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慕商第二次来到这真正的慕家“密室”。
这似乎是只有慕家家主才知道的密道，就连慕乢等人也从未听闻，而慕商则是在听到孟无缘的答案之后才寻到此处的。琳琅几人之前也猜测过，慕商接任了城主之位却不知真相，大概是因为慕屿临死前仍顾忌着此事事关重大，左思右想之下才未将事情的全貌告知女儿。
但事情的真相又并非如此。
“担任城主惹人注目，孤身逃亡也引人察觉，你说我该怎么选？我没有选择，因为我爹爹已经替我选好了。”眼见着来者的目光久久落在那令牌上，慕商便料到了对方已经猜出真相，自己也没了什么顾忌，在这生死之际，也不避讳着说起自己经历过的惶惶，“他这些年身子都不大好，但这病却是从心上来的，多年惶恐不安落下的心病在得知那位大人物已经探查到真相后，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他自知时日不多，满心惦念的只有我和这个卧血城，可是无论想了多少办法都无济于事。我们这些人的生死，都只在那个人的一念之间。”
也是直到今日，慕商才总算明白了慕老太爷为何会定下那个不同寻常的家规。他们卧血城自恃权大势大，可真的与权贵打了交道惹来杀身之祸，才会明白那些大人物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决定他们这一百多口人的生死。
无论怎样想都是死路，慕屿还能怎么办？
“爹爹他平生只遗憾过一次自己唯一的孩子不是儿子，那便是察觉到大祸将至之时。他担心我身为女子无力面对此等祸事，甚至都未犹豫多久便决定不将这城主之位传给我，只说年少时闯下的祸事找上门了，还说九连寨的惨事也与此事有关，让我舍了这卧血城逃得越远越好。他说得含糊不清，大概也是怕我知道事情全貌之后反而危险，说完这些，他便因为连日忧虑消耗心血，撒手人寰了。”说到这儿，慕商眼中又久违的闪过了一丝悲拗，但这悲色很快便又被坚定所代替，“是我自己篡改了他的遗嘱，然后作为他唯一的孩子，继承了这个卧血城。”
那时的慕商虽然茫然不安，但也明白这卧血城将要面对大难，她不是不想逃，而是觉得逃也不是办法。其实父亲未尝不明白逃无可逃的道理，但只因她是个娇弱的女儿，才觉得她只有逃亡这一条路走，万万没想到这个一向柔弱不通世事的女儿竟有了鱼死网破的念头。
慕商也深知抢这城主之位或许不是明智之举，但比起孤身逃亡，有了这城主的身份傍身，之后无论她要逃亡还是要反抗，亦或是想出了什么破局之法，这卧血城的一切都能任她支配驱使，她也想为自己和整个卧血城争一争。
“可是如今看来，无论我如何做都是无济于事。爹爹当日所想皆是对的，他早已断定我无法面对这样的祸事，不堪大任，是我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慕商叹道。
“他不是觉得你无法担当大任，是不忍心。”琳琅忽然开口，“若你是他的儿子，他或许就放任你主持大局拼个鱼死网破，起码不要堕了慕家之名。可你是女儿，他实在是不忍心，只想给你选个保命之法，想让你走那条活路，哪怕舍了卧血城不背负慕家之名也无妨。”
这番话说得慕商一惊，既惊讶对方所说的可能，更惊讶这个追杀自己的人竟然会出言宽慰自己。
她忍不住苦笑一下，“我爹爹如何作想都无妨，最终还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不仅自己走到了这个境地，还连累了那些参加招亲会的人。”
见她如此，琳琅其实很想开解一句，若是那些人不贪图她的美貌和卧血城的财富，也不会被牵扯进这件祸事里。
可是看着眼前的形势，他亦是带来这场灾难的人之一，又有何立场说出这些话呢？
事到如今，他应该做的不是宽慰她，而是逼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那件事。
“你父亲归家之后曾在一本书上记载下自己从军时的经历，那本书到底在哪里？”说话时，他抽出了身上带着的一把匕首。
慕商武艺平平，根本无法与他相抗，此刻提起剑也未想过自己能逃脱。但她仍然提着剑与他对峙起来，嘴上一言不发，目光只落在他身后的密道，眼神中隐有期盼。
早在见到追杀自己的人出现在这个密室里时，慕商便知道慕栩一定是未守住这个密道，但在那不断的震动声中，她也隐约能听到上面还有打斗声，战斗应该还未结束。所以她仍是心存一丝希望，哪怕是死，她在死前也要再看他一眼。
若是早知今日这个场景，她当初还会在察觉到敌人已经到来时刻意支走他吗？慕商已经有些不确信了。
唯一确定的是，将死之际，她唯一渴望再见到的人，唯一惦念的、放心不下的人只有他。
可现在上面的声响已经停了。
她不知道活下来的人会是谁，可是仍然残留最后一丝希望。
“慕姑娘，你费尽心思寻到真相不过是想要将其公诸于众，如今却又不肯将其交出，当真要将那上面所写的秘密带进坟墓吗？”琳琅逼近了几步。
这地方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稍宽一些的歇脚处，本就逼仄的地方怎能容得下两人对峙，慕商几乎退无可退，心一横，干脆提剑主动迎敌。
卧血城能在江湖上屹立不倒，仰仗的不仅是财富和家势，还有慕家的立家之本——慕氏家传剑法。
慕商自认没什么武学天赋，对于练武一事也兴致乏乏，不过是学了些皮毛，可她要面对的琳琅却身经百战，不仅是暗杀的高手，甚至上过战场打过仗。这样一个人，对付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姑娘，胜负只在一招之间。
“铛”的一声，长剑落了地。
琳琅手里的匕首抵在这姑娘的脖颈上，还是那句话，“把那本书交出来。”
他到此刻还掌握着力道，利刃压在那纤细的脖颈边，可却没有划破姑娘娇嫩的肌肤，连一丝血痕都无。但慕商却没有留意这一点，她自觉已无活路，看着那密道的眼神更加期盼。
而似乎是为了回应她这殷切的心情，几乎就在匕首贴上脖颈的下一瞬，一个身影也从那密道里走了过来。
来者刚刚经历了一场顽斗，衣服和发丝都是凌乱的，但这一身的狼狈掩不住那面容的秀美精致。
慕商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昳丽好看的男子。
但这并不是慕栩。
她悬着的一颗心终是坠到了谷底。
姑娘的身子在顷刻间瘫软下去，猝不及防的，琳琅未来得及移开匕首，那利刃不免在她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可是慕商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瘫坐在地上之后便只是怔在那里，眼神没个着落，整个人也恍惚起来，都未留意到本该逼她杀她的人后退了几步。
而刚刚来到此地的李扶生左右看看这对男女，也大概猜到了刚刚发生的事，在这样的形势下竟还有心思笑了笑，“这么久了都一无所获，原来你也不擅长逼供啊。”
琳琅只是横他一眼，像是在无言地在说，你又如何？
李扶生一摊手，“我也不擅长逼问女子，所以只好另想了个办法。”
说着话，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薄薄的簿子，书页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兵法”字样。
琳琅心下一惊，他此前也在密室里见过这本书，只是那时本以为是寻常的兵书，略翻了翻就放在一边。但眼下李扶生绝不会平白拿着一本兵书过来，这一定是……
“这就是慕屿当年归家后每日所写的东西，我从慕栩身上拿来的。”说着，李扶生把书随手掷给琳琅，自己则看向了地上的姑娘，“慕姑娘想必是在发现自己父亲的身份之后，才又回到上面的密室翻找出了这本兵书，但你至今也未将里面所记载的一切散布出去，想来也是因为上面所写之事根本称不上什么秘密，你就算交与他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相较起来，你父亲刻意留下的那枚令牌倒更像是一个能威胁到那位大人物的把柄。”
但就算将令牌公诸于众，让众人知晓慕屿曾在西阙王帐下任职，也不过是让天下人得知卧血城的灭亡或许与西阙王有关。
可是那又能如何？
西阙王既然敢灭慕家的口，便早已经做好了被人知道慕屿身份的准备，而这显然不是他真正要隐瞒的秘密。相较起来，屠杀慕家人这件事，他能为自己找出一百个理由开脱。
何况，只要把知情人全都杀了，不就无人得知慕屿之事与他有关了？
慕商也是想清了这一点，所以在最后的关头放弃了鱼死网破的念头，不想再连累更多的人为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而丧命。
更何况，她不敢。
在得知父亲的身份之后，再略一推算父亲离家的时间，她立刻便想到了那段日子里父亲跟随西阙王去做什么了。
那是征伐北戎的战争。
在那场战争里一定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慕栩仓皇逃离了军营回到慕家，而西阙王不惜追查十年之久也要杀知情人灭口。
她直到今日都猜不出那到底是怎样一个秘密，可却深知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那是一场事关天下安危的战争，大到卧血城、甚至是整个天下恐怕都承受不住。她拿什么与西阙王鱼死网破？无论做任何事，都只是徒添杀戮，让这世上多一些无辜的亡魂罢了。
“到头来，一塌糊涂。”回想自己这些日子自己的无谓挣扎，还有卧血城如今的惨象，慕商已经心如死灰，再谈悔恨也无用，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两个男人，心知自己今日断无活路，也不愿开口求他们饶自己一命，当即下定决心，飞快地拾起剑划向自己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