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这场风波对孔中庸来说,是个意料之外的悲剧。胡美琴身亡,并且一尸两命——胡美琴还怀着一个八个多月的胎儿。
孔中庸从一直在现场的楚华详细地了解了一切。
1991年的中秋节午后,万家团圆的时候,喝醉酒的李解放腰间缠着炸药和雷管。矿区不缺这种东西,但保管的很严。李解放不知什么时候偷藏的。在大禹县城太行街矿区的住宅楼孔中庸的那间小屋前,李解放恶狠狠的掐着胡美琴脖子,嘶哑的大叫:
“说,孔中庸在哪里?老子就是找他算账的,凭什么叫我下岗。”
胡美琴一手拖着凸起来的肚子,一边哆哆嗦嗦地解释:
“出去了,不在家。有事你们办公室说去吧。”
矿区的许多职工听到吵闹声,都围了上来。许崇道大喊:“李解放,别胡来,下岗的不是你一个,政府和矿上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李解放一听更恼了:
“想啥办法?不就是让我们摆地摊嘛。他孔中庸,一个鸡巴农民,咋就那么大胆,管起老子来了。”
楚华到父亲这里过节,也跑过来,大声制止:
“有事好商量,你先放手。”
李解放掐得更紧了,还嚷嚷:
“这是我们矿内部的事,不用警察管,滚一边去。”
僵持中,许崇道把李解放的父亲拉来了。
李解放的父亲过来了,哭着劝儿子:
“孩呀,你咋这么混呢。矿里的事,你找矿里,找孔中庸,劫持人家媳妇干什么!放手,不然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李解放推着胡美琴向前挪了挪,脸色变得异常狰狞:
“爹,你别管了。孔中庸这个龟孙,让我下岗,媳妇和我闹几天了,日子没法过了。”
胡美琴的下身出现一片湿的痕迹,应该是吓得羊水破了,身子一直下坠。李解放掐地更紧了,胡美琴的脸上呈现出青紫色。
正好,一队巡街的民警跑过来,手持黑色的警棍。楚华摆摆手,要他们暂时不要行动,但李解放误会了,以为民警就要动手,慌乱中,另一只手一哆嗦,拉响了雷管——
孔中庸赶回来,欲哭无泪。李解放就是找他拼命的!今天过节,和胡美琴特意从矿区赶回县城。看着身子笨拙的妻子,孔中庸自己做了几个菜,还从太行酒店定了两个特色菜,脊骨肉和家常豆腐,带回来,都是胡美琴爱吃的。家常豆腐有点辣,但胡美琴不耽误吃,孔中庸还喜滋滋地:“酸儿辣女。我特别喜欢小姑娘。”两人高高兴兴坐下吃饭时,孔中庸的BB机响了。
为拓宽报案渠道,宣传公安工作,泉水市公安局专门建了传呼台,楚华利用职务之便,为孔中庸和郭林各配了一部BB机,孔中庸的还是汉显的,商店买3000多元呢。郭林的是数字的,也得1000元左右。当时手机还很少,BB机正流行。有一段调侃“身份高贵”的顺口溜:出门打的,腰里别B,带个小蜜。孔中庸除了没有小蜜都具备,兼并了老矿,强留下的黑牌照的“桑塔纳”成了孔中庸的专用车。当时新车价格接近20万,一个县也没几辆,县长才有资格坐。对于黑牌照,孔中庸觉得不吉利,找楚华商量更换。楚华说:“黑牌照是转为外资企业设置的,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别人想要还没有呢。再说,车的手续都在洛阳矿,也换不了。”
BB机显示:“速到泉水酒店101房间,接待煤化公司徐总。梁广大”。孔中庸知道,101是泉水酒店的贵宾厅,徐总是他的大客户之一,和他年纪相仿,据说企业利润额排在全省前十名。县长传呼,又是大客户,泉水酒店又近在咫尺,孔中庸看着刚摆好的饭菜,望望挺着大肚子的妻子,有点犹豫不定。胡美琴一向支持丈夫,催孔中庸快去:“快去,快去,晚上我们再一起过节吧。”
一个传呼,孔中庸幸运地躲过一劫,胡美琴却命丧黄泉。
对李解放的疯狂,孔中庸没有料到,但对他的不满,甚至怨恨知道的清清楚楚。
兼并了老矿,孔中庸明白两个突出问题需要刻不容缓地解决。
一是“钱从哪里来?”兼并后要启动生产,还要更新补充设备,安置下岗再就业人员等,时时处处离不开个“钱”字。好在梁广大有过承诺,协调贷款500万,解决了燃眉之急。
二是“人往哪里去?”虽然泉水市政府答应减员一半,但由于当时国家的在就业政策不够完善、工人的守旧观念依然严重等因素,实施起来并非易事。孔中庸专门成立了解决下岗的小组,以许崇道为组长,配合市县政府,采取了几项措施:一要求满50周岁,工龄满30年的提前退休。当然,按照承诺,退休金由市财政承担。但年轻的市长发愁财政困难,要孔中庸先垫支一部分;二要市里的再就业市场免费提供部分摊位,解决一部分职工的再就业;三要新矿尽其所能的安排一部分。这事说着容易做着难。就拿提前退休说,许崇道等人一个一个谈话,做工作,嘴皮都磨破了。就这,有些办了提前退休手续的,嘴里还嘀嘀咕咕,不情不愿:“入党时就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不想,才50就让退休了。这算怎么回事呀。”遇见胡搅蛮缠的,许崇道等人更是伤透了脑筋。孔中庸多此听到许崇道的汇报:
“像李解放那样的,怎么办?不到提前退休年龄,又不愿转行摆摊,口口声声必须安排在管理科室,工资不能降,还得升。那个熊货,后悔当年接受了他。”
李解放在矿区四处扬言:“市长、县长咱找不着,孔中庸算个什么,农民,还没我进矿早呢。有本事兼并老矿,就得给我们安排好,不给我安排满意了,没门。”
孔中庸清楚,像李解放这样的少数几个人,胡打六混混日子的,就应该开除。改革不拿他们开刀,就进行不下去。已经几次向李解放等个别人表明了态度:
“改革就是一场阵痛,矿上决不会再留你们了,你们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出路吧。再闹下去,更没有出路了。早点进再就业市场,改换思想,还有希望。”
李解放几个人狠狠连声。但谁也没想到,李解放会孤注一掷。后来,李解放的父亲拉着许崇道找孔中庸道歉:“都是几杯酒闹得,不喝醉,再混也不会干出这事。”但这么一闹,到让个别观望、犹豫的人下了转岗的决心,下岗分流的任务很快完成了。兼并也顺利完成了。
那些年,已经出现商品房,但还以单位福利分房为主。许一蒙为父母买了商品房,许崇道夫妇刚从宿舍楼搬走,私下对孔中庸说:
“早鸡巴不想在这儿住了,经常被职工缠的没法,有时连饭都吃不好,觉都睡不着。”就把自己的住房分给了孔中庸。孔中庸叹口气:
“房子大了,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了,就是胡美琴看不到了。”
这场风波当时在全省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省报的一位记者专门以《巨大的阵痛》为题,借这场风波揭示了企业改革面临的深层困难,分析了企业改革的前景。多家报纸转载。
孔中庸看到这个标题,感到对自己更是巨大的阵痛。因为胡美琴是个人见人夸的贤惠媳妇。
平时,妻子基本不过问他矿区的事,只是一心支持。孔中庸为方便工作,基本住在老矿区的那间小屋,妻子就陪她,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家务事全包。有时还把饭菜送到孔中庸的办公室。孔中庸经常劝:“别跑了,我忙不回去,在矿上的食堂吃点就算了。”胡美琴嘿嘿一笑,不反驳,但照送不误。矿区都知道孔中庸个意外地娶了个安徽好媳妇。有时,有的职工俩口子拌嘴,就拿孔中庸两人比喻。结婚后两年,孔中庸考虑到父母逐渐年龄大了,劝把承包的土地转包,别再下地了。但父母总是不听,一直认为还能干。这也可能是对土地的一种眷恋吧,就像赛珍珠创作的小说《大地》的主人公一样,对土地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眷恋。矿区忙,孔中庸夏收秋种都无法脱身,胡美琴却主动回老家帮忙,今年夏收还带了矿区的两名农民工回去。孔中庸用车接他们回去时,还听到胡美琴正一板一眼地唱黄梅戏:为救李郎离家园,不料皇榜中状元——奶奶和父母都高兴地合不拢嘴。看着贤惠的妻子,孔中庸也多次表示:“想回你老家,看看黄山,看看古村落。”胡美琴听一次,都高兴好几天。两个人偷闲也打趣,如胡美琴“逼”着孔中庸交代和二妞的往事,但最后两人都哈哈大笑。幸福、甜蜜无时无刻环绕着两人。
孔中庸夫妇就一样不满意,结婚后胡美琴一直没有怀孕。每月的经期,胡美琴疼的在床上直打滚。到医院检查,医生认为是“子宫内膜异位症”,导致不孕。两人省城,甚至北京都去看过,吃了不少药,但一直不见效。老家附近有个老中医,据说医术很高,专门治疗妇科病。孔中庸拉着妻子专门去过,老中医拿出一种药丸,叫“调经丸”,还说是参考当年慈禧太后用过的配方调制的。具体配方当然保密。孔中庸俩人开始也认为不会有太大疗效,谁知一吃就见效。胡美琴的“疼经”消失了。今年春节过后,还怀孕了。两人兴奋地多次围坐在床上,商量给孩子起什么名,议论孩子会更像谁等,幻想着和美的三口之家,憧憬着天伦之乐。但没想到——
孔中庸花了2000多元,在陵园,就是“七仙女”安葬的地方,又买了一块墓地,安葬了胡美琴。尸体已经支离破碎,孔中庸花高价请殡仪馆的化妆师专门进行了修整。专门立了一块精致的石碑,用庄重的魏体刻着“爱妻胡美琴之墓”几个字。每当烦恼不解的时候,他就来妻子墓前静坐、倾诉。每当月夜寂寞时,他也来到妻子墓前排遣。妻子的墓,就像一条无形的线,牵着他不自觉地来看看、坐坐,有时还喃喃自语。时间一长,职工们以致于在办公室找不到他,就到墓地找他。
这不,郭林走过来了,告诉孔中庸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