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渊盟议事堂不过是间低矮质朴的木屋,里面放着堆满诗书的檀木书架。
楠木桌上墨宝齐全,摆了一只四足莲花烛台。
火苗在细长的灯芯上跳动,照得人影影绰绰。
羽向北坐在一张官帽椅上,煞白的脸侧披着长发,比普通人色泽浅淡的瞳孔,随火光变幻,乍明乍暗,手指捂着唇轻声咳嗽。
要不是眉眼间无意中散发出的杀气,看到他的人,肯定以为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名文弱书生。
“绾绾,你又带着风门人去截货,楚河能惯着你,但他下面有许多人不满,说你没有资格做少盟主,你可知道?”
羽轻绾声音有点发颤:“爹,女儿这样做都是为风门好,他们不能老打打杀杀,总要劫富济贫,给暗渊盟带点好名声吧。”
要知道她这爹年轻时,是鼎鼎有名的煞神,吃饭、喝茶、弹琴、睡觉、如厕,都不耽误杀人那种。
瓜门门主金富贵说,她娘都被他打跑了,她脑袋也打出个大包,所以才不记得六岁以前的事。
怕这个字早刻进了骨子里。
羽向北扬起眉毛,轻轻一拍扶手,就如狂风卷地。
“你连好坏都分不清?暗渊盟正是因为因邪,组织上下三千人,才能在江湖上立足,无人敢欺,恶对我们来说便是好。”
“女儿的意思是得道者多助,我们邪,也要邪出点道理来嘛。”她还在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把这事儿对付过去,羽向北就从茶几上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悄悄塞到她手里。
酒水香味浓郁又透着清冽,是羽向北最喜欢的岁寒堂。
这人眼力价还不错。
羽轻绾白了他一眼,无声说道“别以为我会原谅你”,将酒递给羽向北,笑得像只偷鱼的大花猫。
“爹,你别急,先润润喉咙,再骂我啊。”
羽向北素来好酒,冷着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这次别想再糊弄过去,往后……”
话音未落,他头往前一栽,喷出鲜血。
酒杯怦然掉落。
“爹?”羽轻绾慌忙上前扶他,哪知道楚河比她更快一步,冲到羽向北面前。
“盟主,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着,将事先从羽轻绾腰间摸出的“一丈”,扎进羽向北心窝。
酒里下了毒。
“一丈”的刀刃也淬了毒。
双重保险。
就算羽向北有天大的本事,也来不及运功逼毒,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羽轻绾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变故,看到他腹部的血仿佛决堤般,从雪白的刀刃边汩汩涌出,忙扑过去捂住伤口。
“爹!”
害怕,凄苦,悲伤。
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
来不及思考,一手化拳为抓,抓向楚河心口。
“为什么!”
楚河脸上并没有杀气,笑意浅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抓住她手,提高音量:“少盟主,别冲动,老盟主他……”
话音刚落,议事堂外就火把晃动,一片通明。
其他七门门主,带着上百名门人破门而入,指着羽轻绾大骂。
“羽轻绾私下带风门人截取货物,害弟兄们受伤,不配当少盟主!”
“因为做错事被惩戒,就杀了养育自己的父亲,简直是大逆不道!”
“风门门主虽然拼命阻止,但也无力回天!”
向来对她亲和有礼的八门门主,还有那些恭敬的门人,如今眼睛和嘴被火光映照得血红,仿佛他们才是失去至亲的那个,出言扭曲恶毒。
羽轻绾怔住,想挣脱楚河的手,哪知对方使出内力,犹如箍铁桶。
看来平时,他和她对练,是在让她咯。
羽轻绾咬牙切齿。
“你表面配合我行动,其实暗自通知我爹,再找机会杀他,想栽赃嫁祸我?”
“少盟主,回头是岸。”楚河就着羽轻绾按住羽向北腹部的手,抽出“一丈”,然后用力刺向自己小腹,闷叫一声,眼里放出奇异的光,身体激动得微微战栗,像是马上要得到糖果的小孩。
其他人离得远,只当羽轻绾主动。
瓜门门主金富贵慌忙大叫:“少盟主,住手!不要将错就错!”
其他门主也冲上前。
“想杀掉人证?”
“夺了她的‘一丈’!”
这些人和楚河是一伙的,早就计划着弄死他们父女?
羽轻绾双眼发红,干脆握紧刀柄,更深地扎入楚河腹部,再用力一搅,在对方惊诧的眼神中,阴阴说道:“苦肉计都使出来了?我帮你做得更真点。”
她想拔出“一丈”,杀出重围,却发现腿脚发软。
刚刚楚河在刀柄上也抹了毒,已经透过她的肌肤浸入身体。
意识浑浊,眼前发黑。
脑子里浮出一幅奇怪的画面——
断崖之上,乌云席天而落。
滂沱大雨将尸体上的血浇成一朵朵猩红四溅的花。
男人浑身湿透,手里拿着“一丈”,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看着那些尸首,眼睛慢慢变得赤红,最终低吼一声,纵身坠入悬崖。
“爹!”
六岁的小女孩,从一辆镖车下冲出来,尖叫着跑向男人。
然而到了悬崖边,小女孩连男人的衣角都没碰到,反倒摇晃了两下,差点摔倒。
脚下的石头碎了几块,紧随男人的白色身影急速坠落,眨眼就什么都不剩。
小女孩仓促后退,抹了抹满脸的黑泥,想要放声大哭,却听到一阵笑声传来。
是刚刚那波贼人折回。
小女孩咬住嘴唇,踉跄钻回车下。
不远处有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在父母尸体中蹲着,呆呆愣愣好似一块石雕。
她深吸一口气,快速爬过去,捂住男孩的嘴,把他拖进尸体之中。
隔着尸体留出的缝隙,她看到贼人的脸孔,握紧小拳头,眼里燃起仇恨的火光。
“杀,杀!”
她控制不住,想冲过去和他们拼命,小男孩却突然清醒,握住她的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但每个字似乎都有千钧之重,滚烫地坠进她心里。
小女孩是她吗?男人是谁?小男孩是谁?贼人又是谁?
她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只记得恨,所以才拼命练武功,学习骗术。
脑子里像着了火。
肉身仿佛焦灼,发出碎裂的滋滋声。
好痛!
背叛她的楚河,还有画面中那些狂笑着的贼人,都该去死!
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等到那天了。
羽轻绾恨恨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