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血城在湖州西北,依山傍水,风光旖旎。
此地本就是富庶的鱼米之乡,自慕家老太爷在此开门立派之后,经过慕家几代人苦心经营,近些年更是财源不断。慕家家传剑法已算上乘,再加上这过人的财富,卧血城想要在江湖上结交善缘,无疑是一件容易事。但慕老太爷深知名望地位都是易得难守之物,因此治家极严,家中子弟一不可仗势欺人,二不可结交庙堂之人。这其一是理所应当,其二却让子孙们苦思不解,毕竟以慕家的声名和势力,完全可以脱离江湖武林,去与官员权贵们打交道,若有幸得了朝廷荫蔽,这家业岂不是能越做越大?
可慕老太爷听后却怒斥了一句“蠢材”,直言此言天真。他们慕家的家业再大,在庙堂之人眼中也不过是个会舞刀弄枪的大地主,在上位者懒于垂眸的时候安分守己守着家业便罢了,若是偏要去掺和权势之争,只会成为那些有权有势之人的垫脚石,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为了防着好高骛远的子孙们不死心,慕老太爷在世时还特意定下了家规——但凡是违背那两条“不可”的子弟,一律断绝关系逐出家门,对外不可再称自己是慕家子孙,终生也不可再踏入卧血城的大门。
老太爷在家中威严极高,这么多年都无人敢违背他的命令,生怕自己真的被逐出家门,外面的好处捞不到,自己家里还分不得一杯羹。
这规矩就这样传了足有五代,直到慕家大小姐慕商作为上一任家主独女接任了卧血城城主之位。
当管家将林侍郎之子也来到卧血城的消息递进慕家大宅时,正值招亲帖子送出去的第七日。
慕商正在镜前梳妆,站在屋子里的除了两个年纪尚幼的婢女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娘,便只有她的贴身侍卫慕栩。
听了这个消息,慕大小姐神色如常,只说了一句知道了,竟像是对此早有预料。说完之后还睃了一眼慕栩的表情,果然看到他蹙起了眉头。
“怎么?在想招亲的帖子怎么会送给林侍郎的儿子?”她笑着问道。
慕栩不言,目光状似无意地在婢女和奶娘身上轻轻扫过。
慕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挥退了那三人之后,便踱步到桌前为自己斟了杯茶,招呼着他也坐。
慕栩却摇了摇头,仍固执地站在那里,静静感受了须臾,确认四下无人了才轻声开口,“小姐,这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不合哪条规矩?”慕商只当自己不懂,“我广发帖子为自己招赘夫婿,那林公子年纪相当,未曾婚配,样貌品行都不差,没有理由将他拒之门外。”
“可是老太爷曾定下过规矩……”
“慕栩。”慕商淡淡打断了他的话,“你来到卧血城也还不足两年,竟比我还懂这慕家的规矩了?你可还记得自己本不姓慕,根本就不是这慕家的人?”
闻言,慕栩身子一震,自是无言。
他当然记得自己与慕家非亲非故,只不过是偶然间与慕家有了点牵扯,后来重伤落难时被上一任家主慕屿所救带回慕家,这才改名更姓做了慕家的仆从。但即便他现在姓了慕,也终究是个外人,怎能置喙家主的决定?
上一任家主已经病逝了,如今大小姐才是这慕家的当家人,卧血城都已由她来做主,何况是一个区区家规?而且卧血城盘踞在湖州多年,与当地官府怎会没有半分牵扯?纵使家中一直恪守着慕老太爷留下的规矩,但打交道这种事,深了浅了都不足为外人道。就算今日慕商不与林侍郎扯上关系,以慕家眼下的动荡来看,迟早也会有人去借那权贵的势。
就算人人都知道那林公子意有所图,可这次前来参加这招亲大会的人又有谁心思纯粹呢?
见他闭了嘴,慕商接着又问,“除了那林公子,近几日城中还来了哪些需要留心的人物?”
慕家家大业大,慕小姐自己也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自招亲的帖子广发出去之后,各门各派都闻风而动,各有弟子前来参加这场盛会,这几日涌入城中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不乏赫赫有名的人物。慕商这几日看名帖已看了个眼花缭乱,但纵使来者多是出身名门的青年才俊,她还是觉得不够。她想要的是声名远播人尽皆知的人物,要能以一己之力支撑起这风雨飘摇的卧血城。
慕栩知她心思,所以只捡一些能称得上有名有姓的的人说了,“恒山的张冲远、太行宫的傅洛、褚家堡的褚山河……还有,金窗暖烟楼的孟无缘。”
提及前几人时,慕商尚且没什么反应,但在听到“金窗暖烟楼”时眼睛却亮了亮,“孟无缘?我记得他是金窗暖烟楼的七堂主……”
“是五堂主。”慕栩纠正道,说起这些江湖人的来历可谓倒背如流,“金窗暖烟楼总共有十二个堂主,除了前四个是谢之之收服的江湖高手之外,剩下九个都是她的徒弟,这个孟无缘正是她的首徒,不过也有江湖传言说,收这徒弟时谢之之自己的武功也不算高明,这徒弟其实是她自己的师父李扶生亲自教出来的。”
“李扶生教出来的,那武功定是不差。”慕商虽未见过李扶生,却总是能听到卧血城提起此人,传说对方对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年纪轻轻功力便已堪大成,甚至有许多人认为比起武学天赋来,李扶生对上那有“天纵奇才”之称的江辞晚也毫不逊色。
想着,慕小姐又忍不住默念了一句,“李扶生,江辞晚……”
若是这两人其中之一能出现在招亲会上就好了。
可惜啊可惜,就连他们这样的人物都已经死于江湖仇杀。
“慕栩,你觉得江湖传言可信吗?那李扶生和江辞晚,真的只是死于江湖仇怨?”慕商这样问着,但问完之后又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不能言说的秘密?传言传着传着就做了真,外人难窥一二。江湖恩怨,这四个字可真是再好用不过的遮掩。”
说着说着,她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不禁扶着胸口咳嗽了一声,
慕栩忙取了安神药过来,“小姐,纵使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可那终究是旁人的恩怨,您莫要多想了。大夫已经说了,您这病是从心上来,最忌讳思虑过重。”
这心病是今年慕屿病逝时才落下的,慕商对自己这毛病再清楚不过,从他手上接过那安神药,想也未想便放入口中咽了下去。近日城中事务繁多,样样都等着她主持大局,她若是不亲自过问,这家中不知有多人虎视眈眈的等着替她过问,她自然是要小心着身子,总不能就这样将家业交与他人。
药入了口,刚刚不自觉涌上心头的怨怼似乎也消散了些。
“你说的是,旁人的事确实与我无关,眼下还是招亲的事最要紧。”慕商平复了一下心绪,接着便张口唤人进来,询问那林公子和孟堂主都住在何处。
被唤进来的是这慕家的管家,对上一任家主慕屿忠心耿耿,家主病逝后待大小姐也是尽心尽力,卧血城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被他操持得明明白白,这次招亲城中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都来凑了个热闹,他一面安排招亲事宜,一面依慕商吩咐,已经安排好人手暗中盯住了所有需要格外留意的客人。
“林公子身份不比寻常,进城时我便差人过去请他住进别院,他也并未推辞。至于那孟堂主,他倒是孤身住进了城中的金风客栈,但同一日住进客栈的还有五六人,他们相距半日到达,看似毫无关联,可客栈的人递了消息回来,说是瞧见孟堂主与那几人有过交谈,似是相识。”
“可那几人都是什么身份?”慕商问道。
管家却是摇头,“那几人皆以幂篱障蔽全身,身形相貌皆不可窥,更不知是何来路。”
这几日城中涌进了不少江湖人士,其中也有一些人不想被旁人知晓身份,或是易容或是戴了面具,那几个戴着幂篱的人混在其中倒也不算出奇。但金窗暖烟楼立派至今鲜少与其他势力有牵扯,能与孟无缘相识又刻意隐藏身份的到底会是谁呢?
慕商虽不解,却也不急于求个答案,知晓这些后便起身理了理衣裙钗饰,“走,先去见见贵客。”
纵使这场招亲双方都是各怀心思,但这其中的某一个人,或许真的会成为她的夫婿。
慕栩也清楚这一点,但眼见着主子已经定了心思,他也只能暂且收起那些忧思愁虑,连忙跟上了小姐的脚步,并未问她第一个要见的是那两人之中的哪一位。
没一会儿,慕家的马车从大宅缓缓驶出,径直往城中的某一处赶去。纵使这城中热闹非凡,但慕家大宅附近守卫森严,仍如往日一般沉寂。
出发时,慕栩瞥了眼这看似平静的长街,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安。可不待他察觉出什么,已被大小姐催着出发。
马蹄疾驰,踏起一阵烟尘,谁也没有留意到暗处的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