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捕头赶到现场的时候,太学馆舍已是火光漫天。事发突然,他指挥仅有的三个衙役疏散沿街百姓。不多时军巡铺的王军头也带队赶来,人手才算充裕。铺兵临时在街边立起表木,围观人群都被逼退到五十步开外。钱捕头和王军头聚在表木之下,眼前火势凶猛,两人的面皮都被烤得发烫。
“潜火队进去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吧。”钱捕头道,“驻府衙的第一批到,临近街道的三个队伍也进去了。反应已经够快的了。天灾人祸,哎。”
“那会儿你听见没有?那动静,像是火药。”王军头嘬了嘬牙花子,“这火起得蹊跷。”
“嗐!”钱捕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好在今日太学大假。不出人命,就没咱俩什么事。”
正说着,有铺兵来报:“军头,抓到两个人,疑似纵火犯!”
铺兵扭着两人押送上来,一个穿着太学生的蓝袍,身上连上满是脏污,一看就是刚从火场跑出来。另一个则是个姑娘。
“放开我!我是来找人的。”俞非晚挣扎道,
“哎,这丫头我见过,”钱捕头道,“刚才起火的时候还在府衙门前跟我说话呢。”
王军头的目光从俞非晚转到了那个学生身上,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像是能放火的样子。大抵只是个放假没回家的学生。
“这姑娘,问询笔录做齐,放了便是。这学生……”
那太学生高声叫道:“我没有放火!”
王军头道:“那别人都放假走了,你留在馆舍作甚?”
学生咬着牙,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暂时收押。”王军头转过来问,“钱捕头,是你带回去,还是我带走?”
开封府统管东京,军巡铺虽名义上归开封府统筹,但实际隶属厢军,主管着京城防火治安。按理说两边谁来问询都说得过去。不过钱捕头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拱拱手,示意王军头处置。王军头一挥手,两个铺兵便将学生押了下去。
俞非晚则被铺兵带着往人群外走。母亲现在在哪儿?是还在火场内,还是隐藏在围观的人群中?她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灰蒙蒙的脸。
忽然身后有人来报:“军头,发现一个死者。”
“可能确认身份?”
“已烧得面目全非。不过看身形,是个女人。”、
俞非晚脚步一顿,反身挣脱开铺兵,跑回钱捕头和王军头面前。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嘶哑着声音问:“尸体……何在?”
钱捕头挑眉:“是你要找的人?”
太学分东西馆舍。起火点在西馆,因控制及时,火势并未蔓延到东边。思贤阁前的空地上搭起了白棚,刚一走近,便可闻到血肉烧灼的刺鼻味道。
俞非晚的心倏然收紧,她才刚刚知道这里,难道又要面临一场死别?
棚子内长案之上横陈着一具焦黑的尸体。两个仵作正小心地将残存的衣物碎片从尸体表面剥离。旁边的托盘里放着一团扭曲的褐金,想来是死者的首饰,已经被烧得变了形状。忽听一个仵作叫道:“嘴里有东西!”
仵作一人用钳将焦尸的下巴撬开,另一人伸手进入口中,慢慢地取出一块玉坠子。众人凑上去看。那坠子被口腔保护,连顶端的半截红绳都保存完好。翡翠湛青碧绿,上雕着凤穿牡丹,唯一的一点阳紫落在花瓣上。好眼熟的物件……
“这东西,看着可不是便宜货。”钱捕头与王军头对视一眼,转头看向俞非晚,“丫头,你见过吗?”
俞非晚忽觉头皮发麻,她想起来了。那夜,这坠子就挂在孙芝芙的颈上,这是老夫人给她的陪嫁!所以这具焦尸其实不是母亲,而是孙芝芙?!
然而俞非晚还没来得及回话,帘外铺兵来报:“军头,国子博士昭明来认尸。说,是他夫人。”
……“祖母做主,要将我许给承平坊沈家的独子。”……
闯入帐中的男子约莫双十年纪,身穿博士青袍,头上的发冠却不见了。原来这就是表姐嫁的男人。他步履慌乱地走入,一眼看到长案上的焦尸,顿时面色青白,身子一软坐在地上。
“沈大人,沈大人!”钱捕头和王军头一左一右将人架住,“快快,抬到外头去!”
众人跟着撤出帐外。差役端来一碗糖水,沈昭明勉强喝了,才渐渐回过神,登时又大哭起来:“芝芙,我的妻啊!芝芙!”
王军头命人取来那玉坠:“沈大人,这可是尊夫人之物?”
沈昭明盯着那坠子看了须臾,泪如雨下:“这是我夫人的陪嫁之物!我们新婚刚刚三日,我可如何同东阳侯府交待!”
钱捕头和王军头对视一瞬。尸体已经辨明,是个好事。可死者是官眷,只怕不好了结。
“沈大人,尊夫人如何会出现在太学馆舍之中?”王军头问。
沈昭明道:“今日是我婚假后第一次上值。司业念我新婚,准我提前归家。想来是我夫人不知情,来给我送夕食,这才误打误撞……”沈昭明突然浑身巨震,“西馆!那是贡院所在!馆内装的都是会试的考卷!两位军差,务必要将火扑灭啊!学生们的卷子可都在里面!”
王军头沉声道:“潜火队奋力扑救,才勉强控制了火势蔓延。但易燃之物实在太多,西馆肯定是没了。”
当值的助教也早被安置在院中,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听见这话一头栽倒昏过去。沈昭明脸色惨白:“没了……这下可全完了……”
沈昭明仿佛失了神智,坐在地上哀哭不已。钱捕头直皱眉头,科举乃是国之大事,卷册烧了,可比死了人要严重得多。他携了王军头走到一边:“这事儿可太大了。我看还是报大理寺吧。”
“不成,怎么也得先查出个眉目来啊!科举卷子烧了,这责任谁担?若大理寺判一个防火不力,你我可就被动了。”
钱捕头心想,这里头可没他。防火缉盗是军巡铺的专职,科举那是朝廷层面的大事,论起哪一个都不在开封府的权责之内。在皇城当差最要紧的是什么?是不给上官惹麻烦。钱捕头点点头:“行,那你问着,我这就先回去了。”
王军头一把将人拉住:“你不能走,这事儿你也参与了。留下来与我做个见证。”
“我就是帮忙来协调治安,我参与什么了我!”
两人小声拉扯,却听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你是如何认出死者是你夫人的?”
俞非晚蹲在沈昭明面前,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你刚才一进帐子,便已笃定死者是你夫人,然后才看到那玉坠。你是如何无凭无据,就认出一具焦尸的?”
众人皆是一震,方才乱糟糟的,竟无人发现这不合理之处。沈昭明掩面道:“就好像有感应一般。家里人说她来给我送饭,我急忙回头寻她,谁知已经晚了……”
“所以你是下值后回了家,又折返回来。”俞非晚道,“你家住在承平坊吧,到国子监必定经过大相国寺。今日是十五,大相国寺开集,整条大街水泄不通。你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走个往返的?”
沈昭明终于停止了哭泣,指缝中露出黑亮的一只眼睛。他抬起头,眼角向下,几分愠怒:“你是何人,凭什么质问我?”
俞非晚寸步不让:“你在入帐之前就已经知道孙芝芙死了。你的冠帽呢?不过与妻子走岔了路,何至于如此慌乱?你定然刚刚经历了一件大事,手忙脚乱,狼狈至极,连帽子掉了都没察觉。回答我,起火时你究竟在何处?”
气息凝滞。就连钱捕头和王军头都被这一连串的质问震慑。沈昭明脸色愈发青白,俞非晚紧紧盯着他,她知道他的防线正在溃败。只要再来一击,就会说出真相。
忽有一人风风火火闯进来:“火怎么还没扑灭?你们军头在哪儿?叫他出来见我!“
来人约莫五十有余,身穿青袍,却无半分儒雅,眉毛胡子都向上长,一看就是个火爆脾气。正是国子祭酒贺琛。
国子祭酒掌大学之法与论试,统领国子学、太学及其他百学,官从三品,乃是国子监最高长官。众人纷纷行礼,贺晨却直奔着王军头而来。
“你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你知道你脚下是什么地方?国子监,天下读书人最高学府!西边的馆舍里你知道装的是什么?会试卷册!那是读书人十年寒窗的苦心!是朝廷纳才选能的诚心!你们就放任它一把火烧了?朝廷养你们是为什么?每年那么多的兵费,填在那军巡铺里,为什么?我告诉你,科举的卷册要不保,我必向官家参奏问你的责!你叫什么?”
王军头哪敢答话,急忙道:“上官息怒,我们一定全力扑救,全力扑救!走!”
说罢带着铺兵一行撒腿就跑。
“你叫什么?哎!不说我也能找到你!”贺琛跳着脚,似乎看不得周围的人,“你们一个个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救火!”
钱捕头早就想寻个由头撤了,此时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他一挥手召集衙差便走,却听俞非晚问道:“沈昭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一次回答她的不是沈昭明,而是贺琛:“你又是何人?”
钱捕头一个箭步冲到俞非晚面前:“住口!你这小贼,这儿轮得着你说话?快,押下去!”然后朝着贺琛拱手,“大人,一个毛贼,刚才趁乱跑进来的。开封府办案,告辞。”
开封府衙役上前按住俞非晚的双臂,不由分说将人扭送下去。任凭俞非晚如何挣扎,也是无济于事。她越过衙役的肩膀向后看,只见沈昭明站在国子监屋檐的阴影下,神色莫测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