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窗并不隔音。老夫人高声训斥的那几句,满院子的人都听了个清楚,仆妇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俞非晚却松了口气,这侯府里总算还有个讲王法的。
青梧开门走出来,抬手对着俞非晚一指:“给她解开。”
仆妇们立刻上前松绑。俞非晚吐出嘴里塞着的布,张嘴动了动僵硬的下颌。
“老夫人要问你话。你要实话实说,不要冲撞了老夫人,明白吗?”青梧道。
俞非晚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走进房中。
阳光被层层帷幔遮挡,房间里显得黑洞洞的。乌木地板上铺着丝毯,好像踩在云彩上一样。转过一扇厚重的朱漆螺钿木屏,内室豁然眼前。两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一左一右侍立两侧,正中的榻上高坐一位白发老人。眼前这一幕让俞非晚想起元宵集会时见过的《西王母贺寿图》,这位老夫人就像画中的西王母一样高高在上。不同的是,西王母脸上尚有三分慈悲,而这位老夫人却全是威严。
满屋子的目光都压在俞非晚的身上。俞非晚却扬着头,直视老夫人的眼睛。这双眼睛端肃锐利,让人望而生畏。
“行礼。”青梧在身后小声提醒。
俞非晚垂下眼睛,只行了一个叉手礼。
老夫人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俞,俞非晚。”
“是哪里人?“
俞非晚答:“宋人。”
俞非晚无视了满屋子训诫的目光。她从入府开始就在遭受无礼的对待,心中早有郁气,并不会因为对方身居高位,就显示出乖顺来。
老夫人似乎对她的态度并没有所谓,只是看了一眼桌上的拓纸:“这纹样,你是从何处拓得的?”
谈及正事,俞非晚扬起头:“一枚玉佩上。”
“那玉佩可在你身上?”
俞非晚反问:“老夫人可知玉佩的来历?“
二姑娘厉声喝到:“你怎敢诘问老夫人?”
俞非晚只觉得眼前这位高门贵女实在可笑得很。她只有堵住别人的嘴,才能彰显自己的权力。
“我不是你的奴仆,也不是被审讯的犯人。要说话,便是两边都能开口。哪有只许一方发问的道理?”
“你放肆!”二姑娘道,“这里是侯府。你这样的出身,让你站着回话已经是给你体面了!”
一旁魏氏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她这位姑姐好像永远都不懂,高贵的身份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旦自己宣之于口,就落了下乘。
俞非晚唇边噙了一丝笑意:“侯府门第高贵,可与我又有何益?我带来的东西你们感兴趣,那便该用我感兴趣的东西来换。一味以威势压人,难以令人信服。我看我还是走吧。”
二姑娘脸色骤变。魏氏也有些慌了,急忙看向老夫人。自家的东西不明不白地流了出去,日后必为大患。
老夫人却笑了:“说的不错。玉佩的来历我只能说与它的主人听。你没有玉佩,就不是我府上的客人。大门开着,请便吧。”
俞非晚记得小时候在市井中看人与做生意的砍价,两方出价几轮都相持不下,此时若买家转头就走,一激之下,只要卖家将人唤回来,那买家就占了主动。母亲说,这便是博弈之术。故而她方才不过是激一激对方,不是真的要走。老夫人这个反应让她很尴尬。
老夫人眼底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丫头不卑不亢,有勇有谋,神似故人。
俞非晚仔细想了想,她若此时走了,只怕另外那两位夫人也不会放过她。于是她蹲下来,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袜筒,将玉佩拿了出来。她转身,将玉佩递给青梧。青梧抽出手帕,将玉佩仔细擦干净,这才呈递到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摩挲着玉佩,纹路中尚有干涸的墨痕。她忽然湿了眼眶,威严的脸上显出一丝柔和:“这么多年,此物终于又回到了我手里。”
“都坐下吧。”老夫人抬头看向俞非晚,“你也坐。”
魏氏和二姑娘都是满腹狐疑,在女使搀扶下落了座。仆人给俞非晚搬来一把凳子,她便也理所当然地坐下。
众人心中惴惴,尤其是俞非晚。她能感觉到自己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老夫人掏出帕子按了按湿润的眼眶,继续道:“这玉佩原有一对,是当初我出嫁时李家送来的聘礼。一个现在在大郎身上,另一个便在此了。”她问俞非晚:“丫头,你可知你父亲是谁?”
俞非晚答道:“我没有父亲。”
老夫人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每个人出生便有父母,你怎么会没有父亲呢。”
父母的事俞非晚是从不与人说的。不过眼前这位老夫人似乎和她的父母有渊源,那如实相告也未尝不可:“幼年时父母和离,我一直跟着母亲生活,所以对父亲没有印象,便等同于没有父亲。”
“那你母亲,可曾与你提起过你父亲的身份?”老夫人问。
俞非晚摇头:“没有。父母感情不睦,母亲不想说,我也从来没问过。”
老夫人点点头,复又叹了口气:“其实你的父亲早已死了,庆历二年,死在了定川寨。我是你父亲的亲姑姑。他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们说是姑侄,其实更似母子。这玉佩是他出征时我送给他保平安的。他死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军中绝笔,信中说他瞒着父母纳了一房外室,出征前已然怀有身孕。若他未能凯旋,请我代为照拂。这玉佩他留给了那女子,当做证明身份的信物。后来我也曾派人寻找,可惜未能找到蛛丝马迹。”
一番话尽,众人皆有些不可置信。俞非晚怔怔道:“所以……您是我的,姑祖母?”
“你就唤我祖母吧。”
俞非晚从未想过自己在这世上竟然还有别的亲人。所以,这就是母亲让她来这里的原因?
“这丫头,可是高兴傻了?老夫人要认你呢,快叫祖母啊!”魏氏起身来到俞非晚身边,伸手环着她的肩。俞非晚抬起头,就见一张无比热忱的笑脸。环顾四周,方才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此时也都变得热切而友善。所有人似乎都在无声地催促她,快叫祖母,叫啊,叫啊……
“祖母。”俞非晚唤了一声。老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房间内的气氛仿佛霎时被点燃了,人人都是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不知为何,俞非晚忽然想起了青山镇的那场喜宴,此时她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新娘。
“来,坐近些。”老夫人招手。俞非晚站起身,便有仆从搬着她的椅子,放在了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你母亲现在何处?”
“我母亲……去世了。”俞非晚道。
有一丝异样在老夫人眼底闪过,太快了,俞非晚根本来不及抓住。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俞非晚说,“山洪,母亲被压在了泥沙下,发现时已过去了好几天。官府帮忙入殓,葬在了本地的漏泽园。”
老夫人叹了口气。房内的气氛一时又跌到了谷底,魏氏甚至还用帕子遮了脸,啜泣了两声。
“那你们这些年都住在何处?你又是怎么找来的?”老夫人问。
“我和母亲住在江南路一个小镇上,这个玉佩和信封,我是在母亲遗物中发现的。我就卖了房子换了些钱,坐船到了东京。”
“这么远的路,都是你孤身一人?”魏氏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幸好没出什么事,这孩子真让人心疼。”
相比于魏氏,二姑娘此时却沉默得多。知道这丫头不是大郎的外室,她是松了口气的。但一想到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脸上又有些挂不住。可她不能一直不开口,她看不得魏氏在母亲面前卖乖。
“既然是一门的亲戚,那就多住些日子。也和老夫人好好亲近亲近。”二姑娘道。
这本是一句好话,可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好像要赶人似的。老夫人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转向俞非晚,问道:“你说你叫俞非晚,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是我母亲起的。”俞非晚说,“我跟母姓,我母亲叫俞弗如。”
二姑娘脸色惨白,看着俞非晚的眼神竟有几分怨毒。俞非晚有些不自在,心道这人定然是脑子不好。
魏氏笑吟吟地说道:“母亲,这孩子无父无母,是投奔我们来了。正好咱们府上人少,多个小辈也热闹些。过两年到了年岁,寻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嫁出去,也算全了他父亲的心愿。丫头有老夫人做靠山,这辈子可不愁了。“
魏氏的话很合老夫人的心意。她笑道:“说起来,这孩子的亲事还真是早就定下了。我怀头一胎的时候,就同你们舅舅约下三代结亲。结果呢,你们这一代没结成,下一代,那边都是儿子,咱家也只有一个大郎。没想到啊,这丫头来了,是来全我的念想了。”
魏氏道:“母亲是看上了国公府哪位公子啊?”
老夫人摆摆手:“她本就是国公府的血脉,哪里能再许回去呢?嫁给咱们大郎才是最好。”
魏氏整个人都僵住了。姑姐家的女儿她虽然瞧不上,但同这野丫头比起来也是云泥之别。老夫人这是犯了什么糊涂,竟要大郎娶这丫头做未来的侯府主母?
魏氏虽然已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起来,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倒是二姑娘惨白着脸色豁然站起身:“母亲!”
老夫人目光扫过,二姑娘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二姑娘:“……那我的芙儿怎么办?”
老夫人道:“芙儿我自有安排。都是我的孩子,我都会管。”
吴妈妈拉了拉二姑娘的衣袖,二姑娘的脸色却如青铁一般。她看向俞非晚,目光中竟有恨毒之意。老夫人明察秋毫,不禁皱了眉头。魏氏却忍不住嘴角上扬,眼前这场面未必是件坏事,一个突然入局的棋子,没准能把死局走活了。
吴妈妈小声道:“姑娘,临出来前头风药忘了喝了,郎中嘱咐要按时喝。要不,奴去给您端来?”
“不必了。”二姑娘知道吴妈妈的用意,终于从俞非晚身上收回目光,“女儿有些不舒服,向母亲告退。”她僵硬地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吴妈妈也只好行了一礼,匆忙跟上。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俞非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暴风的核心,竟是在自己身上。
魏氏的脸上又挂上笑容:“母亲,大郎过不了几日就到家了,还是让两个孩子相看相看,别委屈了姑娘。”
“你是怕委屈了你儿子?”老夫人将茶盏放在桌上,杯子磕着桌沿,不大的声响,房内众人却好像听了炸雷一般。
魏氏恭恭敬敬站好:“媳妇不是这个意思。大郎常说,这家里就数祖母最疼他,为他计划周全,怎么会委屈他呢?婚姻大事,还是母亲说了算的。”
房间内众仆妇全都低着头,一个个噤若寒蝉。方才的热闹欢笑仿佛只是表演出来的一场戏。俞非晚觉得自己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着这一幕,滑稽,诡异,让人喘不上气来。
“我说了算就好。”老夫人开口道,“这丫头从小在外面长大,对咱们府里的规矩怕是不通。我就把她交给你,白纸一张,随你怎么画。你教得好,自然有个好儿媳辅佐大郎。若教不好,就是你自己不用心,可不要来与我哭闹。”
魏氏只将头垂得更低,恭敬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