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生想过自己会再次回到那座建在深山中的大宅子,但却未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而这一次没有枷锁没有牢笼,那几个年轻人言谈举止都很客气,将他们引入宅子时仿佛在招待客人一般。
一路上,李扶生也听到了这几人交谈,敏锐的留意到他们分别叫着“天冬”“远志”“白术”这样的名字,他不禁抬眸与赵别意对视一眼,心下都确认了这几人的身份。
费心以草药取名,西阙王心中最为在意的果然还是那个控制住了无人之城的博落回,只是不知他们谁才能成为解开博落回之毒的那味药。
而或许是为了避嫌,同样身为西阙王的养子,这几人却没有与琳琅多做交谈,甚至连一个目光交汇都没有,好似素不相识一般。
一行人进了宅院之后便无言的等在后院的堂屋里,这大宅子里肃穆幽静,连一声鸟鸣也无,死一般的沉寂里,整个屋子里弥漫着焦躁不安,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缓缓向着众人头顶压了下来。唯独李扶生手肘搭在桌边,一手托着脑袋,一副悠哉模样,没一会儿觉得这姿势不舒坦了,正打算换个位置时,却听到了缓步走来的脚步声。
其他几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几乎是齐齐看向了外面的院子,接着便瞧见一个身影步入了屋中。
来者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样貌瞧着寻常,白面微须,可偏偏生了一双丹凤眼,为这张硬朗的脸平添了几分光彩。而他穿着鸦青色的袍子,腰上只坠了枚四方的白玉玉佩,明明周身上下都未饰以金银,却让人无端觉得非富即贵。
这就是无人之城的主人,西阙王陈衍。
在场诸人无不知晓对方身份,见他出现,都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他却蛮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落座,自己也坐到了主位,这才叫几个养子先退下。
待那几个年轻人都走了,这厅里便只剩下了被叫来的五人,自己孤身与他们几人相处,陈衍倒也没有多少顾忌,目光在这屋子里环视了一圈,竟像是在看许久未见的老友。只是一开口,便叫人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在无人之城的日子过得可还舒坦?做了一城之主,吃穿用度都强于他人,也许久未与人厮杀了吧。”
平平淡淡的两句话,却叫人忍不住提起了一颗心。
可陈衍并没有讥讽他们几人的意思,说完之后便笑了笑,“你们都各有本事,于我而言缺一不可,寻常小事自是无需你们亲自出手。只是这次的事要紧了些,其他人,哪怕是我那些儿子们,我也信不过,唯有你们几位方能解我燃眉之急,这才将诸位从城中请了出来,一起商量个对策解决难题。”
同样一件事,在那信笺上和他嘴里,便成了两层意思。李扶生不知他人如何作想,自己听后却将托着腮的手往上移了移,五指遮住了眼睛,嘴巴抿成了一条缝,极力掩饰了自己的表情,只留一双耳朵还在听着对方说话。
陈衍并非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却并不在意,仍不紧不慢地与众人说着自己召集他们几人要做的事。
难题确实是难,但说起来却简单——湖州的西北部有一座卧血城,城主姓慕,从第一任家主慕老太爷那辈开始,传到现在已经传了足有五代,仰仗着家传武学和义薄云天的做派,广收门徒广结善缘,渐渐势力壮大,也成了江湖上有名的世家。但前不久慕家家主慕屿突然病逝,他妻子早亡、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儿继承了偌大的家业。如此一来,慕家那些旁系的亲戚们怎么会不惦记着这份家产。那慕家大小姐虽也曾随父亲学武,可是资质平平,身子又弱,并没有那威慑四方的本事,如今眼看着四面楚歌,群狼环饲,无奈之下便决定招赘个夫婿帮自己护住家业。只是她打的是为自己寻个依靠的主意,那些听到招亲一事闻风而来的武林中人却各怀心思。
听到此处,几人都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这慕大小姐实在不谙世事,在这样的情形下招亲,岂是在为自己找个倚靠?分明是引狼入室啊。
但陈衍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要在顷刻间打散他们对这姑娘生出的同情。
“招亲之事已经传遍江湖,这些日子各门各派不知有多少高手涌进了卧血城,慕家本就乱成一团了,再加上这鱼龙混杂的场面,届时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陈衍轻摇着扇子的手忽然放在了桌上,“我要你们趁着这个机会潜进卧血城,杀了慕氏一族所有人。”
虽说慕家传到这一代已经人丁凋零,但上上下下加起来也足有一百多口人。说灭门就灭门,就连李扶生都怔了怔,旋即坐直了身子。
可那坐在高位上的男人却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脸上的神情不咸不淡,甚至都未给他们惊讶的时间,便又接着说了下去,“骤然死了这么多人,定是件震惊天下的大事,虽说到时候在场的人都有嫌疑,但你们也要做得隐秘些,一不能叫旁人留意到你们的身份,二不能留下任何后患,斩草便要除根。必要时,那些被牵扯进来的外人也一个不留。”
想当年这位征伐北戎的大功臣在对待北戎俘虏时便是这样“杀伐果断”,差点灭了整个北戎皇室。可那毕竟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两国之争,一切都是为了这山河太平。
如今又是为了什么?
难题说完了,在场诸人却都不约而同沉默着,竟无一人主动开口。不是不想问个究竟,也不是甘愿做这样的事,但几人心里都清楚,无人之城最大的规矩便是不能违逆这监牢主人的命令。
良久,就在陈衍已经默认他们全无异议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此事若是失败了呢?”众目睽睽之下,李扶生就像是看不懂这氛围似的,大喇喇开了口。
一瞬间几道目光都聚了过来,可他仍是直直盯着陈衍,非要得个答案不可。
陈衍也像是早知他会这样问似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他身上,没有半分恼怒,“扶生,斩草除根说的是所有被牵扯进来的人,无论有意无意。”
这事若是成了便成了,就当一切未发生过。但若是败了,他们几个其实也是被牵扯进来的“外人”。
在场诸人心里都清楚这个道理,一时再无人多言。
见他们都知晓了事情的大概,陈衍放在桌上的手轻轻点了点,外面很快便有人捧了个木盘子进来,上面放了五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而里面放着的东西已经无需明说。
“这次的事确实不简单,虽然有期期帮你们,但凡事都要防着意外。我知道你们都防备着这药,可是以你们的功力不难承受住它的药效,必要时它也能救你们一命。”陈衍一挥手,那捧着盘子的人也跟着一动,手腕翻转间,几个小瓷瓶都稳稳地落在了众人手中。
“慕家在武林中声名不小,你们几人和他们家也都有些交情,这次的事具体该从何处下手,无需我多言。”陈衍又道,“剩下的事,你们便自行商议吧。”
话说完,他便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甫一进了这大宅子,就像是架上了无形的枷锁,几人都不欲多留,纷纷起身。只是他们都走到门口了,仍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坐在原地,那身影就像他刚刚的声音那般突兀。
又是那李扶生!
江辞晚忍不住回首,却刚好对上好友投来的目光,两人四目相视,李扶生眼里先泛出了笑意,无声地示意他自己此举无妨。
眼见着他又将此前的承诺置于脑后,江辞晚再也忍不下担忧,心下也没了什么顾忌,转身便要与他一同留下。可是陈衍的声音却在这时响了起来,“江盟主,我与扶生多日未见,打算叙个旧。”
此言一出,纵使在场诸人都对这两人有交情的事心知肚明,可还是忍不住一惊。
而有些事心照不宣是心照不宣,一旦说出来便会将人推到高墙之上,江辞晚几乎不敢去想剩下几人会如何看待李扶生与陈衍的交情,也不想去猜测之后又会因为这一句话有多少勾心算计。愤怒之下,他非但没有站下脚步,反而朝着那边走近了几步。
但这一次叫住他的却成了李扶生。
“叙个旧而已。”李扶生看似轻松,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可江辞晚感受着肩上一瞬间传来的力道,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纵然心有不甘,两人四目相对时,终究是自己先移开了目光,不想再看对方那故作无谓的模样。
离了这堂屋,几人便被守卫们客气地请出了院子。一道院门,一道连廊,谁也望不见那堂屋里的情形,也听不到那两人之间的对话,就这样遥遥隔出了两个天地。
是夜,几人都被留在了这大宅子里休息。可不知是因为所见种种都让人想到了初入此地时的场景,还是惦记着将要做的这件事,一整晚几人皆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而等到第二日清晨,始终没有露面的李扶生也出现了。
昨晚那样静的环境,几人又同住在一间院子里,但竟无一人发觉他是何时从那堂屋回到自己房间的。再看那江辞晚,脸色相较昨日已好上不少,但眼下的乌青也无言地诉说着一夜未眠的事实。
何期期向来不讲半点人情世故,张口便想问些什么,可惜被赵别意悄悄按住。
几人皆是一言不发瞧着那李扶生,但对方的脸色却比所有人都要好,简直是神清气爽,就连面对琳琅时都能挂着笑脸,叫人无从探究昨日对方到底与陈衍谈了些什么。
而且眼下最重要的也不是此事。清晨时,陈衍又派养子过来传递了一条命令,那便是要在卧血城招亲之事结束之前了结一切,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湖州,又在千里之外。
来不及多想,众人各怀心思,终是踏上了前往卧血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