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长街抛尸,死的人还是当朝侍郎的儿子。
一时间,本就热闹的卧血城简直像是炸了锅似的。
来凑这招亲大会热闹的人里面刚好有一名仵作,当场验了尸,断定这林公子大约死于半个时辰之前,致命伤是脖颈上的一处刀伤。
混在人群中的琳琅忍不住蹙了下眉。半个时辰前……也就是说林江才刚刚踏进那密室没多久就丧了命,而他从对方进去之后便一直守在外面,很确信没人能从自己眼皮底下穿过那甬道。林江之死,要么是密室里本就有人,要么是密室有另一条通道。
再看这悄无声息抛尸的场景,他已经能确定这两种可能皆是真的。那密室里定是早就有人,而且在杀了林江之后便从另一条通道抛了尸。
这样一想,他立即便转身挤出了人群,打算再去看看那密室。
但李扶生却眼疾手快地扣住了他肩膀,“别走,热闹要开始了。”
果然,话音还未落,慕商便带人出现了,即便是得知这个消息才来的,但当她亲眼看到林江的尸体时,双瞳仍是一震,双腿都有些软了,一旁的管家连忙扶了她一把,然后悄声问着要不要报官。
按以往的规矩,江湖事一向是江湖解决,但这林公子其实算不得真正的江湖人,而且还是当朝高官之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息事宁人。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这年轻的城主身上,等着她的决断。
在将要成亲之际遇上命案,死的人还是最有可能成为她夫君的人,这样的事放在谁身上,一时半刻都缓不过来。
但就在众人猜测这小姑娘被吓傻了的时候,慕商却毅然开口,“报官,现在就去。”
这慕小姐倒是不怕将事情闹大,还说要报个越大越好的官,找个名扬天下的捕快来查案,只是动作要快。慕家的人连忙领命去请人了,这卧血城的城门也就此关闭,只进不出,直到查出真凶才罢。
此举自然惹来了一些江湖人的不满,一是不愿在此耽搁,二是生怕官府的人来了会牵扯到自己。可慕商却一改往日温吞柔弱的模样,先是义正辞严的用慕家的声势压了压人,接着又缓和了语气,讲明此事事关重大,若是草率处置,恐怕才会招来大麻烦。
但此番言语仍是镇不住这满城的江湖浪子,直到孟无缘“唰”的一下拨出了刀,哪怕只是将刀尖朝下甩进了一旁的案板上,但那利刃闪着的寒光还是让在场诸人都不由得闭上了嘴。更别提傅洛见他这样出头之后,也像模像样地抚了一下手里的剑。
这下子倒是没有人敢再多嘴多舌了。只是他们两个这样做,倒也让其他人的目光都变得猜疑起来。
其实在场诸人大多都是林江的手下败将,能悄无声息杀死对方的并不多,在这林公子被杀之后,很多人心里便冒出了个念头,只是没人先说出口。但城中这么多人,也不是人人都畏惧孟堂主威名的,孟无缘的刀一甩,当场便有人嚷出了口,“我看这真凶也不必费心去查了,那林公子自来了卧血城之后便只败过一次,败给了谁,大家可都看得清楚。”
此言一出,立刻便有附和者。
慕商眉头一皱,只觉得这些人言下所指着实荒谬,刚想开口制止,便听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起哄,还有人当众质问仅剩的这两个候选人,是不是想要除掉最难缠的对手才下手杀人。
孟无缘自然不会回答这个荒谬的问题。
可是众人七嘴八舌的,甚至已经开始问起他们两人事发时又在何处。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一直沉默不言反倒心虚,傅洛本也不打算应对,可是禁不住百十道目光都冲着自己投了过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自己一直在金风客栈,与白先生等人在一处。
那时他们还在说苏瑾被杀这桩奇闻,聚在一起的足有十来个人,个个都能为他作证,甚至在说完之后便有人跳出来说傅公子所言不假。
这下子众人的目光全聚在了孟无缘身上。
孟堂主还是冷着一张脸,看似对众人的质疑不屑一顾,但在场诸人中恐怕只有李扶生瞧出了这少年人的心虚。
原因无他。
“他刚刚与你在一起?”琳琅忽然问了一句。
这声音低得只有李扶生听得清,于是他叹了声气,以这叹息声当做了答案。没错,就在林江遇害之时,孟无缘刚好与他待在一处,他们两人避开了这卧血城的所有人,又怎会在这时候说出真相?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孟无缘若是始终一言不发,众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沉默着,而面前是无数双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一般的眼睛。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孟堂主当时是与我待在一处。”慕商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片刻的安静后,是满城的喧嚣。
哗然声中,面对众人的质疑和孟无缘不可置信的目光,慕小姐淡然道,“我已有心择孟堂主为婿,于是单独请了他私下相见,见面的地方就在我的闺房里,那半个时辰里只有我们二人,也只有我一人能为他作证。”
这些话说出来意味着什么,旁人又会如何猜测,慕商自然清楚。可是名声这东西于眼下的形势而言简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面对孟无缘想要张口反驳的动作,她只是倏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以那微不足道的力道将他的话全都堵了回去,“事实即是如此。”
其实在场众人并不是真的认定了孟无缘杀林江这事,无非是想要趁此机会宣泄一番,没想到竟听到了慕小姐这番言语,一时间这长街上更是热闹,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议论了起来,倒像是要把林公子之死给忘了。
直到慕家的派出去的仆从忽然跑了回来。
这卧血城离最近的府衙也有几十里地,哪怕是飞去的也没办法这么快就回来,慕商正诧异着,便见那人气喘吁吁地说,“城主,巧了……真是巧了……”
“什么巧了?”
“属下才出了卧血城,还未走多久,便迎面撞上了六扇门的周大人。”
六扇门还有几个陆大人?无非是那个人尽皆知的周满。人人都说他名字里那个“满”是满载而归、志得意满的满,因为近些年声名鹊起的捕头中他最年轻,而年轻的捕头里唯独他办过的奇案重案最多,就好比那个曾经震惊了江湖的九连寨大案,正是他查清的。
而据慕家的仆从所说,这周大人其实并不是刻意来此,只是前些日子查了一个富商被杀的案子,回程时刚好途经此地,谁成想竟能撞上这样一件大事。
可无论如何,有了这位周大人坐镇,这林公子被杀一案恐怕很快就能破了。
接下来的事,琳琅和李扶生谁也没有去看,一来是他们并不好奇那查案的过程,二是都不愿与周满打个照面。
“那人我也有所耳闻,在燕京城里无人不知,但不是因为他办案办得好,是因为他与赵别意不对付。赵别意无论做了什么恶事,他都要去管一管。”李扶生稍稍一想,便想到了自己何时听过这个人。
想那小侯爷家道还未中落的时候,也算是知交满天下,江湖和庙堂上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人都与对方有些关系,倒也算个奇事。可眼下谁也不觉得此事有趣,毕竟那周大人是出了名的眼睛毒,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若是贸然在对方面前露面,恐怕只会惹祸上身。
这卧血城已经够“热闹”了,绝不能再生什么事端出来。
但琳琅却没有接这话。
李扶生本还以为这人又是不愿与自己多言,刚想说那不如回去找赵别意他们商量一下要不要改个对策应对眼下的形势,琳琅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
他似乎迟疑了一瞬,但最终还是说了,“我见过周满。”
“什么时候?”李扶生其实并不意外,不过顺口问了一句。
但琳琅的答案却超出了他的意料。
“在九连寨。”
“九连寨?”李扶生脚步一顿,霎时间千百个猜测都一一涌上心头,但他几乎无需多想,便已经从中揪出了那个真相,“九连寨那个案子,是你做的。”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九连寨原本只是个打家劫舍的匪寨,但后来招揽了一个不得志的书生当军师,对方精读兵书,擅长排兵布阵笼络人心,很快便让九连寨的势力壮大起来,甚至几次打退了官府的镇压,直到有一日这名唤齐成的书生消失了,而未过两年,江湖上便传出了九连寨匪贼一夜之间被人屠杀殆尽的传闻。虽说死的都是些作恶多端的土匪,可其中到底是有许多无辜的家眷,连三岁小儿都未能幸免,显然不是什么正道之人所为。此事一出,甚至惊动了朝廷。而周满作为六扇门派来查案的官差之一,正是因为查清了此案真凶才就此扬名天下。
李扶生对这桩案子也有所耳闻,而且他清楚的记得,这桩案子最后被归结为九连寨的内斗,甚至还牵扯出了好多桩武林旧怨,让江湖上热闹了好几个月,紧接着,被牵扯到的势力又闹出了许多说不得的恩怨情仇,那自是另一段曲折离奇的传奇事件。
当年,所有人都认定了那便是真相。
可如今李扶生却见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点了点头,承认了他的猜测。
“李扶生,你问我下不下得去手,那你呢,你可知灭门到底是什么感觉?”琳琅的声音有些飘渺,就像是在那遥远的惨案现场幽幽传来,“我上过战场,可战场上只有满目凶光的敌寇,而不是刀尖都捅进半个心脏了还在护着孩子的母亲,不是一面哭一面还要牢牢抓着母亲尸首的三岁稚童……”
那一夜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杀人时的模样,不是在将死之人惊恐的瞳孔中,而是在满身满手的鲜血中,整个天地都是那刺目的红,每一处都倒映着他已然麻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