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该去查那个沈昭明,他绝对有问题!现在是搜查最好的时机,晚了怕就找不到证据了!”
锁链哗啦啦缠在牢门上,手臂粗的铜锁往当中一挂。开封府的大牢,插翅也难飞。俞非晚隔着木栏抓住钱捕头的手臂:“为何关我?”
“撒手!”钱捕头皱眉,“莫多事,这是为你好。”
俞非晚松开他,问道:“方才那人是个大官吧?他在包庇沈昭明。”
“跟你有什么关系!”钱捕头道,“好好在这儿呆着,明日一早录完证词就放你。”
脚步声渐渐远去,大牢内四下寂然。俞非晚转过身,牢房空空荡荡,除了一方草席什么也没有。月光自墙角的天窗射入,满地如霜,寒意渐生。
她靠着墙坐下,脑子里似有八驾马车驰骋,轰隆隆不得安宁。脚边那一块白而浅的月色,让她想起了在东阳侯府的那个夜晚。桃花酿的味道还在,可孙芝芙却已变成了一具焦尸。她们两人虽活在不同的世界,但那有限的几次接触,却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孙芝芙选的路,俞非晚虽不认同,却也暗暗希望她能安宁快乐。可她却丧了命,就在新婚三天之后。
疑点还有很多。沈昭明究竟隐瞒了什么?那枚玉坠子,为何被含在口中?像是故意要让人辨明尸体的身份。凡事越刻意,就越可疑。所以尸体真的是表姐吗?而母亲,又是否牵连其中?
“沈昭明……”此人是现在这一团乱麻之中,唯一松动的一根线头,“我不会让你跑掉。”
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从墙角跑过,俞非晚仿佛炸了毛的猫一般跳起来,自己拍着胸口安慰自己。她不得不正视眼前的境地……总得先从这大牢里出去才行。
事情并没有像钱捕头所说的那样发展。俞非晚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没有人来给她录证词。这座牢房就像是被人遗忘了,她尝试了各种办法,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一整天水米未进,又累又饿。她虚弱地靠在墙边,昨天的豪情壮志就像个笑话。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锁链哗啦啦地滑落,大门被拽开。两个衙差走入牢房,将一个黑布袋子罩在俞非晚头上,然后一左一右将她架了起来。
俞非晚压根连反抗的意图都没有。能在开封府的大牢里对她动手,必不是凡人。她倒是很好奇,他们会将她带到哪儿去。
马车一路急行,俞非晚身处黑暗之中,一边细心聆听车外的声响,一边默默计数。数到一千三百二十六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又被两人架着跌跌撞撞走了许久,终于头上的黑布被掀开,室内灯火大盛,刺得她眼睛盲了一瞬。
眼前是一间屋子,不算大,落地铜鹤灯台很是考究。正中一张方桌,莲花瓷盘装着时令瓜果。桌前坐着一个男子,穿一件素白直裰,头发半散着。是李恪行。
在俞非晚观察四周的时候,李恪行也在打量她。第一次见面是在那艘船上,一个女子,既没有惊世的容貌,也没有高贵的出身,实在难以引起他的注意。谁料就是这个小女子,半日之内就推翻了口供,令他猝不及防,才让唐偃钻空子跑了。再见面,她又摇身一变,成了他指腹为婚的妻子。此时再见,李恪行承认是他大意了,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里藏着巨大的能量。若此前种种真是一个局,她才是局中的核心角色。
此处不是侯府。俞非晚瞬间便做出判断。如若不然,此时站在她面前的应该是老夫人,而不是李恪行。所以这里应该是李恪行的私宅。俞非晚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道理。李恪行官拜大理寺丞,想来贡院起火一案,如今已报至大理寺了。他担心若别人来审她,再牵连东阳侯府。所以趁夜将她拘到私宅来。
“什么时候大理寺提审,改在晚上了?”俞非晚顿了顿,见他不说话,又道,“无故扣押良民是违法的,我可以告你。”
“你要以什么身份告我。侯府的逃女,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李恪行眉梢一挑,“你应该庆幸,先找到你的人是我,不是祖母。”
俞非晚眨眨眼睛:“该庆幸的人是你吧。春日宴上,是你给我和唐偃分别写条子,又引吴妈妈来捉奸。我不明白,既然你不想娶我,直接拒绝就是了。你是东阳侯,你完全有能力掌控局面,为什么还要玩这些阴诡手段?”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李恪行起身逼近,“你为什么要来东阳侯府,你是如何伪造身份的,又是如何骗过我祖母的?”
俞非晚耻笑一声:“你觉得祖母很好骗么?”
李恪行侧目:“你该不会是想说,你真的是国公府的血脉。”
“我和国公府没有关系。”俞非晚转身在桌前坐下,“我是谁不劳你费心。左右我不会嫁给你,你也不想娶我。在这件事上,咱们还算目标一致。你应该庆幸我逃命的本事不错,至今都没被祖母捉回去。往后你要做的,就是永远别让她找到我。”
李恪行眸光一凛,她说她同国公府没关系,却始终称呼老夫人为祖母。难不成祖母对她身世的那套说辞是假,可婚约却是真。
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李恪行冷冷道:“那你就离开东京。”
“不行,我还有事没办完。”
李恪行眉目阴冷,他非常不喜欢她的态度。
“我也有办法让你消失。”
俞非晚眸光一凛:“没有任何一个合法的手段可以让我消失。若你要使用非法的手段,我也能让你前程尽毁,身败名裂。”
“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接近我,找到我的纰漏,然后毁掉我。”李恪行紧紧盯着她。
俞非晚怔愣,摇头嗤笑一声:“我对你没有半点兴趣。我只求你别挡我的路。”
这话听着实在刺耳。李恪行双手环抱于胸前:“那唐偃呢?别告诉我从江南到东京,你们二人苦苦相逼,全是巧合。”
“相信我,如果有的选,我也不想遇见你。奈何造物自有缘法,至于你怎么揣度,那是你的事。”俞非晚不耐烦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聊点有用的吧。孙芝芙的死,你可查到了什么?”
李恪行有些讶异。在他看来,这番谈话他理所应当是主导者,而俞非晚竟然胆敢向他发问。羞怯、谨慎、谦和、恭顺,这些女子该有的品格,在她身上一样也没有。即便婚约是真的,她也永远不会是东阳侯府的主母。
“提你来,不是让你发问的。”李恪行在正南主位落座,冷声道,“起火当天你在现场,看到了什么,如实说来。”
总算是聊到正事上了,俞非晚立刻来了精神。
“起火时我在开封府门前,待我赶到国子监外,火已经烧起来了,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俞非晚想了想,道,“不过有个太学生被铺兵带走了,他像是从火场里出来的。细细盘问,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此人不用你管,你只说你知道的。”李恪行道。
俞非晚:“我说的很清楚了,我确实没有亲眼看见什么。不过有个推断可以告诉你,那个沈昭明有问题。当时仵作从尸体口中发现了那枚玉坠子,才确定死者身份。可他却是在看见玉坠子之前就知道死的是表姐。这不合逻辑。而且当日他的行程亦有问题,查明起火时他在做什么,或许是破案的关键。还有……虽然我可能想多了,但那具焦尸可能不是表姐。”
李恪行不得不承认,俞非晚的观察能力和推断能力远超许多受过训练的推官。她一番话比大理寺那群人一下午的推断都高效得多。
“你为什么会怀疑,焦尸不是孙芝芙?”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身处火海,应该大声呼救,为什么反而将玉坠子含在嘴里?”俞非晚道,“就好像,她知道自己必死,生怕别人认不出她的身份。若只是个意外,人是不会生出必死的心的。除非她感受到了恶意,她知道有人要杀她。无力回天之际,只能留下自己身份的线索,让家人追查……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想,可能性还有很多,需要证据来一一排除。但无论如何,沈昭明都有很大的问题。”
“起火时沈昭明已经离开了国子监,他是不可能放火的。”李恪行道,“目前的证据来看,应该是孙芝芙去给他送饭,误打误撞走进了存放卷册的房间,失手打翻了灯烛,导致大火。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所以含住玉佩,好让家人辨认。”
俞非晚:“你这话里的漏洞也太多了。科举那么大的事,存放卷册的房间会没有人值守吗?她如何就误打误撞走进去了?若能走进去,又怎么会逃不出来?她又不是被人捆住了手脚。她是去送饭啊,看见屋里没人难道不应该出来吗?为什么要停留?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意外。”俞非晚继续道,“还有那爆炸,太学馆舍里怎么会有火药?”
听见“火药”二字,李恪行的神情瞬间冷肃:“你记住,以后不管什么情况,不管是谁问你,你都没有听见爆炸。没有火药。”
俞非晚安静下来。李恪行的话让她意识到,大理寺或许已经下了结论。诚然,若没有火药,那就可以归结为意外,从轻判罚草草了事;若有火药,便一定是人为,就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你可以堵住我的嘴,但那日所有的百姓都是见证,你不能把每个人的嘴都堵住。”
“这只是一场意外。”李恪行道,“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事情总会过去,大理寺的调查结果就是唯一的真相。”
“那孙芝芙呢?她就这么白白死掉了吗?”俞非晚向前一步,“你和表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她差一点便是你的妻子了。她死得如此蹊跷,你就不想为她查明真相?”
“她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现在更应该为活着的人考虑。”李恪行道,“如此处置,对谁都好。”
俞非晚双耳一震轰鸣。她如何忘了,眼前人也出自东阳侯府。那里的人,没有情感,只有得失利益。
“想来,你们已经同沈家谈好了。”
“是。”李恪行没有丝毫掩饰,“沈家照顾不周,当然有责任。沈昭明已经在内狱领了三十棍。沈家也承诺,即便芝芙死了,仍认她作沈家妇。这该是对她在天之灵最好的慰藉。”
“这算个狗屁慰藉!她是个人,她无辜枉死,她值得一个真相!”俞非晚道,“国家有王法,不是你们关起门来论私刑的!”
李恪行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民不举,官不究。东阳侯府不能陷入官司中去。表妹她也会明白,为了家族,我们都要有所牺牲。”
俞非晚眼眶发热:“什么家族,那是你的家族!表姐她只是一个缔结姻亲的工具!官是你来做,爵位是你来袭,所有的好处都是你的。你嚼着她的血肉,怎有面目谈牺牲?”
李恪行前额青筋暴起,声音却仍旧冷静:“我也有很多不得已。可大局已定。”
“你的不得已,都触及不到你的利益!”俞非晚将滑落的泪珠迅速抹去,倔强地抬起头,“你不管,我管。我不会让她枉死。这案子,我查定了。”
“不自量力。你现在自身都难保。”
俞非晚昂首:“走着瞧。”
李恪行豁然起身,高大的身形将俞非晚笼罩在他的阴影下。以往他身着官服,宽袍博带,总给人谦和敦肃之感。今日官服脱下,竟浑身肃杀之气。
俞非晚被逼退到角落:“你要干什么?”
李恪行沉声道:“我不喜欢留下隐患。解决问题最好的时机,是在它尚未发生时。既然你不愿离开东京,那我就送你一程。”
黑布再一次被罩在头上,双手双脚亦被捆住。两个壮汉将俞非晚架出后门,扔进马车。俞非晚痛得发出一声闷哼。车门关闭,马车快速行驶。俞非晚利用肩膀和车厢墙壁刚刚坐起身子,就被一个急转撞到了另一侧。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过程中她一直像来的时候那样在黑暗中计数。她努力将头上的黑布罩子甩掉,终于看清了车厢里的情况。这是一辆运货的马车,四壁无窗,车门在马车末端,此时从外面栓死了。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俞非晚用力挣扎,可手脚上的绳索都绑得结实。地板上有一个凸起的铁销,应该是用来固定货物用的。俞非晚将双脚靠近,用力摩擦几次之后,绳索断了。她又转而尝试去割开手上的绳索,然而她的双手是被反绑身后,在颠簸的车厢内无法借力。俞非晚尝试几次,不得不放弃。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车厢外渐渐传来喧闹的声音,马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俞非晚想起,来的路上也曾经过一段繁华闹市。忽听一阵急促的鼓响,那是鼓楼报时的声音。俞非晚立刻躺下,双腿高高抬起,对准车门的方向。
“咚咚咚……”下一阵鼓声来临,她猛力踹向车门。用尽全身力气连蹬数次,终于,门栓碎裂,车门大开。俞非晚一个骨碌滚下马车,摔进路边的排水渠中。恰逢鼓声停止,市井的喧闹席卷而来。她挣扎着从水渠里冒出头,只见长街上高烛明亮,行人如织,竟是一处热闹的市集。
“停下!她跳车了!”李恪行竟然派了两个小厮骑马跟在车后,方才的一切正被他们看见。俞非晚翻滚起身,朝着人流密集处奔去。
“别跑!”
车马在拥挤的闹市街头反而不够灵活。眼见俞非晚就要消失在人群中,一个小厮对另一人说道:“我去追她。你速去通报,就说人往樊楼方向去了,请公子定夺。”
“好!”
俞非晚费力地在人群中穿行。前方瓦舍有人做火戏,她凑到近前,用栏杆上的火把燎断了手上的绳索,至此四肢终于再无束缚。身后那小厮跟得紧,俞非晚丝毫不敢停留,冲进一座奢华的酒楼之中。
却说李恪行得了消息,立即带着五六个家丁赶到,然而到达樊楼门前时,也早已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公子,马匹仍在,想必她是躲进樊楼中了。要不要通知樊楼掌柜,封禁入口搜查?”
李恪行勒紧缰绳,有时候手下人的愚蠢真的让他很难不动怒:“你是要通知所有人来看我侯府的笑话么?”
小厮低头不敢言语。
李恪行深吸一口气。无妨,既到此地,他知道该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