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心(四)
我见青山2024-11-25 15:274,325

  俞非晚躲在床帐内,耳听着两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下一秒,织金斗帐豁然被掀开,眼前一片光亮。唐偃探身进来,在床边坐下。

   

  “走了?”俞非晚小声问。

   

  唐偃点了点头,又蹙眉道:“你属蝙蝠的?从窗子里飞进来。”

   

  俞非晚翻身下床,双脚落地:“他们追我追得紧,我也是没办法了才铤而走险。”

   

  唐偃打量着她。分别不过五日,俞非晚整个人好像瘦了一圈,身上的衣服也破旧了不少。额角的淤伤尤其扎眼。

   

  唐偃点了点额头同样的位置:“怎么弄的?”

   

  “可能是刚才跳车的时候摔的。”

   

  “还跳车?怎么没摔死你。”

   

  唐偃嘴上这样说,却唤了薛明进来,吩咐取来伤药,又让打了热水。准备好一切,唐偃退至外间,俞非晚自己清洗伤口。手肘磕破了一块皮,鲜血淋漓,伤口不深,但看着唬人。继而发现身上、腿上到处都是淤伤。之前不觉得疼,此时却一并发作了出来,疼得直抽凉气。

   

  唐偃靠坐在外间的屏风前,听着里面她的动静,心里有些烦躁:“以后能不能量力而为?命只有一条,没了就真没了。”

   

  “要不是李恪行追得紧,我也不至于如此啊。”俞非晚小声咕哝道,“我是在逃命嘛。”

   

  “还不错,起码你知道来找我。你也知道我这里是最安全的。”唐偃扬起一个欣慰的笑。

   

  俞非晚一怔,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诉他自己是误打误撞跑来的。至于唐偃留给她的那张写有他地址的字条,她上次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洗烂了。

   

  “你见到你母亲了吗?”唐偃问。

   

  屏风后,俞非晚的声音闷闷的传来:“我母亲的事得先放一放了。眼下我手上有个案子需要处理。”

   

  “什么案子?”

   

  “前天太学馆舍起火,你可知道?”

   

  唐偃道:“这是近日来最大的新闻了。听说科举的卷子都烧了。”

   

  “被烧掉了不止是科举卷子,还有一条人命。我表姐,孙芝芙,她死在了火中。”

   

  “表姐?”唐偃想了想,反应过来,“是那个新娘?”

   

  俞非晚继续道:“是她。她莫名其妙死在了国子监大火中,却无一人追究她的死因。不论是官府,还是她的家人,都想将此事轻轻揭过。但我要查下去,我要弄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布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俞非晚转过屏风走出来,说道:“你这件衣服借我穿穿可好?”

   

  唐偃转过头去,她罩了一件他的青布长衫,头上包了黑巾,烛光下肌肤似白玉一般。袍子太大不衬她的身量,多余的部分全被她褶在腰间,仍显得松垮。乍一看,倒真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唐偃走上前,帮她正了正头巾:“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何必卷入这样的麻烦?早点找到你母亲,回家去,不好么?”

   

  俞非晚叹了口气:“你不明白。我与表姐之间总有一份感同身受。她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我。”

   

  确切地说,若当年母亲没有离开侯府,俞非晚就是下一个孙芝芙。

   

  “况且,若我母亲在,她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俞非晚继续说道。

   

  唐偃想说他其实很明白,他看俞非晚,也是同样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不过这些话说出来倒显得矫情,唐偃只是问道:“你有调查方向么?”

   

  “孙芝芙的丈夫,沈昭明,他有很大嫌疑。”

   

  唐偃挑眉:“承平坊沈家……”

   

  “你知道?”俞非晚问。

   

  唐偃:“只是听过这个名号。”

   

  唐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锋芒,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你刚才你也听见李恪行的话了,既然决定留下,行事要小心,别再让他抓住。”

   

  俞非晚:“我知道,我若再出现,他会找你麻烦的。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中?“

   

  唐偃看似漫不经心地一笑:“他不过虚张声势。你想,他若真有实在证据,能不抓我?所以你该如何便如何,不必畏首畏尾。”

   

  此话有理。俞非晚却觉得,唐偃其实是不想妨碍她。

   

  “我会想办法彻底解决他,不会牵连你。”俞非晚道。

   

  唐偃笑道:“听上去你已经有计划了。”

   

  “还没有,不过会有办法的,只是时间问题。”俞非晚的语气很坚定,下一秒,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她脸一红:“不好意思,我饿了一天了。”

   

  唐偃挑眉:“那确实该吃饭了。”

   

  樊楼的餐食是俞非晚平生所见最精致的,唯一的缺点就是为了摆盘好看,每一份的量都很少。俞非晚将一桌菜席卷一空,唐偃在旁边慢悠悠喝着茶。

   

  “承蒙款待,多谢。”吃饱了肚子,俞非晚恢复了大半体力,“之前借了你钱,这次还吃了你的饭,又穿了你的衣服。我给你打张欠条吧,以后还你。”

   

  “朋友么,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唐偃道,“就当我提前预支下一次的诉讼费了。”

   

  俞非晚道:“你又惹上官司了?”

   

  唐偃:“未雨绸缪,你知道我运气一向不大好。”

   

  “你找到你的仇人了?”

   

  唐偃眸光闪动,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俞非晚双手托腮看着他,“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讲讲你的事么?”

   

  唐偃向后仰:“我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好吧。”既然他不愿说,她自然也不会勉强,“不论你做什么,不要越线。否则,我帮不了你。”

   

  唐偃眸光一黯,古怪地笑了笑:“我知道你的原则。”

   

  她也知道他未必会遵守。

   

  俞非晚便起身告辞。她习惯性地又想走窗户,被唐偃及时拦住,送出门外。待俞非晚的身影消失在楼下的人群中,唐偃才转身回去,薛明已在房间里等他。

   

  “刚才我在外头可都听见了。那李恪行不是个好惹的,他查的哪一条不是要害?唐偃,还是算了吧,咱们这回已经赚得够多了,及时收手吧。”

   

  唐偃却道:“那他为什么不抓我?”

   

  薛明两手一摊:“不就是让你看着那丫头吗?你倒好,把人放走了。”

   

  唐偃靠窗而立:“李恪行自视甚高,他都看不住的人,怎么会认为我能看住。他不抓我,一定还有别的目的。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啊!现在总归是有把柄攥在人家手上,就像头顶悬着把刀,你能安心吗?”薛明道:“这个且先不提。我刚从冯老板那儿得知,唐家的西宾齐先生每隔半年来查一次账,上一次来是三个月之前。他到开封之日,咱们的身份必被戳穿。你的计划根本来不及。”

   

  唐偃双手撑着栏杆,俯视眼前恢弘的皇宫。大庆殿的屋脊覆着一层琉璃瓦,在月光下闪着莹莹光辉。唐偃的运气一向不好,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然而这场大火,或许是个转机。

   

  “子神君,太学馆舍起火的事,你听说了么?”

   

  话题转换得过快,薛明有些跟不上。

   

  唐偃道:“馆舍既然烧了,肯定就得再建。这活,我打算揽下来。你以为如何?”

   

  薛明眼珠一转。这么大的工程,油水必不会少。他一向是钱比命重要。方才还言之凿凿危险,此时又动起了心思。

   

  “这可是朝廷的工程,立项、审批、监察、核验……每一个环节都要打点周到。若是真正的皇商唐家,那肯定没问题。可咱们是假的啊,没有人脉,很多事做不了的。”

   

  “人脉?有啊。东阳侯不就是现成的么。”唐偃笑着转过身,“这把刀既然不杀我,就可为我所用。”

   

  ————

   

  《宋刑统》中规定,凡诸犯罪,皆于事发之所推断。太学起火和孙芝芙之死,虽然面上是一件事,但在律法层面可以拆分为两件事。一是以探寻起火原因为目的进行调查,已由大理寺推进。二是调查孙芝芙被谋杀一案,理应由开封府负责,却因东阳侯府的放弃而无人追究。

   

  俞非晚要将这案子揭开,最要紧的是找到孙芝芙确实死于谋杀的证据,并且锁定被告人。然后才能呈递诉状,进入正式的司法流程。尤其在大理寺已经先行介入的情况下,俞非晚必须找到非常有力的证据,才有把握让开封府立案。

   

  狭窄的小屋内,俞非晚将东京城地经摊开挂在墙上,又将写有“沈”字的纸条帖在太学的位置。既然沈昭明最为可疑,那便从他入手。母亲说过,无论多么离奇的案件,第一步永远是收集信息。信息不全,推理将无从建立,证据也无处依附。

   

  “沈昭明……”俞非晚自言自语,“从今天起,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

   

  俞非晚走出家门,直奔太学而去。

   

  国子监下常设两大学府,一为国子学,主要招收四品以上官员子弟和勋贵子弟,一为太学,生源以平民子弟为主。国子学和太学只一墙之隔,许多国子监官员也在这两大学府兼任教职,因而办公场所也设在学府之内。而贡院,虽属于礼部管辖,但因为会试每三年才有一次,并没有设置固定地址。近些年每逢大考,都是借用太学馆舍。因此一个大院之中,其实集齐了国子监、国子学、太学、贡院四个机构,另有算学、书画学等其他学科散置其中。

   

  太学分斋授课,常设经义、策论、诗赋、法学四门大课,不同斋的学生上课时间也不尽相同,故而大门常开,总有学生出入往来。

   

  起火的西馆尚未清理干净,废墟被官府用两人高的板子围了起来,只留一扇小门供调查取证的人员出入。四周有铺兵巡视,只要靠近就会被督促离开。想要入内探查一番似是不可行了。

   

  俞非晚转而在太学内走了一圈,得知沈昭明已经接连告了几日的假。他日常办公的东阁是和其他几位国子博士合用,阁内空间开阔,博士学生来来往往,不是私密之所。沈昭明的桌上除了笔墨纸砚再无一物,想来他也不会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

   

  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俞非晚在东侧的集贤馆看到了一副画像,画中人名叫沈青,曾任国子祭酒。集贤馆内存放的都是国子监历任学者的画像,俞非晚草草看了一圈,竟发现七八个姓沈的人。正逢有个学生带自己的同乡在集贤馆内参观,俞非晚便上前搭话。闲聊之中,便将这些沈姓人的关系问了个清楚。

   

  原来沈青就是沈昭明的爷爷。他是太宗朝的进士,掌管国子监十八年,朝中肱骨许多都是他的学生。到了沈昭明父亲这一代,学问不及其父,靠着恩荫在国子监做了一任书库管。而他的兄弟子侄,也大多进入了国子监。沈昭明已是第三代,他是进士出身,最年轻的国子监博士,同时也掌管太学经义斋。不过在学生口中,这位沈博士多少有点名不副实。他这个博士之位,多少还是靠着他那位大儒爷爷的荫蔽。

   

  “没想到沈老先生过世多年,仍有这么大的能量。”俞非晚道。

   

  “沈家是有名的学术世家。若有沈家提携,学术之路定然是事半功倍。”

   

  现在她明白为何东阳侯府宁可让孙芝芙枉死,也要保住这门姻亲了。

   

  “这位兄台,聊了大半日,不如一起去喝杯茶?”

   

  “这附近有茶楼?”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对街就是邹氏茶馆,我们平素清谈常在那里。”

   

  茶楼一向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俞非晚欣然:“请。”

   

  茶楼不大,装潢古朴,四面墙上写满了访客题诗,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笔墨纸砚更是随处可见。此时正是课间,茶楼里聚满了学生,几日前那场火灾仍是讨论的核心话题。有的说看见火龙在天上吐火,有的说听见火场中有人高歌,更有人说此次科举有人舞弊,是上天看不下去才降下大火烧毁卷册。俞非晚听了半天,一条靠谱的消息都有。

   

  时至正午,先前约她来此的学生早已和同乡一起离开,其余清谈的学生们也纷纷散去。俞非晚疲惫地揉了揉鼻梁,也打算走。忽然茶博士靠上前来,压低声音问道:“姑娘,是要打听那场火灾?”

   

  俞非晚愣住,她想不通:“你如何知道我是个姑娘?”

   

  茶博士笑道:“总有富家小姐女扮男装来相看,要不刚才那群学生为何与你聊得这般热络。”

   

  俞非晚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话多是有原因的。

   

  “观察您一上午了,您不像是来相亲的。是报馆的探子吧?来挖国子监大火的消息?”茶博士咧嘴一笑,“我那天正好上工,都看见了。您要是肯出个好价,我便与您说道说道。”

   

  俞非晚眼前一亮,心想还有这等好事?她清了清嗓子:“那你先说说你看见了什么,我好决定买不买。”

   

  “我这消息,绝对劲爆。”茶博士眼珠一转,靠近她耳边,“我看见了放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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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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