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俞非晚睁开眼睛,黑暗中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今日一整天被束着腰,根本吃不下什么。她推开窗,月正中天。想来白日难有自由,正该趁着夜色探查一番。
侯府夜禁森严,每一道门皆有值守,院子之间也有家丁巡视。所幸俞非晚最擅长翻墙爬树,不去楼和熙华院隔得也不远。她一路用花木遮挡,很快便到了不去楼前。
大门前上了一道铜锁。四周草木荒疏,已经许久无人打理,可这铜锁却光洁如新,说明常常有人使用。这实在蹊跷。傍着小楼生了一颗梧桐树,枝叶高耸,正好送到二楼窗前。俞非晚将裙子在腰间束好,助跑两步爬上树干,然后手脚利落地爬上去。伸手一探,窗子果然没有锁。
“咚”的一声双脚落地。这一下磕到了血泡,俞非晚疼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抬头看去,月光穿窗而入,屋子里还算亮堂。此处似乎是一间卧房,垂帐高窗,藤编矮榻,梳妆台上支着菱花镜,还有宝奁瓷瓶错落摆放。俞非晚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发现家具物品全都纤尘不染,好像有人一直生活在此处。
一个荒废的院子,莫非真的锁着人?这个想法让俞非晚脊背生寒,黑暗中好像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可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分明什么声音也没有。
俞非晚拿起梳妆台上一支瓷瓶,摇晃了几下,里面的玉露一滴也没有。再打开一盒胭脂,早已干涸碎裂,只剩黑乎乎的几块渣滓。可以断定,此处确实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却不知为何,房间里的一切都被妥善封存,好像主人仍在一般。
俞非晚忽然想起之前荀六的话,说老夫人曾有一位长女早早夭折,或许这里就是她的居所?看来这位长女,老夫人必定极为珍视,所以经常来打扫。这下可坏了,母亲留下的线索,是否还能保存?
卧床对面由拱门贯通是一处小厅。小厅里摆了一张长几,上面放着许多木匣子。长几后还有一架书墙,直通屋顶,架上满满当当。若要藏一粒沙子,自然是藏在沙漠最好。俞非晚快步朝书架走去。
书架不像卧房那般洒扫得勤,隔板之上落有薄薄的一层灰尘。俞非晚习惯性地去摸怀里的火折子,结果什么也没摸到。转了一圈,长几上竟有一盏灯,火折子就放在旁边。想来是常来打扫的人留下的。
俞非晚将灯点亮,小心地护住火光,从侧面观察灰尘的形态。忽然发现有一处灰尘断了,是书本被抽出来留下的痕迹。对应的书,竟是前朝的《新修本草》。俞非晚观察书脊,只见其中两页之见空隙较大,应该是常被翻看。小心地将书页翻开,内页记载着一个方子:
【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右为末,拌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
“伏火矾法?”这是术士们常用的炼丹之法。俞非晚曾与母亲一起在后山做过实验。而且母亲还在这方子上做了些改动,发现若提升硝的比例,就能造成更大的爆炸效果。那一年青山镇的后山经常在半夜发出爆炸声,导致鸟兽绝迹。有猎户向县衙举报,她们才就此收手。
想起以前的事,俞非晚脸上浮现出笑意。她的母亲一向荒唐,所以她才能如此恣意疯长。突然,俞非晚脸上的笑容凝固。书页空白处,有人批了一行字:“增加硝之量,即可爆炸。三倍于硫为佳。”
俞非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频繁而剧烈。这一行字峥嵘料峭,正是母亲的笔迹!
俞非晚将书页靠近烛火,书页向外泛着一圈黄,而字尾亦有随着黄圈晕开的痕迹。这行字不是最近留下的,起码也有好几年了。
怎么可能呢?母亲身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一直陪在她身边,怎么会在这里的书本上留下批注?
俞非晚走到长几前,将其中一个木匣的盖子打开。是硫磺,封存完好。再打开下一个,是朱砂。下一个……俞非晚的越来越开,手也在发抖。这些物品的排布与家中的一模一样……这是母亲才有的习惯!
一阵阴风吹过,桌上烛火寂灭。俞非晚豁然抬起头。月光照在东墙上,那里摆着一处香案。俞非晚仿佛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长生牌位。上写着“祈福”、“延寿”,在“道炁长存”四个字下,是受供奉者的姓名和八字。俞非晚眯起眼睛,颤抖着嘴唇读道:“爱女……李弗唯……”
霎时间,无数个声音在她脑海中炸响。
……“一个长在小镇的姑娘,如何能知道旁门左道这些事?你还对大理寺的官职了如指掌。还有,你明明是江南人,却说了一口极标准的官话。你觉得你正常吗?”……
……“我好像不该会,但我确实会。”……
……“那你母亲,可曾与你提起过你父亲的身份?”……
……“你就唤我祖母吧。”……
信封上的地址,那个玉佩上的“李”字……原来是这样!
长生牌位之上挂着一幅画像。画中的女子不过双十年纪,一袭红袍蓦然回首,胯下黑骏马扬蹄而立。那眉眼,与俞非晚有八分相似。
“母亲……”
忽然楼下传来异响,是铜锁被打开的声音。俞非晚回过神来,转身回到梳妆台前,将左侧第二个抽屉打开——以前在家时,母亲每逢有事出门,便会留个字条放在妆台下第二个抽屉里。俞非晚也不知此处会不会有,但她必须看一眼。
抽屉里竟真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俞非晚将纸条收入怀中,翻窗而出。
烛光将黑影投射在窗纸上。俞非晚藏身于梧桐枝叶间,看着那个戴着兜帽的身影停在长生牌位前。那人摘下兜帽,露出满头银白的发丝。她忽然回头看过来,俞非晚迅速顺着树干落地,借着乌云遮月的黑暗翻墙出了院子。
沿着小路跑了几步,便觉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她今日实在没吃多少东西,此时眼前发黑,竟爬不起来。不远处有人说话,是两个下值的婆子正沿着小路往后院卧房走。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俞非晚的身体却根本不听调遣。
人已到近前,忽有一双手从背后伸出,将俞非晚拉入道旁的花丛中。
“哎,张妈,你可看见有什么忽地一下过去了?”
“大半夜的你可别吓人。”
“我真瞧见了,一个黑影,不足人的腿高,蹿进花丛里去了。”
“想来是老夫人新聘的那只狸奴吧?”
垂柳下有一方石桌。候府规矩严明,白日里不许仆人在园中休憩。此时四下无人,两个婆子干脆坐下来。小小的僭越之举,倒带来了极大的满足。
“你可听说了老夫人要将新来的那位俞姑娘许配给大郎?”
“怎会?不一直说大郎要娶的是孙家表小姐吗?”
“我也觉得表小姐好。母亲是咱家二姑娘,父亲又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虽说人没了,但清清白白的高贵出身,怎么不比个野丫头强?”顿了顿,又道,“听熙华院里的说,她晚上都不许人守夜的。你瞧哪家闺秀像这般不体面?”
“可说是呢,大郎真要娶了她,咱们侯府的脸就真是丢尽了。到那时我就去求院君给我调到庄子里去,我这人心气高,伺候人也得体面。”
巡夜的家丁听见这边的动静,高声问了一句:“谁在那儿呢?”
婆子匆忙站起来:“是我,我俩刚下值,走到这儿说两句话。”
“快些回去!”
“哎!”
脚步声渐渐远了。俞非晚靠在假山石上,慢慢觉得头脑清明了起来,四肢也恢复了力气。嘴里还有残余的糖果甜味。孙芝芙用帕子擦了擦她额上渗出来的冷汗,轻声问:“你还好吧?”
俞非晚点点头。她想问孙芝芙怎么在这里,但转念一想,这个问题自己也没法回答,干脆就不问了。孙芝芙却很直接:“你帮我看着点人,我马上就好。”
她提着一把锄头,走到近前的桃花树下,那里已经有一个浅浅的土坑。
“你在挖什么?”俞非晚问。
“听人说新酿的桃花酒要在桃树下埋一年才好喝。我去年九月埋了一坛在这里……”
俞非晚觉得,这位孙姑娘似乎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的眼中有光,像是盛开在废墟上的雏菊。
孙芝芙丢下锄头,蹲下身用手拂开坛子封口的尘土。俞非晚走过来帮她,两人一起将酒坛拔了出来。
孙芝芙笑道:“你要不要尝尝?”
俞非晚四下看了看:“在这里喝?”
“当然是去我那里呀,”孙芝芙眉眼弯弯,“我还做了下酒的桃花酥,香脆酥软,很好吃的。”
俞非晚本来想说不合适。但听见最后一句,便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不合适。
孙芝芙住在扶风院的东院。虽说是同一个院子,但有独立出入的院门,还有满墙花木相隔,倒也十分幽静。守夜的女使早就在庭院内收拾了一处方桌,上面摆着时令的瓜果,还有勾出俞非晚馋虫的桃花酥。
“这是香云,我的女使,这酒就是我俩一起埋的,所以也有她一份。”孙芝芙对俞非晚道。
香云笑道:“姑娘可算是舍得挖出来了。下个月我就要契满回家了,还以为姑娘要独吞。”
“姑娘我怎么可能贪你这点酒,喝不完全给你带走,拿回去当嫁妆!”
香云羞红了脸,为两人甄了满杯,自己捧了一碗:“多谢姑娘赏。两位姑娘尽兴,奴婢去门口守着。”说罢就去门口的石阶上坐了。
冷酒入口,竟没有想象中的寒凉,反而香醇浓郁。俞非晚又吃了两块桃花酥,顿觉四肢回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多吃一些。”孙芝芙将白瓷盘推向俞非晚,“你今日定然很辛苦。”
“你也听说了?”俞非晚心中有些感慨,白日里二姑娘确实让自己吃了许多苦,但眼前她这个女儿实在是个不错的人。
孙芝芙笑了笑:“吴妈妈的手段我知道。你捱了一天,还能这般生龙活虎,已经是个伟人了。”
俞非晚第一次知道原来能吃苦便是伟人,忍不住笑了。孙芝芙也笑起来。
“你也缠过足吗?”俞非晚问。
“小的时候缠过一阵子,后来我父亲落了难,我和母亲搬回侯府住,就不缠了。只是鞋子会刻意做小一些,有个约束。”孙芝芙将裙摆拉起,又将鞋子脱掉,大喇喇露出纤细绷直的一只脚,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孩童的脚那么大,“不过大抵已定了型,长不大了。哎,你的脚应该不是这样吧?”
俞非晚便也脱了鞋子,露出圆润的天足。孙芝芙瞪大了眼睛:“原来没缠过的脚是这样的,好漂亮啊!”
“市井里的姑娘都是这样的……”这是俞非晚今日第一次被夸,话也就多了起来,“我母亲不会做鞋,都是去集上买。每次都买得大一些,我长得快,能穿久一点。”
“真羡慕你,”孙芝芙忽然垂了眉眼,用裙子将自己的脚盖好,“母亲说这是勋贵门庭的体面,那些寒门出身靠着科举入仕的人家,富贵的时间太短,根本做不到给女儿缠足。”
俞非晚挑眉:“真难啊。要细腰,要小脚。男人考不上功名,侯府的体面就都系在女人的身上了。”
孙芝芙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恐惊地掩住唇:“你可真敢说。不过这话有失偏颇,侯府之前几代男丁不擅科举是真,但大郎不同。他中了进士,还是很争气的。”
突然提到那个从未出现却又异常关键的男人,气氛瞬间有些尴尬。俞非晚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无意抢你的姻缘。你别担心,我会离开的。”
孙芝芙却道:“我的姻缘已经定了。祖母做主,要将我许给承平坊沈家的独子。”
俞非晚一惊:“这么快?”
“看起来确实是快,不过我想,祖母应该已经物色许久了。外面都在传我要嫁给大郎,祖母要在宣布大郎的婚事之前,先定了我的婚事。这是在维护我的脸面。现下就等个好时机在我母亲面前挑明,就是不知母亲会不会又闹起来。”
孙芝芙一脸愁容,忽然又想起什么,从衣领内翻出一块坠子,碧色翡翠雕着凤穿牡丹,唯一的一点阳紫便落在花瓣上。俞非晚虽不懂玉石,也知是个极好的物件。孙芝芙道:“你瞧,这是老夫人给我添的嫁妆,好看吗?”
俞非晚心里有些堵得慌:“对不起,我不知道竟还有这么多事。明日我就去跟老夫人说清楚,你若喜欢大郎,就该嫁给他。”
“老夫人定下的事,没有改变的余地。”孙芝芙脸上却见不到愁容,只是将酒甄满,“其实就算没有你,我也是不会同大郎成亲的。我的母亲是侯府小姐,若再做了侯爷的岳母,那魏院君如何压得住。权柄分裂,家族不睦。所以我注定要嫁出去,我的母亲也只能是一个归宗的女儿,继续仰仗侯府的庇护。所以你不用自责,你就是最好的孙媳人选。”
俞非晚听得心寒:“就全是算计么?你是老夫人的亲外孙女,她对你就没有半分感情?”
孙芝芙眼神黯了一瞬:“老夫人疼我,才为我百般权衡。她也有她的难处。”
“那你呢?”俞非晚问,“你同大郎,可有真情?”
孙芝芙却道:“感情这东西最不重要。我们这样的人,只有守住自己的心,才能在这泥潭里体面地活下去。”
“既然知道是泥潭,就该想办法挣脱出去。难道还要在这浑水里面目狰狞地厮杀吗?”俞非晚道,“你那不是守住心,你是把自己阉割掉了。一个人要是连爱恨都不能自己做主,那还是人吗?”
孙芝芙有一瞬间的怔愣,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俞非晚,只是道:“这世道,女人只能在婚姻里讨生活。丈夫就是天,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若是今天打个雷便心生怨怼,明日出个太阳便满心欢喜,情绪都被别人吊着走,日子还怎么过啊。”她看向俞非晚,“你也别想那么多。大郎人品贵重,你就像我说的,守好自己的心,谦卑谨慎地侍奉好他,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俞非晚望着她:“表姐,你知道外面的女子是如何生活的吗?官府允许女子独立门户,对女户免除赋税徭役,不必非要嫁人也能活得体面。有本钱的做个小生意,没本钱的学一门手艺,村妇扛着锄头下地,城里的去做工,都能养活自己。自然会辛苦,也会遇到不公,但心气不散,第二天睁开眼,一样红红火火过日子。你觉得日子艰难吗?你没有养蚕织布,就能穿绫罗绸缎,不用下地耕种,就能顿顿吃到米面。你再难,也有香车宝马,前呼后拥。我看香云的日子,倒比你更艰难些。不过,也活得比你更像个人。”
香云抱膝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垂着头一顿一顿地打着瞌睡,对这边两人的对话浑然不知。
孙芝芙脸色涨红。她一急,说话竟有些磕巴:“我好心请你来喝酒,你为何要如此羞辱我?就因为我生在侯府,我不用亲自劳作,我就不能有我的难处了?这么多年我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我母亲什么都给不了我,嫁妆都要看祖母高兴。沈家是清流,这门婚事足够体面,为什么不嫁?就算不是沈家,也会有别人。女子总要出嫁的,难道我也要像母亲那样,一辈子赖在娘家惹人白眼吗?祖母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我听话,我恭顺,我对侯府有用,侯府才会庇护我……这就是高门的生存之道!日子长着呢,往后你就明白了。”
俞非晚见她如此着急,便放柔了声音,可语气却仍然坚定:“我只是觉得不值得。你阉割自己,凑合着进入一场婚姻,只为了混口饭吃?你说要依靠侯府,可侯府的好处何曾是你的?再说了,日月尚有盈亏,万一哪一天侯府没了呢?又靠谁去?自己做不得主的事就不能指望。世间人千千万,各有各的路,但不论走哪一条,都不能只靠外面的壳子活着,内里的核才最要紧。你没有靠自己生活过,所以觉得只有这一条路走,可真要走出了那一步,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饱了肚子,就会发现没你想得那么难。你舍不下这金丝笼,就只能安做一只雀儿。这不是什么生存之道,这只是你的选择。”
孙芝芙豁然站起身,眼中噙满泪水。她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说不出。
俞非晚道:“抱歉,我话说重了。只是这几日见多了行尸走肉,好不容易遇见个有生气的人,忍不住,想对你说几句真心话。”
孙芝芙将头偏向一边,暗自擦了擦眼泪:“这里容不下你。你该走了。”
俞非晚站起来:“话不投机,但还是谢谢你的酒。”她低头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表姐,若有一日你想换个活法,我愿意帮你。”
孙芝芙却始终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