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大禹县县城的西郊有一条河,叫禹河,因为气候干旱,常年雨水稀缺,已经干涸。但显得河滩很开阔,河滩上,就成为1983年“严打”的死刑执行现场。
中秋节过后的第一个周日上午,天气明显转凉了,秋风瑟瑟,10个死刑犯五花大绑,脖颈后插着一个木牌子,黑字写着“死刑犯某某”。死刑犯共有10人,人们说,这是解放以来大禹县集中枪决最多的一次。憨杰排在第三,跪在河滩上,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带着墨镜,分两排持枪站在人犯背后。
孔中庸看到,临死前的憨杰扭头瞧了一眼解放军。孔中庸事后明白了,憨杰是看绿色的军服。本来已经穿上绿军服就要踏入军营的前夕,一场意外的事故让他失之交臂。如果顺利地入伍,憨杰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还可能持枪执行死刑的就是他。但苍天就是这么无情的玩反转,憨杰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不知什么原因,对着脑袋的第一枪竟打偏了,憨杰还在地上蠕动着,后排的战士走过来,据说,他们的任务就是补枪的。第二声枪响之后,憨杰挺直在在河滩上,一动不动了。围在河滩两岸的大众惊呼过后,议论纷纷地散去了。
孔中庸没有把死刑的执行情况告诉父亲和聂秀花。执行前,孔中庸用来报到时见过的许崇道借用的吉普车把二人从老家接来了。为了拆迁协调工作方便,许崇道已经把破烂的吉普车调给了孔中庸和矿上的拆迁队使用。矿上虽然困难,但已经又买了一辆新的吉普车。孔中庸第一次“公车私用”。楚华主动陪着几人,见了憨杰。孔中庸已经和他父亲老楚谈妥,聘用已经退休的这位生产处处长今后到新煤田继续发挥余热,老楚也痛快地答应了。所以,出于感恩,楚华和孔中庸熟多了。由楚华陪着,来来往往也方便得多。
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见面也没什么可多说的。见到母亲,憨杰的眼睛里充满了悔恨和内疚,但并没有流泪。孔复礼一再表示,一定照顾好他母亲。憨杰才投去感激的一瞥。聂秀花一直憋着没哭,从看守所一出来,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走路歪歪斜斜的,看着马上要跌到,好像要走不成路。这也可以理解,聂秀花就这一个孩子,和孔复礼结婚后,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孩子。时间长了,二人也习惯了。就是奶奶有时不免对孔复礼发发牢骚。
孔复礼赶紧过去搀住。聂秀花抽泣着哽咽:“都是因为我,孩子走上了这条路。我对不起老憨,对不起孩子呐。”孔复礼后来告诉孔中庸,回去的路上,聂秀花哭了一路,回家好长时间都不见笑容,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
憨杰基本上没有说话,关于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外人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几年后,和他基本同一时间犯罪的电影明星迟志强出狱后还出了“囚歌专辑”,一度流行大街小巷。孔中庸想到和憨杰最后的会面,觉得迟志强的《愁啊愁》那首歌最能代表憨杰等人被执行前后的心情:
愁啊愁愁就白了头
自从我与你分别后
我就住进监狱的楼
眼泪呀止不住地流
止不住地往下流
二尺八的牌子我脖子上挂呀
大街小巷把我游
手里呀捧着窝窝头
菜里没有一滴油
监狱里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啊
一步一个窝心头
手里呀捧着窝窝头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犯下的罪行是多么可耻啊
叫我怎能抬起头
离开了亲人我失去自由
泪水化作苦水流
从今我无颜再见亲人面
心中增添无限忧愁
愁啊愁愁就白了头
自从我与你分别后
我就住进监狱的楼
眼泪呀止不住地流
止不住地往下流
二尺八的牌子我脖子上挂呀
大街小巷把我游
手里呀捧着窝窝头
菜里没有一滴油
监狱里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啊
一步一个窝心头
手里呀捧着窝窝头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犯下的罪行是多么可耻啊
叫我怎能抬起头
离开了亲人我失去自由
泪水化作苦水流
从今我无颜再见亲人面
那心中增添无限忧愁
从今我无颜再见亲人面
那心中增添无限忧愁
憨杰出事,孔中庸早有预感,就是没有想到会到绝路。
出狱后,孔中庸本来想让他留在老家帮助父母种好责任田,但见他确实不是干农活的材料,孔复礼和聂秀花和他自己也请求把他带回矿上,毕竟,在那里呆的时间长了,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说不定还能找个工作。孔中庸就带他回来了,一直和自己住在一起,并多次安慰:
“你这种情况,一时不好找工作,别急,慢慢想办法吧。”
但憨杰就没有和孔中庸住几天,就经常夜不归宿。孔中庸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总是搪塞和同学或朋友玩去了,有时太晚了,就住在朋友家了。不久,孔中庸见他烫了头,穿牛仔裤回来,后面跟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围观,憨杰还自鸣得意,慢悠悠的在矿区转圈。有一天回到家里,喝的醉醺醺的,拿出一沓摇首弄姿的男女明星图片,向孔中庸夸耀:
“这都是香港明星,哥们儿从广东那里弄来的。”
孔中庸要抢过去撕了,憨杰急忙夺了回去:
“就这几张,好不容易弄来的。”
还有一次,孔中庸因为到县城找梁大光汇报拆迁进展情况,路过大禹广场,见憨杰几个时髦小子在跳舞,孔中庸听人说叫迪斯科,好多人都围观。孔中庸脸都红了,匆匆地走开了。一想这也不是个事,就找他谈了几次,严肃地批评。但有时孔中庸想,憨杰也够可伶的,也可能没有工作的原因吧。他找到许崇道,说明了情况,请求解决。许崇道挠了半天头:“矿上挖煤正缺人,要不,叫他试试吧。行了,在向上面申请用工指标。本来是考虑为你申请的,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先拣他吧。”可憨杰干了两天,就坚决不干了,说“不是人干的活”。孔中庸急忙劝说,但憨杰当天夜里就跑出去了,几天以后才回家。
第一次严打来了,全程参加的楚华告诉孔中庸,憨杰参加了县城的一个流氓团伙,有他的同学,还有监狱的狱友,憨杰还是个头,男男女女20多个人,穿奇装异服,开黑灯舞会,拍裸体照片,玩色情扑克等,还可能有淫乱行为。“二赖”的事就是憨杰出的主意,但不是他具体干的。在抓捕审讯中,憨杰交代:“我是要哥们撞他一下,给他个教训,想到他就恼得慌,没想到,哥们没把握好,就撞死了。”那个哥们也在枪毙之列。关于淫乱,憨杰死不承认:“那个女的主动的,能算淫乱吗?我们还商量结婚呢。”孔中庸听说了,开始只认为会再判几年,没想到第一次严打,直接就枪毙了。孔中庸深深感到,对不起“老憨”,本来他已下定决心,坚决把憨杰送回老家。但为时已晚。
其实,严格说来,包括后来的评论,都认为当时的严打处理得是有些超过了法律界限,但当时也有治安混乱、群众反应强烈等特殊情况。但人死不能复生,楚华说,憨杰他们一个团伙就枪毙了3个。严打对当时治安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那天宣判大会,在县体育场召开,县里为扩大宣传效果,作为政治任务,分配了各单位参加名额,组织了几万人参加。当然,后来被西方指责不尊重人权,就取消宣判大会。矿上分到30多人,特地租了一辆客运的大轿车拉去参加,孔中庸随着矿上的人也去了,憨杰是第三个被押出场。大喇叭里高喊:
“憨杰,太行煤矿人,参加大禹流氓团伙——危害一方,执行枪决。”
孔中庸看到,憨杰神色还算正常,但对宣布他是太行煤矿人有点不理解,可能是憨杰自己承认的吧。但孔中庸听到后,觉得自己不禁对不起“老憨”,也对不起煤矿,低下头,感到煤矿参加的30多人的几十双眼睛好像都朝自己火辣辣地射来,他的神色应该还不如憨杰的镇定。
游街开始了,憨杰被架到第一辆卡车上,沿着县城的大街小巷走了一圈,一路播送着法院的布告。孔中庸庆幸没有到矿上,也没好意思跟,但随矿上的人直接到了刑场。孔中庸本来不想去,免得尴尬。但公判大会要求参加的人必须去,矿上租的客车也去,如果故意不去,在矿上的人员中就更突出自己了,所以,犹豫之后还是去了。
事后,许崇道听说了,对孔中庸说:“他是他,你是你,没啥关系。孩子都大了,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你有啥责任。就是老憨活着,也不一定能管好。别多想,搞好拆迁是大事。”
是的,拆迁是大事。经过两年多的辛苦工作,也可以说求爷爷告奶奶,新的村落民居已经矗立起来,严打宣传大会不久,四个村的搬迁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