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
四
留固站是一个规模仅次于县城的大汽车站,整个东半县的人去郑州、安阳、焦作、新乡、开封等城市一般都在这里等车。车站有旅社、饭馆等,服务设施齐全,但都很简陋。车站始发车不多,路过的车多。路过的车大多都在这里歇尖,司机和售票员吃饭、住宿都免费。留固站距离卫南坡就10多里地。
1972年的中秋节刚过中午12点,孔复礼就带着儿子赶到这里等车。多年后以后,孔中庸坐着几百万元的“劳斯莱斯”回家都经过这里。
本来孔中庸早晨起来就简单的收拾铺盖,找根绳子捆起来,就要出门。奶奶拦住了:
“孩啊,咋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对中秋节的另一种说法),好歹吃吧中午饭走吧。”
孔复礼也便穿衬衣边走出来:
“中庸,去煤田得去留固站,每天就一辆路过的长途车,从开封来的,要到中午12点以后到,有时到1点多,擦黑能到煤田,煤田有车站,早吃午饭不耽误。”
说话间,郭森走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口袋,放到饭桌上,对奶奶说:
“婶子,这是两瓢白面,要过节,孩要走了,赶紧活活吃顿馒头吧。”
孔中庸更不好意思走了。那年头,能吃上白面一般就过春节几天,其他时间都是玉米面窝窝等粗粮,还要有几个月吃政府的救济粮。救济粮就是红薯干。孔中庸在老家吃的多了,有了肠胃不良反应,后来从不吃红薯。就是红薯成为“稀罕”时也不吃。上世纪90年代末,小区门口有一个烤红薯的,焦香流油,很多人趋之若鹜,孔中庸还是退避三舍,从没有买过。
郭森,一个村支书,为什么对孔家这么关照?多年后,他给自不止一次地絮叨过:
“你爷爷对长工不孬,对我特别好。我媳妇还是他出钱帮助娶的。当年批斗时开始我不愿意,还受过领导批评呢。过去那么多年了,算了。”
孔中庸也知道郭森“成长”的大致的脉络:1945年,晋冀鲁豫八路军最后和鬼子决战,战役就为卫南战役,解放了整个豫北,卫南坡是中心。刚刚得知大儿子死讯的孔克己对日本鬼子恨恨不已,又是乡里的参议长,就推荐郭森参加了八路军的队伍。郭森没当成兵,就是当民工,搬运粮食,抬担架什么的,但毕竟在部队待过,政治觉悟提高了不少,1948年,带领卫南坡和附近几个村的人推车挑担,加入了淮海战役的支前大军,回来后就当了村支书。“文革”开始后,村里成立了“井冈山”战斗队,郭森还被批斗过,但他根红苗正,平时为人实在,热心帮忙,并没有受多大罪,后来实行“三结合”,他又进了班子,实际上还担负支书的责任。他的儿子郭林还参了军,在一个大军区机关开小车,也成为郭森的荣誉。孔中庸对战斗队、参军都不报幻想,但特别羡慕郭林。去年春节郭林回家探亲,一身绿军装,见谁都立正敬礼,惹得孔中庸在梦中也穿上了绿军装。
郭森放下口袋,转身就要走,奶奶用讨好的口气说:
“支书,别走了,一起吃饭吧。”
郭森摇摇头:“婶子,在家里叫啥支书呢。还有事呢,你们吃吧。”说着,匆匆走了。孔中庸父子知道,郭森人虽好,但也怕被人说和地主有勾结。所以也没有强留。但心里还是非常感激。
孔中庸感激是对的。对这件风流事件的处理,郭森确实帮了大忙。有人建议把孔中庸送到乡里“法办”,郭森劝阻了:“人家女方那边都没嗷嗷(找事),我们咋呼什么,嫌丢人不够啊。把他赶出去算了。”郭森说的义正言辞,话里话外还是照顾孔家。
郭森说的也有道理,女方都没多事。但他不清楚,这得感谢二妞。事情发生后,前营村的治安干部和妇女主任找到二妞,要她说自己不愿意,控诉孔中庸混蛋,硬逼的,报上去定个“强奸罪”。妇女主任还愤恨地咬牙切齿:“地主就是地主,不会改好!”父亲在一旁催促:“说呀,你说呀。”二妞哭了,捂着脸说:“我愿意的,不怪人家。”她爹气得直跺脚,二妞又说:“爹,我听你的,嫁的远远的,不回来了。”父亲仰天大叫:“作孽呀,作孽呀。”治安干部和妇女主任没有得逞,出了门还嘀咕:“当过富农,和地主差不多,都不是好人。”
多年后,孔中庸知道了这一切,还暗暗感谢二妞,要不,哪有打工的机会,更不会成为名镇一方的富豪了。开始几年,他还想:二妞具体嫁到哪里了?幸福吗?岁月是把杀猪刀,时间一长,二妞的印象逐渐模糊了,直到20多年后永别时的最后一面。
奶奶活好了白面,蒸了几个馒头,下了两碗面条,还从床底的瓦罐里摸出两个珍藏的鸡蛋,打在面条里。
“奶奶,你吃吧。”孔中庸把面条碗推过去。奶奶忙说:“要走远路了,吃吧,锅里还有。出去和气的,别和人生气。”孔中庸知道,锅里只剩面条汤了。
刚过十一点,孔中庸就吃完了饭。孔复礼从村里赤脚医生家里借来半旧的自行车,村里当时仅有的一辆,还是村里为赤脚医生方便看病配的。一路上,孔复礼一直说一个叫“老憨”的人:“他是专业队的队长,管咱们这一片,说话粗点,爱开玩笑,大家也爱和他开玩笑。人不错的,你去了多听他的。冬天那里冷,山里的风嗖嗖的,这不,我的大衣给你拿来了,破点,能挡风。”
父子两人不到十二点就到了车站,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长途车“呜呜”的像老牛在呜咽,缓缓地停下来。
豫北农村有“七不出门八不回家”的说法,又是过节,车上有空座。孔中庸刚坐下,车开了,他又站起来,望着父亲骑自行车的蹒跚身影,两行眼泪“簌簌”的滚落下来。
路况不好,坑坑洼洼的,车走的很慢,还见站就停,车厢里不久就挤满了人。一个多小时后,一个老头,像爷爷的岁数,摇摇晃晃的走上来,孔中庸急忙站起让座,并搀着坐下来。老头可能不习惯说“谢谢”,只是一脸感激的看了他好一会儿。问:“小伙子,到哪?”孔中庸回答:“煤田。”这趟车煤田站只有一个。老头热情地说:“我也到那里下车。你头回去吧,到站我叫你。”
天已经黑了,煤田的车站终于到了,孔中庸活动一下站的发麻的身板,把父亲的破大衣塞到行李卷里,搀着老头走下车去。抬头一看,四个大黑字映入眼帘:太行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