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新年刚过,一矿就发生了瓦斯爆炸。死伤7名农民矿工,泉水市的领导都来了,要求全矿必须进行一次安全大检查。矿上也一再要求各个矿区注意安全生产,许崇道等矿区领导带人几乎每天都下井督查安全生产,一时间,矿区有点风声鹤唳。
一矿区是最早的矿区,出煤量也越来越少,通风设备等严重老化,矿上早就准备更新,但一直抓革命耽误了。加上据说当时有新替换的农民工违反安全规定,井下抽烟,发生事故在所难免。为此,矿上特地还给豫北各县政府发出通报,要求农民工能不替换的,尽量别替换,至少不能年年替换。听到这个消息,孔中庸心里又踏实一些,至少又多了不被替换的理由,郭森书记的工作也好做些。
来矿上后,孔中庸听讲的、说的最多的就是安全生产,可是几年下来,除了挖煤中有碰伤的小事故外,大体平安。“老憨”还是很讲究的,一次新替换的几个农民工井下抽烟,“老憨”脸色大变:
“不要命了。”
几个农民工赶紧收起了香烟,还讪讪自语:“队长,太累了,解解乏,再不敢了。”
但看到几位农民工血腥的尸体后,孔中庸才真正感到了恐惧,感到了安全的重要性。尽管这几个人都邻县农村的,不和孔中庸他们一个仓库睡,也不在一起下井,就是吃饭、洗澡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随意招呼两句,没有深交,不少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心理学上有个墨菲定律,怕什么来什么。一个月后,孔中庸他们就遭遇了塌方事故。煤矿的开采过程中需要大量的土石方开挖和掏槽作业,这些作业往往会破坏地质结构,降低地质体的稳定性,导致地质体发生位移、滑坡、崩塌等灾害。
那天,“老憨”带着孔中庸等10多人下井,挖煤很顺利,到中午休息吃饭时,大家还有说有笑的。饭后继续,孔中庸和两个小伙子正在挥锹挖煤,工作面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噼啪”声,孔中庸几个人都吓呆了,呆立着不动。还有“老憨”有经验,正在装煤的他大喊一声:“快跑,要塌方。”说时迟,那时快,“老憨”急速跑过去,把孔中庸等猛地推出老远,孔中庸还被推到在地。“呼隆”一声,“老憨”这一推,耽误了逃避的时间,被压在了煤块下。孔中庸几个人也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叫一声“队长”,跑过去挥动铁锨铲,用手刨,几分钟后,浑身血污的“老憨”被刨出来。抬到井上时,煤矿诊所的两名医生也到了,但看到伤势特别严重,直接叫送到县医院。矿上和县医院联系,本来急救措施和设备就不全的医院说仅有的两辆救护车都出去了。正当孔中庸他们急得头上冒汗的时候,鲁山拉煤的“解放”正好路过,还是空车,没有装煤,就边调头边大喊:“上我的车。”“解放”飞速的朝县里的方向开去,但为时已晚,刚出矿区大门,一直握着“老憨”手的孔中庸感觉渐渐没有了温度,手也一点一点地松了下来。在孔中庸一个劲的“坚持”的打气声中,“老憨”嘴唇努力的蠕动了两下:“你嫂子、杰——”话没说完,头就歪到了一边,孔中庸知道,“老憨”最担心的的就是嫂子和孩子,暗下决心一定要照顾好。诊所的一位医生走过去,在“老憨”的鼻子下摸了摸,对车上的人说:“别去了,人已经不行了。”
把“老憨”的尸体抬下车的时候,孔中庸发现,驾驶室还坐着一个目瞪口呆的年轻人,鲁山介绍:“这是我弟弟,叫鲁岭,上山下乡回来,还没安排工作,这次跟我跑车的。”10多年后,孔中庸和鲁山、鲁岭兄弟之间兴起了一场“腥风恶浪”。
“老憨”老家已经没人了,就葬在了紧挨矿区的小山包下。但嫂子,就是聂秀花和孩子怎么办?经过研究,许崇道要孔中庸去传达,两条路:一是领抚恤金,回老家。农民工本来没有抚恤金的,“老憨”转正时间不长,有人对发抚恤金提出异议,但好在许崇道仗义争取。但抚恤金不多,就500元。二是可以安排“接班”“老憨”,在矿区当清洁工,也只能是临时工,但不能拿抚恤金。孔中庸觉得嫂子会选择第二条,还想为聂秀花争取抚恤金。许崇道摊开两手,说:“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这种情况,矿上一般不留的。况且,同意房子暂时还让她住。”果如孔中庸所料,聂秀花选择了第二条路,抽泣着说:“我家里就剩一个大哥了,嫂子又不行事(不好),不会收留我的,就是收留,我也不愿受气。我咋着都行,憨杰今年就高中毕业了(当时高中也是两年),送他当兵走就好了,我和老憨的心愿就完成了。”
孔中庸接替“老憨”当了三队,就是三矿的队长。
孔中庸的勤奋、踏实有目共睹,又是去年底才表彰的先进。许崇道提名的时候,没有人反对,挖煤的农民工更是举双手赞成。但孔中庸坐不住了,当先进没主动承认地主羔子的身份,当队长,管近千人,不能隐瞒了。孔中庸走进了许崇道的办公室,小葱拌豆腐,说了个一清二楚。出于孔中庸的意料之外,许崇道却哈哈一笑:“从第一天知道你的名字我就怀疑,只是几年来不好意思问你。无所谓。“许崇道似乎对地主富农的身份不那么敏感。
一番话,让孔中庸感激得想掉眼泪,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这么知心的话。同时也深深感到了许崇道无比的信任。
正是这种信任,让孔中庸认识许崇道的儿子许一蒙。
许一蒙多年后成了孔中庸分公司——煤化公司的总经理,接触多了,孔中庸更多的了解了许崇道在清华大学的一场风花雪月,也明白了他对地主、富农等出身为什么有正确看法,更深的明白了许崇道对自己的信任。但都是许一蒙从一些父亲的大学同学处零零碎碎听说的,也不了解详情。一次喝酒,孔中庸有意无意扯到这个话题,已经退休在家的许崇道手一挥:“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不提了。”但孔中庸还是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
1948年,许崇道和女友小樱清华毕业了,
,标准的江南女子,父亲是大地主,大哥在县城经营着当地最大的纺织厂。当时都是有名的进步人士。
在清华大学的活动中相识、相爱,特别是小樱并不嫌弃许崇道的贫穷。毕业后,两人商量一起去美国留学,但许崇道缺乏的就是留学的费用。为难之际,小樱的父亲和大哥不仅同意他们的恋爱,还爽快地同意为许崇道出留学费用。新中国就要在隆隆的炮声中成立,许崇道最后考虑留在国内参加建设,也有点不情愿接受小樱家里的“馈赠”,年轻人都有自尊嘛,就放弃了留学。
送小樱出国的前夜,小樱激动之下情愿以身相许,但许崇道拒绝了。在机场安检处,两人洒泪而别。小樱说:“崇道,你是个好人,一定等我回来。”许崇道回到了舅舅所在的太行煤矿当技术员。开始两人鱼雁传书,情意绵绵。没几年,小樱的父亲比孔中庸的爷爷还惨,竟被镇压枪毙了,大哥的工厂也提前被“社会主义改造了”,于是小樱不回来了,也没法回来了,嫁给了一个一同留学的老乡。许崇道的舅舅就在当地为外甥定了亲。
太行煤矿毕竟是促生产的重点单位,一系列运动冲击小一点,加上许崇道也随大流喊过几句口号,真话不全说,又是技术骨干,家里“根红苗正”,就入了党,提了干,一直当到了副矿长、矿长。但他内心深处和各种等运动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