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憨”的家在矿区西北郊的大院子里,左面、右面、前面都有碎石垒起的围墙,后面是一个小山包。院子很大,有四排坐北朝南的小房子,破败程度和作为工棚的大仓库看起来差不多。“老憨”的家就在最后一排的最靠东的一间。说是一个家,其实就一件房子。
矿工们都笑称这里是“配种站”。就是矿工和妻子农闲时聚会的地方。一般的矿工还住不到这里,只有当矿工年数多的才有资格和老婆团聚。“一般连续在10年以上,矿里才提供个临时住所。我不是小队长嘛,明年就10年了。“老憨”憨厚地笑笑。
“老憨”的老婆姓聂,个子不低,模样周正,面善,举止大方,比“老憨”小两岁,正在围着围裙做饭。一见孔中庸的手就安慰说:“新来的,刚挖煤都有这一回。”她从房子唯一的一张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一小瓶酒精,细细地涂在孔中庸的手上。孔中庸开始有一点蜇得慌,一会儿就消失了。嫂子又拿出紫药水,把围裙的边沾湿,涂在孔中庸的手上。“不用缠了,这两天别沾水,很快就好了。老憨,这两天别安排下井了,干点轻活。你叫什么来着?”孔中庸急忙接话:“嫂子,孔中庸。谢谢嫂子。”嫂子嘴里念了两回,似乎记不住名字,干脆说:“不好记,就叫小孔吧。听老憨说也是老乡,出门在外,老乡就亲。你是那个村的?”
孔中庸报出了“卫南坡”的名字,嫂子说:“不远,我们就离20多里路吧,东半县的,不一个乡,口音都一样”“老憨”搬个凳子也加入了谈话。
通过一番交流,孔中庸对夫妻两人有初步的了解。“老憨”1964年就来到了矿上,因为父母在一场脑膜炎流行中染病而死,一个妹妹也远嫁了,家里没人了,就在矿上呆着没有回去。刚来时国家正在大上工业项目,大量需要工人。矿上有土政策,农村连续当矿工10年,就招了正式工,就是“城里人”了,吃商品粮,拿工资。“老憨”踏实肯干,矿区提拔了小队长,工资也给了,每月28块钱,但解决工人身份的事却很少提起了,因为那时正精简城市人口,不少超过10年的矿工还没解决呢。“谁知道怎样呢,明年再说吧。”正因为有了28块钱的工资,比在农村拿公分强多了,就把老婆冬闲时接来住一段。嫂子说:“我和老憨村挨村,反正在家也没事,还吃不饱,到矿上吃的也不好,但能吃饱。”“老憨”介绍,豫北20多个县的农村矿工们没有几个人坚持下来的,清丰、南乐等地都实行轮换制,几乎每年都是新人。
他们还有一个10多岁的儿子,从外面急匆匆回来,见到孔中庸翻白眼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孔中庸从他的眼神里似乎感到不欢迎的寒意。“叫叔叔。”“老憨”命令儿子,儿子又白了孔中庸一眼,一声不吭地就往外跑。“该吃饭,还跑?”嫂子叫到。儿子边跑边大声回答:“去学校。今天晚上有城里的宣传队教唱革命歌曲。”“老憨”阻止老婆:“别管他了。这红卫兵闹腾的。”他介绍,孩子跟来几年了,在矿区的初中二年级念书。“这两年也没好好念书,整天胡折腾,革命口号比我会的都多。”孔中庸后来成了常客,也没和这个孩子说过几句话,心里总闪现他的白眼,隐隐觉得有一层隔膜。
那天,孔中庸站起来要走,“老憨”夫妻非要留下吃饭。嫂子说:“也没啥好吃的,家常便饭。你要不吃就是嫌弃了。咱们的老乡,包括外县的不少人都来家吃过。”通过初步接触,孔中庸明白了,不仅“老憨”是父亲说的好人,老婆也好。不仅对孔中庸一个人。一个仓库里住的,包括外队的部分矿工一提起“老憨”两口儿,都说好。
开玩笑两口人都是主题,大家都没有恶意,只是一种亲切。那天孔中庸吃过饭回到仓库,矿工们七嘴八舌就说起了这两口:“老憨老婆又让同志们先上了,哈哈。”“小孔舒服了,前有矿长送,后有嫂子弄。”“弄”是豫北农村的方言,就是“干那事”的意思。听着大家的玩笑,孔中庸后来才清楚。前几年,“老憨”刚带老婆来,几个矿工老乡到家里打扑克,“老憨”抢着就坐。老婆说,“老憨”,你慌什么,让同志们先上。矿工们哈哈大笑,就流传了这个段子。后来,孔中庸问过嫂子,一个农村人,怎么会说“同志们”那么“正规”的称呼。嫂子说:“村里的红卫兵一讲话就是这个词,听会了。”
听到粗鲁的笑话,孔中庸也笑:“憨队长来了你们也敢说。”一个矿工满不在乎:“来了,说的更起劲。老憨自己也说。”另一个矿工立即说起听房得来的话,“老憨”老婆说过,娘们儿尿泡哗哗的,姑娘尿泡滋滋的。仓库里一片哄笑。
那顿饭确实没什么好吃的,家家都一样。但有一个青菜豆腐让孔中庸记忆犹新。豫北农村种大豆,磨制豆腐村村都有,还很有名,突出一个特点是硬。说是东北的冻豆腐甩在地上不烂,豫北的豆腐虽然没有那么硬,但也是佳肴。当时一年也吃不上肉,吃块豆腐就算“打牙祭”了。嫂子炒的豆腐还放了少许的辣椒,香油(也可能是豆油,那时很紧缺的,用钱还得有油票),吃起来五味俱全。孔中庸好像是几年来吃的最香的一次,也明白这是“老憨”最高的待客标准。“老憨”又说起了许副矿长,一脸佩服:“50年代货真价实的大学生,据说差点出国,对我们老乡特别关照。你的手要休息几天,明天我安排你记称吧。”
“记称”是一种通俗的说法,就是负责煤的计量。离矿井不远,有一个大煤堆,紧挨着有一个长长的电子计重秤 ,装好煤的车,一般是卡车,停上就显示出吨数,一般是20吨左右。这活轻松,就是刮风,煤灰大,一天吃不少煤灰。装煤很原始,还没有自动的装卸设备,就是各队抽调的矿工用铁锨装,这也是除下井挖煤以外的工种之一,但一个月抡不到几回,大部分时间在井下。那时运煤的卡车大都是“解放牌”,一汽出的,装的很平,没有愿意多装的。“装那么多干啥,死沉的,车走的慢,又不多给工资。”距离煤矿300多里的一家山东发电厂拉煤司机鲁山多次嘟囔。
看面相,鲁山应该和“老憨”年龄差不多,见谁都打招呼,这天见到孔中庸:“新来的吧,第一次见到你。给,我还有烧饼卷大葱,老弟,吃几口吧,比你们的伙食好吃。”鲁山经常在矿区住一晚再走,吃过矿上的饭。但当时孔中庸不知道,鲁山就餐不和孔中庸他们一个食堂,是专供矿区的管理人员的,但孔中庸后来也吃过,不感觉到有什么特别。那时都讲平均主义,谁也不搞资本主义特殊化。
鲁山在装煤的功夫和孔中庸磨起了嘴皮子,前几年在本省的枣庄拉煤,没想到煤矿里闹革命,两派打来打去,停产了,才来到这里拉煤。老家那里正在修筑黄河拦洪闸,据说是亚洲最大的拦洪闸,河南、山东几十万农民参战,电的需求量也增加了不少,这两年跑的快了。“出来拉煤我是情愿的,累点吧,可以免背“老三篇”,我没上过学,不认字。”鲁山实话实说。孔中庸相信有这事,奶奶一个字不认识,还能背的很熟练,就是不懂什么意思。有一次问孔中庸:“白求恩在哪里当赤脚医生?”
车装好了,鲁山拿过孔中庸开具的计量计数,看都不看一眼就塞进衣兜里,一边起身:“天还早着呢,该走了。老弟,再见,一路上,没个说话的人, 憋死了,到这了过过嘴瘾。”鲁山的车刚下地秤,又一辆“解放牌”开了上来。一问,也是山东的。后来,孔中庸知道,考虑汽油等运费成本,20吨左右拉煤的汽车运输范围一般在200公里左右。
中间还有一位解放军士兵拉煤。装煤工介绍:附近有个兵站,紧挨陇海铁路,常年用矿上的煤,但就是生火做饭、取暖什么的,用量不大。兵站和矿区关系很好。
孔中庸发现,计量室不是单独的一间房,里面还有一个大喇叭,不停地播送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红色的歌曲。管大喇叭的小伙子骄傲地称自己是“城里人”,是电工,其实,就管矿区的几只大喇叭。他叫李解放,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好像当时叫解放的人全国应该有几万人。他看到孔中庸涂了紫药水的手,说:“新来的,第一次下井吧。我刚来矿区,就让我下井,两天就磨了泡,妈的,再不下井了。好歹我也是城里人。”
李解放的家在县城,高中停课闹革命,情绪很高,一道上山下乡,怂了,装病不愿去, 在县城也不安排就业,就和社会上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久而久之,成了街道上的一个“牛二”。他的父亲咳声叹气之余,托高中同过学的许副矿长来了矿区就业,工资比“老憨”还高一点,但吃不了苦,下了三天井就不干了,装煤、卸煤、计量等活干了一遍,不是嫌脏,就是嫌累,不能当个正式工用,弄的几个队都不要他。最后,就给自己找了看喇叭的活,矿区没有这个工种,就自封为电工。其实,他高中等于没上,电的知识基本上一窍不通。但他很自负:“为什么不让我进管理处室,给个矿长也能干。”许副矿长说,吊儿郎当的孩子,都不想要他,还癞哈蟆想吃天鹅肉。
孔中庸珍惜自己进矿的机会,内心里看不上李解放。第三天,发现手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拿起铁锨,主动帮助装煤。李解放看见了,一辆不屑:“傻货。”
第二天,孔中庸又下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