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还是那个留固车站。1977年春节的大年三十,按阳历已经是2月份了,“嗖嗖”的寒风中,一辆手扶拖拉机正等候在那里。
孔复礼一身新做的中山装,上衣的纽扣系得紧紧的,头发好像刚洗过,显得乌黑发亮。按今天郭德纲相声说,就像个朝鲜政府官员。从长途车下来的聂秀花也穿着整洁的红棉袄,头发梳得发亮,远看蓬蓬松松。脸上抹了雪花膏,香喷喷的。两人刻意的打扮,一看就是新郎新娘。
毕竟是结婚,虽然是二婚,再穷也得打扮打扮。这是孔复礼几个月前去矿上和聂秀花“相亲”离开时,孔中庸嘱咐父亲的。聂秀花的红棉袄还是孔中庸特意置办的。聂秀花还推让了半天,最后才笑嘻嘻的穿上。
这场婚事聂秀花有高兴,更有难过。最难过的是刚刚服刑的憨杰不愿见她。
泉水市监狱位于紧接大禹县的一块荒地上,孤零零的,四周高墙上架着铁丝网。楚华已经调到大禹县公安局,任治安队长。楚华一表人才,还是当时少有的省警校的毕业生,憨杰打人那次是他当派出所长的最后一次出警。虽然监狱属于司法部门管理,但楚华有熟人,“老憨”和他父亲、孔中庸也经常接触,并且很热情,就跟过来了。在楚华的熟人的关照下,也没用提前申请探视,就当时办理了相关手续。出于孔中庸和楚华的意外,憨杰不愿见母亲。聂秀花哭了,只得让楚华陪着孔中庸单独会面。穿着囚服,剃着光头,孔中庸差点认不出憨杰。坐下后,孔中庸第一句话就是:
“为啥不愿见你的母亲?”
憨杰痛苦地摇摇头:
“母亲为我操碎了心,眼看就要入伍了,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见了我,她一定很伤心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憨杰比平时在家话多了。
孔中庸简要介绍了婚事,隐瞒了自家的出身。憨杰说:
“我正愁母亲一个人咋过哩,还有没有人欺负,想到这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这下放心了。”
说话间,探视时间到了,楚华也催促。孔中庸最后嘱咐:“刑期不长,好好改造。”
憨杰低头答应着,在孔中庸就要走出房间的时候,猛地转过身,“咚”的一声双腿跪地,哭着说:
“哥,照顾好我娘,拜托了。我们在家没说过多少话,可我看出来,哥是好人,大好人。你们全家也一定是大好人。”孔中庸感觉肩头忽然沉甸甸的。
孔复礼接过儿子手中提的结婚礼物,小心翼翼地放到拖拉机车厢里。有许崇道矿长送的两只暖瓶,孔中庸几个知心伙伴联合送的一面大镜子,聂秀花的几个姐妹送的脸盆。礼物不多,很简单,都贴着大大的“囍”字。都是那个时候结婚通行的礼物。
“这是郭森书记安排村里的拖拉机拉接你们的。”孔复礼指着拖拉机“炫耀”,拖拉机手微微含笑点头。当时,国家提倡农业机械化,每个村都配有一辆手扶拖拉机。但全村都当宝贝似的,没有支部书记的批准,是不会让使用的。孔中庸觉得用“高级”的拖拉机接聂秀花,值得。因为聂秀花能答应嫁给父亲,有一番“斗争和曲折”,正如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孔中庸接替“老憨”当了队长后,还是工作在第一线,基本和从前一样下井挖煤。出井后时常看到聂秀花拿着大扫帚,弯着腰,一点一点的打扫矿区。有时聂秀花不在家做饭了,就到矿工的食堂打饭。聂秀花的一举一动,都给人凄惨、孤独的感觉。孔中庸心里时常发酸,心里总想做点什么帮帮可怜的嫂子。有一段时间,他想到孤独的父亲,脑子一动:
“能不能撮合俩人,他们年纪应该差不了几岁。”
一天出井后,孔中庸鼓起勇气,到家里向聂秀花“提亲”,并如实的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还请聂秀花保密。聂秀花感激地点点头:
“明白,放心吧,不会说的。和你父亲的事,让我在想想,过两天给你信。”
几天后,聂秀花在食堂吃过饭,叫住了准备返回的孔中庸,两人来到食堂后的一片空地上,空地闹中取静,稍有人来。聂秀花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挑拣合适的词句,终于开口了:
“这个时候了,四人帮都打倒了,我对你们家的出身无所谓,可政策还没变,憨杰今年要参军,政审还是第一关,我和老憨共同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当兵入伍,和你父亲的事——”。聂秀花停住了,孔中庸马上明白了什么意思,接口道:
“没事,嫂子,永远都是好嫂子,家里有什么事,尽管知声。憨杰入伍,我送。”
此后,风平浪静,孔中庸二人再没提过此事。在孔中庸的脑海里,聂秀花永远就是嫂子了。出乎意料,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大会后,在聂秀花的家里,她主动提出希望“见见”孔复礼。孔中庸明白,转机来了,细一打听,转机的出现是因为憨杰“出大事”了。
具体经过孔中庸是听矿上生产处处长老楚的儿子楚华说的。楚华当时还是涌泉乡派出所的所长,带民警出的警。
南边寨的“二赖”40多了还是光棍一条,经常来矿上转悠,对矿上的事,尤其是男女关系的触觉非常敏感。一次看到风韵犹存的聂秀花,眼睛盯了好久。托人来说媒,聂秀花随便一打听,对这个无赖拒之千里。但“二赖”不死心,除了在床上胡思乱想外,跑矿上的次数大大增加,几次见到聂秀花就故意搭话。聂秀花就没给他好脸色,后来一见“二赖”就躲的远远地。可“二赖”好像魔障了,又看到一个寡妇好欺负,动不动叫上门“骚扰”。一次喝点酒,哼着流氓小调,又去敲门。聂秀花死活不开,可能酒助怂人胆,“二赖”竟一脚踹开门,进屋就搂住聂秀花。两人在缠斗时,聂秀花渐渐体力不支,危机时候,憨杰回来了。他已经办了入伍手续,绿军装都穿上了,说是要到青海当兵。走前高中的几个哥们告别聚餐,也喝了几杯酒,一看母亲受欺负,脑子突然膨胀,什么也不想了,抄起院里的一根粗粗的木棍狠狠地朝“二赖”扫去。“二赖”“啊”的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抱着右腿倒在地上。
“二赖”右腿断了,走路变成了瘸子。憨杰因“故意伤人”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丈夫死在这里,儿子判在这里,我在这里就是哭。走吧,离开可能会好点吧,再不走我会哭死在这里的。”聂秀花抽泣着告诉了孔中庸同意的原因。
孔中庸一封信,孔复礼半个月后就故地重游。孔复礼挺直了腰,上身还借穿了一件雪白的“的确良”衬衣,据说这件“的确良”在卫南坡召回了几个媳妇。孔复礼略微一打扮,挺精神的,不像快50的人,又读过书,说话文质彬彬的,聂秀花一看就同意了。
矿区大门口有个小饭馆,卖的老字号“脊骨肉”很出名,据说是北宋的宫中菜。关了许多年不让开张,这两年才重新营业。脊骨肉是大肉,炖的熟烂,筷子一夹骨头,肉就“簌簌”的自然掉落,当时才五毛钱一斤,还带汤,汤里有豆腐和白菜等,加上适量的辣椒末,免费供应窝窝头。孔中庸一年也去不了一回,不舍得。但这次孔中庸舍得了,要了5斤脊骨肉,请父亲和聂秀花吃了一顿。
三人吃着连脊骨肉,香辣味美,不知不觉议论起了婚期。开始定在中秋节,聂秀花说:“太快了,父母没了,还有个哥哥,总得打声招呼。”后来,许崇道也说,中秋节不合适,毛主席离开不久,现在虽然不讲究“国服”,可太近了也好说不好听。最后,定在了明年春节的大年三十,说好孔复礼到留固站接,先去聂秀花的哥哥家,也算正式从娘家出门。孔中庸最后说:“今天最后叫一声嫂子。我虽然没有见过母亲,但没有母亲,哪有我,你要理解,得让我保留这份母子情。今后就叫你姨了。”豫北农村没有叫“后妈、小妈”的。聂秀花频频点头。孔复礼好像回忆到过去,背过身,用手擦了一下眼睛。
聂庄距离留固车站也是10多里路,转眼就到。聂秀花的哥哥很憨厚,嫂子说话不阴不阳的,但这个妹妹能嫁出去,不成累赘,还是很满意。哥哥有两个儿子,大的叫聂云龙,已经成家单过,小的叫聂云虎,还在上初中,牵着姑姑的手依依不舍,一声“姑姑”叫的聂秀花差点流出眼泪。街坊邻居都热情地打着招呼,一位老太太走过来,拉住聂秀花:“妮啊,咋嫁那么远呐,别忘了以后回来看看。”孔中庸忽然觉得,这气氛不像出嫁,倒像上刑场。
哥哥非要乘拖拉机送到留固车站。走到村口时,哥哥指着一处破落的大院子介绍,这就是红的发紫的北京学生领袖的家,好久没人住了。孔中庸仔细看看,一口大黑锁牢牢地伫立在大门中间。
在留固车站,哥哥跳下车,摸出20元钱递给妹妹:“妹,父母走的早,你嫂子又不行事,家里穷,哥哥照顾的不好,别怨哥。有空回来。”聂秀花推推搡搡,不要那20元钱,哥哥哭了:“妹,拿着吧,人家都嫁十里八乡的,你走那么远,哥想你啊,算是嫁妆,也留个念想吧。”说完,头也不回的原路返回。寒风中,多次拽拽棉袄。孔中庸想:憨厚的哥哥啊。如果告诉他家的出身,说不定就不会同意妹妹出嫁。
婚礼还是热热闹闹的,毕竟人们的阶级意识逐渐淡漠了,街坊邻居还是来了不少人,送的都是今天不值仨核桃俩枣的礼物。孔中庸特别记得,一块几块钱的红围巾后面粘一张字条,写有20多人的名字。礼轻仁义在,奶奶还是露出久违的舒心的笑容。没有现在的大摆宴席的习惯,中午只摆了一桌,奶奶特地做了几个菜,招待几位村里的德高望重的老人。特别是桌上有一只家乡的特产——道口烧鸡,显出了档次。其实,当时道口烧鸡和矿区的脊骨肉一样低廉,就5毛钱一斤。孔中庸明白,是自己微薄的收入起了作用,让全家也收到了一定的尊重。
郭森一如既往地被请到了主席的位置,酒过三巡,就发起了牢骚:“老了,思想旧了,据说不久就要土地承包,不是单干吗?资本主义来了,还了得。”郭林正在帮忙上菜,打断父亲的话:“爹,你这说到那了,现在生产队,谁还愿意出力,早该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