?”
他难得与人解释这么多。不过因为瞧她是个聪明人,倒是个难得的聊天对象。
“所以你偷画,是为了帮监察御史搜集证据?”俞非晚问。
唐偃将折扇玩弄于指间:“那当官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心疼那些画。虽然不是名家之作,但也都是心血凝结。不能由着人糟蹋。”
“原来如此。你若早点跟我说真话就好了。”
说真话……他习惯不考虑这个选项。
“刚才你为什么要跟来?”唐偃问。
“你被人打成那个样子,我怕你死了。”
“萍水相逢,你管我死活作甚。”更何况,是他算计她在先。
“因为你是人啊,人命何其贵重。就算你是贼,也配得一场公平的审判。律法可以杀你,但那些人没这个权利。”
唐偃有片刻的失神,忽而勾唇一笑:“律法?呵,律法可给不了人公平。”
这话却刺到了俞非晚,她立即坐直了身子:“这话说的不对。律法是天下公器,是规则,是底线。若律法不公,只能是使用律法的人生出了私心。那也不能因为几个人的私心,就不要律法了呀。”
唐偃注视着眼前人。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锐利而坚定。这是一双属于智者的眼睛,却长在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有几分违和。她说话时总是高高的扬起头,似乎要博取所有人的注意,锋芒毕露,锐不可当。若占了上风,还会明显地流露出几分得意。
这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是骄傲的,自负的,未经打磨的。是唐偃久已失去的东西。
唐偃移开目光,折扇轻摇:“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俞非晚有些不满他这副态度,不过萍水相逢,也不必做无谓的争辩。她想了想,说道:“那你现在预备如何,那个竹筒可还在‘追鱼’号上。”
唐偃看着她,忽然哈哈大笑:“不容易,可算有一件事骗过了你。”
俞非晚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难道……竹筒里的东西不是……?”
唐偃倾身,折扇遮住半张脸,小声道:“我怎么可能把赃物带在身上?”
俞非晚瞬间明白过来,唐偃早就做了两手准备的。若能逃脱自然是好,若逃不了就死遁。无论哪条路,他都不会有后顾之忧。
“那画呢?”
“我雇了最好的镖师,现下应该快到东京了。”唐偃咧开嘴,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我其实早就得手了。实在是忍不住想看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才选了今日做局。狗急跳墙,竟然不惜杀人灭口,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俞非晚气急:“你这人可真狡猾啊!”
唐偃却一脸得意:“多谢夸奖。这是你第二次夸我了。”
俞非晚气得“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当他是性命攸关慌不择路,没想到是早有预谋。她是造了什么孽才遇见这么个瘟神:“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就罢了,你干嘛牵扯上我?真是被你害死了!”
唐偃却是一脸无辜:“你别生气啊,我是一片好心,看你小姑娘一个人上路不安全。之前你在船上若信了我,帮我躲过追兵,咱俩正好做个伴,互相有个照应。多好。”
“你管这叫好心?我可谢谢你了!你谁啊就想照应我!真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俞非晚气鼓鼓地冲出门去,桌子被她撞歪,满桌的杯盘乱响。唐偃将桌子扶稳,再回头,俞非晚已经没了影,只有店家两口子躲在柜台后面一脸好奇地向外观瞧。唐偃讪笑了两声:“没事儿,小姑娘闹脾气。”
话音刚落,却见俞非晚又一阵风似的冲回来了。
唐偃眼睛一亮,心想她果然还是愿意同自己作伴的,嘴上却不饶人:“怎么又回来了?”
俞非晚伸出手掌心向上:“给钱。”
“什么钱?”
“买船票的钱!”俞非晚高声道,“你害得我损失了一张上等船票,不用赔的啊?”
唐偃道:“明日到了码头,咱们一起买。”
“不要。”俞非晚斩钉截铁,“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拿钱!”
看来是还在气头上。唐偃想,自己比她年长,不能同她一样,于是决定好言相劝:“你听我说。你呢,聪明有余,但年纪太小,又是个女子,江湖上那些坑人的门道你都不懂,很容易吃亏的。我能照顾你。跟着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这样的人说起话来,总是比寻常人更动人心。但俞非晚才不会被他的模样蛊惑,她早就看穿了他的美人皮。
俞非晚俯下身,鼻尖相距不过一寸,双眼锁定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道:“你当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你不给,我现在就返回江宁去。不论怎样,你盗窃的罪名总赖不掉。就算你跑到天边,我也能告得你倾家荡产。惹我,你试试。”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抚弄着他的前襟。这侵犯性的动作却让唐偃心头升起一股异样情绪。即便是威胁,她也只提偷窃,根本想不到要去找官差来要他性命。唐偃越看她,越觉得像只龇牙咧嘴的小猫,还挺可爱。
唐偃喉头微微滚动:“不敢。我怕了你,我给。”
俞非晚这才松开他的衣领,头高高地扬起来。唐偃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我就这么多了,咱俩一人一半。”
俞非晚瞟了一眼,最上面那张都有一百贯了,肯定不吃亏。她将银票收好,又道:“以后学点好,干点正经的营生,别再坑蒙拐骗了。”说罢,大步走了出去。
唐偃露出一个笑容,抬手抚平刚才被她摸过的衣襟,扬声道:“店家,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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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西垂,打更人的声音隔着街道传来,竟已三更了。俞非晚没有去寻客栈投宿,而是往码头的方向走去。这个时间,夜里到达的货船应该要准备装船卸货了,漕工必不会少。人越多的地方才越安全。
果然,码头上已有喧哗之声。沿着河堤有一家早点铺子亮着灯火,俞非晚进门找了一处角落里的位置,要了一碗热茶,打算熬到天亮。经营铺子的是个中年妇人,瞧着和母亲差不多年岁,动作娴熟利落,一个人便将铺子经营得井井有条。
“姑娘的船是什么时辰的?怎么这么早就到码头来了?”老板娘问。
俞非晚答道:“我陪我哥哥来买船票,他打听消息去了,我在这儿等他。”
老板娘笑道:“你哥哥也是上京的举子吧?票该早点买,这个月进京赶考的人多,咱们这个码头小,好多客船都不停的。”
老板娘离开了。俞非晚端起热茶喝着,心下有了计较。看来船票不好买,等会天一亮她就去排队。三月十五之约,耽搁不得。
然而她的霉运似乎并未结束。朝阳初升,俞非晚来到铺屋门前,就见木窗上挂着一块牌子,上书四个大字——今日售罄。
“请问官人,今日的船票都卖完了吗?”俞非晚往小窗里看去,就见小吏鼻梁上架着一副叆叇,正埋首在卷册之间。
“你去哪里?”
“去东京。”
“去东京,呵,都是去东京……”小吏拖着长声,“最近的一艘在十日之后,船票五百八十文。”
“有没有再早一点的?贵一些的也可以。”俞非晚急急问道。十日之后,她肯定赶不及。
“没有。不买就走,下一位。”
俞非晚退到了一边,心下琢磨着到底该怎么办。其实还有一个选择,就是雇车去追之前的“追鱼”号。陆路比水路快,耽误的这一夜应该也走不远。但雇车的花费可比乘船要高许多倍,她手上这些钱不一定够用。
不若先买下一张船票兜底,然后再去打听雇车的事。俞非晚打定了主意,等后面的人买完了票,便又凑上前:“官人,十日之后的船票我要一张。”
那小吏头都没抬:“没有了。”
“刚刚不是还有呢吗?”
“也是刚刚才卖的。”
俞非晚好气,但又没有办法:“那后面还有哪一天的?”
小吏哗哗翻着书簿:“半个月之后船票有的是,你要不要?”
俞非晚两眼一黑……只怕母亲等不到那个时候。
正此时,一个穿着缁衣的官差走到窗口前,冲里面的小吏高声道:“一个时辰之内有没有去东京的客船?”
小吏立刻抬起头,厚重的镜片也挡不住他眼里的光:“有,上官,有一艘即刻到港。谁要啊?”
“别瞎打听。给我两张票,要上等的。”
“是,是!”船票就这么当着俞非晚的面递了过去。官差将票收好,转身走了。
俞非晚急忙道:“你刚才不是说没票了吗?为什么给他不给我?”
“你瞎咋呼什么,小丫头片子。去去去,不买票就滚,别在这儿挡着。“小吏挥挥手,像是哄苍蝇一样。
俞非晚可不受这闲气。她头伸进小窗里,一把从小吏的手臂下抽出书薄,上面票务一栏赫然签着他的名字:“魏经纶是吧?你倒卖船票,以权谋私!我要写状子告你!你等着吃官司吧!”
小吏吓了一跳,谁能料到她能做出如此举动?然而还没等他反应,俞非晚已经收回手去,转身就要走。小吏急忙追出来,拦在俞非晚身前:“姑娘,你这一大早的,你难为我干什么呢?不是我不卖你,票确实卖完了,只是每艘船都会留几张‘官票’,是给公差的。你要是能证明你有身份,我现在就把票给你,分文不收。”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姑娘,我给您赔不是。您别难为我。我一天在那小屋里坐八个时辰,腰都坐断了,就赚八十文,全家老小指着吃喝呢。您告我一状,我一个月白干,真受不了。您行行好。”
小吏说得真切,俞非晚心生恻隐。一听要告状就吓成这样,可见是个没背景的。脱下皂衣也就是个穷苦百姓,大家原都是一样。然而心中又有一个声音道,他方才轻视谩骂时,却没想过自己同他是一样的。
见俞非晚不说话,小吏以为她不信,于是抬手指向岸边:“您瞧,那真是贵人!”
俞非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大道柳荫下停驻着一队人马。前有开路小厮,后跟着丫鬟仆从,一看便知是大户门风。队伍正中有一顶马轿,前后两匹枣红大马抬着,十分气派。方才那穿缁衣的官差已一路小跑来到轿前,双手捧着将船票奉上。紧接着,一柄折扇将轿帘掀开,里面的贵人终于现出庐山真面目。
等等,怎么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