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信息要价两百钱,俞非晚觉得不贵。
茶楼毕竟是他工作的地方,不方便多谈,他便寻了个由头,带着俞非晚来到楼后的小巷中。巷子狭小,堆了一些破旧的桌椅,平素无人走动,正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那日是三月十五,太学放假,学生们都回家了,茶楼也没什么生意。我呢在门口蹲着,就瞧见有一个学生猫着腰从门房眼皮子下面钻了进去,不一会儿里面就是一声巨响,紧接着黑烟就起来了。“
“就这?”
茶博士点点头。
俞非晚皱眉:“你这也代表不了什么啊,当日虽然是放假,但国子监里又不是没人,不能说你看见一个学生进去了,那火就是他放的。”
“是他,一定是他!”茶博士言之凿凿,“那个学生我认得,他叫冯楠,和沈博士有仇。沈博士的新婚妻子被烧死了,你知道吧?那就是他的报复!”
俞非晚挑眉,这倒有意思了:“接着说。”
茶博士道:“这个冯楠家境不好,以前也来我们茶馆,老赊账。有一回我们掌柜的给了他几句不好听的,他脸皮薄,就不再来了。也就半个月前,我听学生们说,他偷盗钱财被抓了个正着,让太学除了名了。处置他的就是沈博士。他扬言要报复,好多人都听见了。”
俞非晚猜想,这个冯楠,莫非就是起火当日和她一起被抓的那个学生。
“冯楠是什么时间进的大门,你可记得?“
“申时三刻。”茶博士答。
俞非晚觉得奇怪:“你如何能记得如此清楚?”
茶博士笑道:“太学门口有个日晷,我那日闲的没事,光看时间了。”
俞非晚眼睛一亮:“那这个时间点前后是否还有其他人出入过?”
“有啊,我都记下来了。当时那火一起,我就知道肯定是个大新闻,就等着卖个好价钱。”
俞非晚笑了,要么说,赚钱还是得用心。
“冯楠家住何处,可还有走得近的人?”俞非晚问。
“他家里穷,原来是住在太学寓所内,后来被赶出去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我见他都是独来独往。没钱么,也就没什么朋友。”
俞非晚点点头:“我再给你加一百文。不过你得把刚才说的话写下来,签字画押。我们报社是大社,我回去复命,总要提供信息来源。别担心,只要你说的句句属实,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眼看三百文到手,茶博士哪有不依的:“成,您说了算!”
汴河边有人卖炊饼,一文钱一个,香脆热乎。俞非晚买了一个,用油纸垫着,坐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充饥。阳光下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映在她的眼底。
根据茶博士的记录,申时三刻,沈昭明提前下值离开,此后不久冯楠潜入国子监。一刻钟之后,沈家的马车到达,孙芝芙同女使两人下车进入国子监。再之后没有其他人出入,直至申时五刻起火,沈昭明才骑马匆匆赶回。
这其中许多信息是可以被验证的。比如沈昭明下值的时间,国子监门房一定有记录。起火的时间点也做不得假,大理寺也已经调查过。这些都算是有效证据。俞非晚叼着炊饼,从腰间掏出本子,用炭笔在“沈昭明”的旁边,写下“冯楠”两个字。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俞非晚将茶博士的证词翻出,在灵感消失之前抓住了她要寻找的关键。
“女使!孙芝芙身边的那个女使去哪儿了?”俞非晚对自己说道,“两个人一起进了国子监,却只死了一个。要么她是凶手,要么她见过凶手!”
俞非晚将最后一块炊饼塞进嘴里,起身就走。
————
沈家。
火灾牵涉科举,沈家怕生是非,故意推迟三日才宣布孙芝芙的死讯,对外也只说是暴病身亡。新妇刚进门三天就亡故实在不祥,葬礼理应从间,可沈家却坚持风光大葬,还在大相国寺包了一场法事。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沈昭明亲自送行,神情哀戚,整个东京城都感动于他待亡妻的情义。沈家祖坟在西边城外的山上,待棺木入土,和尚唱完了经文,已经是半下午的光景。
送葬队伍里不少是沈家的下人。他们回到沈府,脱下孝衣,各自去洒扫忙碌。却有一个影子趁人不备,直接穿过花园往书房去了。
棺木下葬之后,沈昭明陪着沈家老夫人去了大相国寺,所以此时书房里并没有人。俞非晚反手将门关好,转头打量眼前的房间。这间书房离沈昭明居住的西院最近,听下人们说只有他一人使用。房内四面博古架满满当当装满了各类书籍,书页之间夹着纸条批注,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这些书大多是经义一类,没有什么特别。俞非晚走到桌案前,叠放的信笺下露出书册一角。俞非晚将书册抽出,竟是一本《新修本草》,和不去楼中的那一本似乎是同版刊印的。她将书页沿着折痕打开,入目处赫然是那张火药方子。
“原来你也懂火药。”
俞非晚将书放下,脚似乎踢到什么。她蹲下身,只见桌子底下靠墙处放着一个木箱,这位置极其隐蔽,木箱上还挂着一把锁。
俞非晚整张脸皱成一团,这里面肯定有要紧的东西,可她却没有钥匙。
按理说像沈昭明这样的人,出入都有小厮长随,不会习惯自己挂钥匙。这箱子又像是极私密之物,不应该把钥匙交给旁人。俞非晚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下河摸鱼,不方便带钥匙时,总会就近放在门边的隐秘之处。俞非晚四下环顾,便在博古架上看到一只梅瓶。
书房里用于装点的瓷器一共三个,另外两个都插着花草,唯有这只是空的。俞非晚将瓶子倒过来,果然,一只钥匙掉了出来。
她无声地欢呼了一下,立即打开了箱子。
箱子大半都是空的,只存放着一叠信件和一个木匣子。俞非晚的注意力立即被那木匣子吸引,匣子上刻着的纹饰同母亲留下的那枚玉佩相同——这是东西必定来自东阳侯府。
木匣却没有上锁。俞非晚将盖子掀开,入目是一只黄铜铸造的貔貅,只有一节手指大小,沉甸甸的。貔貅下压着一叠纸,全是沈昭明写给各个赌坊的借据,加起来数目惊人。俞非晚恍然大悟,原来当初祖母是用这样的方法,迫使沈家接受这场仓促的婚事。
学术世家,太学博士,原是个赌鬼。
这貔貅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俞非晚将貔貅装进荷包里,又抽出两张面额较大的借据作为证物,其他的重新放回匣子中。至于剩下的那叠信,看笔迹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却没有落款。信从去年十月开始,最初都只写几组数字,后来的开始有了内容,对方反复催促沈昭明办一件事,却始终没有说是什么事。仔细核对日期,有文字的内容是从三月初一开始,至三月十三结束。
俞非晚拿出本子,将前几封信中的数字依次抄录下来。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沈昭明的声音,吩咐小厮打水来。下一秒,书房门被推开。
沈昭明走进房中,目光扫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快步来到桌前,低头看去,木箱仍在原处,铜锁也好好地挂在那儿。沈昭明松了口气,侧头看向窗外。窗外一树垂柳绽出新叶。沈昭明探身捏下一片叶子在指间把玩。他今日心情不错,毕竟,麻烦总算是解决了。
“公子,老爷请您过去。”
“知道了。”
他信手将柳叶丢回窗外,转身离开。
那片叶子飘飘下落,落在了俞非晚的头顶。她蜷缩着身子藏身于窗根下,方才沈昭明若再往外探一探身,或是低头看一眼,她都会暴露无遗。好在是有惊无险。俞非晚听着关门声再次响起,待房间里没了动静,这才站起身来,隔着窗将那枚钥匙丢入梅瓶中。
为了潜入沈府,俞非晚很是做了一番功课。她外面穿的是青布罩衫和黑麻库子,头戴黑巾,是沈府的小厮打扮。待走到无人之处,将罩衫一脱,露出里面青衣白裙,头巾摘下就变作双环髻,瞬间变作了女使。她随手将墙边的水盆捧在腰间,就这样光明正大走进了沈昭明的西院。
西院正屋门上的大红喜字还没被揭下,看来自孙芝芙故去之后,沈家人并未立刻清理这间院子。四下无人,俞非晚推门走进房中。
迎面靠墙是一张条案,上面的龙凤花烛已经燃尽,顺着烛台流下冶丽的红痕。桌上摆着簇新的茶盏,此外角落里还堆放着几个大箱子。箱子上都贴着红喜字,想来是孙芝芙的嫁妆。
丧事已经办完了,嫁妆却没退回。所以沈家在和侯府的这场交易中,是落下了实际好处的。
俞非晚转屏风走入内室,妆奁镜前摆着各色胭脂,像是主人仍在。她将镜匣子打开,上层摆放着几支银钗,另外两层却全是空的。镜前斜插着一支素白纨扇,上题了一句诗: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这是前朝李贺的诗,读来令人心惊。俞非晚不禁皱眉,孙芝芙才刚刚成婚,日子便如此难捱么?
她又随手打开了一瓶胭脂,血一般鲜红耀目。孙芝芙日常妆容清雅,这不像是她会用的颜色。软泥上只有浅浅的痕迹,看上去只使用过几次。俞非晚打开一瓶玉露,同样也是满的。再看铅粉……这里所有胭脂水粉,全是新的。、
所以,她在出嫁的时候,将自己的胭脂水粉全都换掉了?
俞非晚想起几年前母亲破获的一起杀妻案,两人和离之后,男方怀恨在心,便专门买了一瓶口脂,将毒药下在其中送给女方。历经三个月,毒素逐渐累积,女方身亡。当初看卷宗的时候俞非晚不懂,为什么女方明明那么厌恶前夫,还会使用他送的东西?母亲笑答,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会舍得丢弃一瓶胭脂。
那么,孙芝芙出嫁前使用的胭脂水粉都去哪儿了,她又为什么会将它们全部换掉?
俞非晚从随身携带的本子上扯下一张纸,将每一瓶中的脂粉都取出少量倒在纸上。她忙的投入,未曾注意身后有脚步声渐渐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