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心(三)
我见青山2024-11-18 15:593,439

  汴京繁华,当数樊楼。

   

  樊楼乃是汴京七十二正店之首,由五座三层高的小楼组成,楼宇之间有飞桥相连。桥下勾栏瓦舍五步一隔,伶人艺妓笙歌不断。每日来此消遣的市民数以千计,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彻夜不灭。

   

  樊楼的老板姓冯,在东京酒肆客邸两个行会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人人都道他掌握着汴京头等的销金窟,定然是日进斗金。可只有冯老板自己才知道,樊楼虽归他运营,实际却不属于他。每年盈利的收入,有三分之二都要交给唐家。

   

  所以当得知唐家的新家主来到东京时,冯老板心里不免忐忑。他和唐家的契约签订了二十年,眼看明年就要到期了,这位家主该不是奔着收回樊楼来的吧?冯老板想找圈子里的人探探消息,可唐家在东京的产业不多,他只和聚源坊的赵掌柜还算相熟。冯老板当即下帖约见,却得知这位新家主刚刚在聚源坊开了个户头,只往里面存了一百贯。

   

  “唐家不是有主户吗,他为何要自己开户?况且一百贯未免太寒酸了些。”冯老板琢磨着,“你说会不会有人冒名顶替啊?”

   

  赵掌柜一脸高深:“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听说昨天白矾行会的郑会首专门在孙羊正店设宴款待他,郑会首可是有名的消息灵通啊。对了,听闻席间唐偃打赏酒博士,出手就是万钱。”

   

  冯老板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真是出手阔绰。然而唐家家主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上一代家主唐怀风他也只见过一面。这些年都是唐家的西宾齐先生半年来查一次账,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接触,终究是真假难辨。冯老板的疑虑未曾打消,只想着若对方来找他,再面对面探一探虚实。

   

  第二天下午,唐家竟真来登门了。

   

  来者自称是管家薛明,长得贼眉鼠眼,但衣着不凡,观其谈吐也是见过世面的。冯老板没敢怠慢,亲自陪着楼上楼下走了一圈,这才知道唐偃要来樊楼小住,要开一间上房。

   

  冯老板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选了一间豪奢的上房。怎料管家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未曾想到冯掌柜如此不懂规矩,丰乐楼那间北房,不肯拿出来么?”

   

  丰乐楼三层,北临皇宫,可俯视禁中。这便是对“富可敌国”四个字最好的注解。也正因这独一无二的景致,这房间被大内下令封禁,只有唐家家主到访时才可开启。

   

  冯掌柜急忙命人将房门打开,管家又吹毛求疵挑了许多毛病,见冯掌柜一一应下,才终于满意,吩咐道:“入口和楼梯都要和常客的分开。不要让闲杂人打扰了先生的贵客。”

   

  冯掌柜想,薛管家既然知道这间房,想必确是唐家人无疑了。

   

  冯掌柜一直期望能见唐偃一面,可惜唐偃却忙得很。他入住樊楼第二日,茶行、白矾行、酒肆行、漕帮的几位会首纷纷来拜访,一时间门前空地上豪车往来,紫气熏天。伴宴的徐娘子是东京花魁,号称一曲千金,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唱了一整天。后来,唐偃以一人之力搅弄交引铺的新闻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空手套出几万贯的获利。冯老板盯着小报上的数字,惊得眼皮直跳。再后来,唐偃接到了东阳侯府春日宴的邀请。至此,冯老板对唐偃的身份已再无疑虑。他想,就算自己是个瞎的,那几位行会会首可不是假的,交引铺的真金白银也不是假的,侯府的请帖更加不可能是假的。所以当管家薛明来预付房费的时候,冯老板哪里敢收。不仅不收,还将樊楼接送贵客的一架花梨木大车并四匹良驹奉了出来。管家也给他透了消息,唐家主已经看到了他的诚意,樊楼大约还是会继续包给他。

   

  冯老板不知道的是,白矾行会的郑会首其实从来没有宴请过唐偃,那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偶遇。而万钱打赏酒博士,则是他处心积虑的表演。就如同将一块石头扔进湖中,激起第一波涟漪。涟漪传荡开来,最终形成浩大的声势。此局中的关键,正是樊楼的这个房间。一众行会的会首都被窗外的景色所震慑,毫无疑虑地相信唐偃就是唐家家主,所以才会拿出万贯家财听他的调度,在交引铺炒出那样一番新闻。唐偃利用他们的财力,扬了自己的名声,才获得了东阳侯府的请帖。他撬动了京城最顶级的权贵圈,所付出的成本,不过给酒博士的一笔打赏而已。

   

  半个月之后,冯老板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唐偃。他朝圣一般站在房屋角落,小心翼翼抬起头,仰视着点翠屏风前正在用夕食的男子。唐偃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得多,容貌也极为俊美。他漫不经心地享用着面前价值千金的珍馐美味,面对到访的东阳侯,仍旧姿态从容,笑道:“正想着你,你就来了。”

   

  冯老板想,能与公侯谈笑风生,商人之中也只有唐家。

   

  李恪行挥手屏退下人,唐偃也示意薛明和冯老板离开。众人鱼贯而出,房间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

   

  “她人呢?”李恪行问。

   

  “谁啊?”唐偃的心思转得极快,他们共同认识的也只有一个人,“哦,你说她。”

   

  唐偃并不知今夜发生的种种,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几日前带俞非晚逃出侯府的时候。向后一靠,笑容竟有几分得意:“你把人弄丢了?”

   

  李恪行走到窗前,窗外的景色令他心神剧震,这里居然能俯视皇宫?他转过头来,眼中已染了怒意。

   

  “你可知拐走侯门贵女是什么罪名?”李恪行道。

   

  唐偃反问:“侯爷这话没道理。你说人是我拐走的,可有证据?”

   

  与此同时,俞非晚正从几个醉酒的公子手臂下穿过,来到二楼走廊的尽头。身后那小厮仍旧穷追不舍,面前已再无去路。她的目光落在洞开的窗上,探身向外,只见楼外有凸起的圆木。身后追兵已至,未及多想,她便腾身而出,脚踏圆木,挂在了酒楼外墙。

   

  身后那小厮也是拼命,竟然跟着翻窗出来了。俞非晚只能贴着墙壁继续移动。顺着方向走到阳角处,一根纵木直通向上。俞非晚自小擅长爬树,这根圆木除了直一些、滑一些,与树干差别不大。她手脚并用,顺着往三楼爬去。这回小厮可跟不上了,脚下一滑,摔倒了楼下瓦舍的屋棚上。

   

  俞非晚没敢向下看,她知道自己已经爬得很高了。眼前屋顶斗拱料峭,夜色下繁星闪烁,耳边冷风呼呼作响。她侧头去看,整个三层只有两扇相邻的窗子开着。她咬咬牙,向着窗口的方向爬去。

   

  房间里,李恪行转身背窗而立,说道:“最近我又有了些新的想法,正好同你聊聊。比如我知道你曾假冒李悠之的名字乘船,猜想这身份是你精挑细选,定然不会只用一次。若沿着那艘船的航线去查,应该可以查到你曾在湖阳县落脚,还在县衙里骗过一顿酒席。“

   

  唐偃静静听着他说,虽然神态仍旧从容,身体却渐渐僵硬。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我若让人拿着你的画像,去湖阳县附近几个府叩问。或许就会发现,江宁府有一个叫薛明的在逃要犯,和你这张脸是一模一样。”李恪行目光如剑,“我的想法还有很多,要继续说下去么?”

   

  唐偃站起身:“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问她的下落。我这屋子就这么大,你看哪里可以藏人?”

   

  唐偃坦荡地张开双手,又走到屏风一侧,指着内室说道:“叫你的人进来,将这屋子里外都翻个底朝天。你若能找出半个人影,我今日便跟你去大牢里住。不判我个十年八年,我绝不出来!”

   

  唐偃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就在此时,他看见俞非晚正摇摇欲坠地挂在他的窗前。李恪行就靠在外间同一侧的窗边,此时若他往外看上一眼,她整个人就会暴露在他面前。

   

  俞非晚也没想到房间里的会是唐偃。此时她的体力已经快要耗尽,眼看就要脱手,唐偃快步来到窗边,一把将她拦腰抱进屋内。俞非晚一不小心带倒了窗边的梅瓶,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屋内炸开。唐偃反应极快,一脚将兽形香炉也踢倒,高声道:“索性来个抄家,摔的摔,砸的砸,都不要了!”

   

  “你若还不放心,尽可以连我的床也翻一翻。”唐偃将俞非晚放到床上,扯过被子将人裹住,继续道,“这里最是能藏人的地方,侯爷不妨来亲自看看。”

   

  李恪行听他在里面折腾,却是动也没动,嗤笑一声:“无赖。”

   

  唐偃转身回到外间,整顿衣袍,又是一副从容模样。他靠着屏风,双手一摊:“你看,人真没在我这儿。”

   

  李恪行何尝不知道他是在虚张声势转移话题。事实上,即便俞非晚现在就在房间里,李恪行也没有兴趣捉她。他忽然有了一个更好的计划。

   

  李恪行道:“她在哪里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远不能再出现在东阳侯府。我需要你的保证。”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想去哪儿岂是我说了算的?”

   

  “那我就只能把你抓回大理寺了,你知道我有足够的证据。”李恪行向前一步,声音低沉,“你是如何得知李悠之的身份,你用过的名字,薛明、唐偃,想必都有迹可查。这世上没有灵光一闪,一切行踪必留痕迹。你的来路,你的目的,我都会查得一清二楚。”

   

  唐偃果断道:“我保证。”

   

  李恪行双目微眯,毫无原则,果然是个无赖。

   

  唐偃忽然换了语气:“你今日怎么脾气这样大,是因为我的窗景么?”

   

  李恪行脸色一黯:“我提醒你,窥视禁中,也是一项大罪。”

   

  “果真是因为窗景了。”唐偃露出一个笑容,“高不可攀的皇宫内苑,竟成了商人赏玩之物,难怪侯爷心里不高兴。可这世道,有钱有势就是能百无禁忌,你生气也没办法。不如放宽心,你我之间,大可不必这么剑拔弩张的。”

   

  李恪行没心情听他的废话,起身大步走出门,只留下一句:“记住你的承诺,看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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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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