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门前往北城前,赵别意先去西二街探望了一下阮丁儿。
无论在外是怎样的身份,入了这无人之城便要守无人之城的规矩。可在这监牢之中,除了守卫不时会送进来一些吃穿,剩下的事全都靠自给自足,犯人们若是无法成为上位者,那便只能做低伏小支撑着上位者们正常度日。偌大个城镇里众人各有分工,有的做起了厨子,有的做起了木匠……阮丁儿从前也是辽东赫赫有名的人物,但只因家中开裁缝铺子,三个姐姐全都是绣娘,再加上自己生得瘦瘦弱弱俊俏模样,便也被西城的人当做“绣娘”来用,刚开始他自是不忿,差点当街杀了两个调侃他的人,可他进城时身上还带着伤,与人争斗不仅落了下风,反而更被讥讽。多亏赵别意解了围,让他自此跟在自己身边。
但就在众人以为他会成为掌权人的心腹过上好日子时,阮丁儿自己却不知为何想通了,某一日竟主动扯了两匹布,也学着家里伙计的模样开始裁衣。一开始做得不成样子只是勉强能穿,但赵别意竟也毫不嫌弃,成日穿着那不合身的衣裳在城内行走。阮丁儿见了之后并不言语,只是关上门暗自苦练这门手艺,久而久之,那双手既能武得动崖泉枪,也能捏得起缝衣针,做出的衣服样式连过惯了奢靡日子的小侯爷都连连称赞。
而今日上门时,赵别意穿的就是他前几日做出的新衣裳,通身的紫衬得这本就金尊玉贵的小侯爷丰姿奇秀,宛如一个无暇的玉人似的。
阮丁儿闲着无事,正在拨弄那崖泉枪的枪缨,一见他进了门,连忙起身迎上来,“小侯爷,您怎么来了。”
赵别意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瞧瞧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那夜狩猎,伤得最重的虽然是李扶生,但阮丁儿与其对峙了那么久也并非分毫未损,回了西城之后足足养了两日才缓过来,可这伤毕竟是小事,见赵别意亲至,阮丁儿反而有些难为情了,“这点小伤本就不碍事,倒是那夜败于李扶生之手实在是……”
“小阮。”赵别意淡淡打断了他的话,“先前我已派了三人去试探那李扶生,三人全都落败,你孤身一人又怎能与对方相抗呢?赢他若真是这么容易的事,他当年也不会与你结仇。”
“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看着眼前这少年人不忿的模样,赵别意反而笑了,“无妨。无论是琳琅的事,还是李扶生、江辞晚,都无妨。”
“您已经有了对策?”
“他们又不是来与我们为敌的,需要什么对策?”小侯爷摇摇头,“只不过是结交些新朋友罢了。”
这话听着云淡风轻的,好像未将眼下的形势放在心上,可阮丁儿越瞧对方这淡然自若的神色便越替其担忧,“小侯爷,我瞧着那李扶生来势汹汹,他若是真是为了救江辞晚出城才来到这里的,一定会想方设法达成目的,我们当真要趟这趟浑水吗?”
可赵别意未答,反而问他,“小阮,你觉得他能做到吗?”
“什么?”
“离开这无人之城。”
“他……”阮丁儿本想信誓旦旦地说上一句“不可能”,可话到了嘴边,脑子里却浮现出了李扶生那副肆意横行的模样,一时竟未说出话来。
赵别意似乎也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并未再问下去,只是瞧了瞧那天色,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动身前往北城。
西城虽富庶,赵别意却总是不习惯带着随从,明明招揽了部属无数,可只有西城里最亲近他的人才清楚,这位掌权人比北城那位还喜欢独来独往,在城中的日子看似养尊处优,但为了维持这西城的安定和地位,多年苦心经营,耗费心机,瞧着是那样清秀昳丽的一个人,却不过是用表面的光鲜来掩着内里的憔悴。
眼看着那清瘦单薄的身影渐渐走远,阮丁儿心中一动,不禁唤了声,“小侯爷。”
“怎么?”赵别意应声转身。
“无论您想不想插手这些事都无妨,无需顾忌什么,您只管大胆行事,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旁人欺辱了您。”少年人说话时目光坚决,始终没有从赵别意的身上移开,垂在身侧的一双手也不由得握紧,仿佛死死握住了那把崖泉枪,随时能为自己追随的主人扫清前路障碍。
乍听这话,赵别意也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小阮,我从来都没有半分顾忌,所以才能站在所有的逆势里往上走。”
离了西城,他再一次站到北城的高墙外,这一次却是为了见李扶生而来。
而不出他的所料,消息一传进去,李扶生便出现了。
为了彰显诚意,赵别意未邀请对方去自己的地盘,反而孤身一人坦坦荡荡的进入了北城的领地。这城中高手如云,大多性情不善,他甫一现身,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审视目光便像是要将人活剥了,可这一切敌意都比不过江辞晚出现时,明明有那踏水无痕的好功夫,偏偏每一步都走得气势汹汹,仿佛连带起的风都是凌厉的。
可赵别意这一次的目的并不是他,不过是拱了拱手唤了声“江盟主”,便又将目光转到了李扶生身上,“不知李公子可否移步一叙。”
“好啊。”李扶生想也不想便应了下来,扭头叫江辞晚先回。
但江辞晚的目光却在那小侯爷的脸上打了个转,忽然想起了京中的几桩传闻。但凡是在燕京混迹过的人,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高官贵胄,没有一个是未听过赵别意名声的。一来是因为这小侯爷出身权贵,身为缁宁候嫡子,想要攀附他们家的人都免不了会来奉承他。二来是因为赵别意他自己顽劣不堪,仗着一手逢赌必赢的“绝活”,四处结交三教九流,就差仗势行凶欺男霸女了,甚至给自己博来个“燕京三恶之首”的恶名。
江辞晚在京中行走的时候,便听几个朋友说起过此人,本以为对方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可那时京中刚巧来了几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湘西刀客,不知奉了哪个主顾的命令去暗杀当朝御史,可怜那御史大人刚在温柔乡里喝了个醉意熏熏便差点被长刀削掉了脑袋,幸好当夜同在那酒楼里的还有赵小侯爷,那湘西刀客的刀才出鞘就被赵别意掷出的扇子震偏了几寸。
前来寻人的江辞晚刚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见着那御史大人连滚带爬的还未跑出酒楼,这边赵别意已经用一把扇子割断了那湘西刀客的喉咙,每一个动作都飞快狠厉,顷刻间取人性命,脸上却未泛起半点波澜。
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心性,平日里却摆出一副纨绔弟子的模样,从那一日起,江辞晚便心知此人并不简单,直到在无人之城再次见到对方……要想在这个聚集了能人异士的监牢里混成一方势力之首,武功谋略城府缺一不可。可这人竟也办到了,哪是什么能轻易结交的人物!
而李扶生对赵别意的了解只多不少,自然也清楚对方此次前来定是有什么谋划,可他仍然无视了江辞晚警告的目光,顺应这小侯爷的意思,单独与其一叙。
四城之中,北城的人最少,街上打扮的屋宇楼阁都是空着的,两人想寻个无人之处交谈再简单不过。可就在李扶生还在四处瞧着那间房子更适合进去坐一坐的时候,赵别意已经先开了口,“李公子可想寻个盟友?”
眼下两人已走到了无人居住的僻静地方,可任是四下无人,对方在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还是让李扶生诧异了一阵。
半晌,他才反问对方,“小侯爷是想告诉我什么秘密吗?”
被这人一眼看穿目的,倒也是赵别意意料之中的事,“那李公子不妨猜猜这秘密是什么。”
“秘密是什么我猜不出,但秘密与谁有关,我倒是猜得差不多了。”
“哦?”
“琳琅。”李扶生不与他兜圈子,直接便说了,“说吧,琳琅有什么秘密。无论小侯爷你说什么,我都信。”
对方开门见山,反倒像是主动与他谈判的那一个。
这样的情形下,再绕圈子就有些不妥了,赵别意也当了回爽快人,“以李公子的见识,这监牢主人的身份想必瞒不过你。但寻常人只知对方征伐北戎的功绩,却不知他从得胜归来后便收留了一批孩童在军中,如今都已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名义上是他的养子,其实不过是豢养的杀手刺客,明里得幸叫他一声父亲,暗里却要为这个称呼手染鲜血杀人无数。而这些养子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皆以草药为名,唯独一人不同,西阙王亲自为其取了琳琅二字,足见珍视之意。”
早有猜测的事就这样板上钉钉成了真相,李扶生闻言沉默了一阵,不知自己应该先惊讶琳琅与监牢主人的关系竟然如此亲近,还是先感叹自己似乎杀了个不得了的人。
可赵别意很快便用一句话抹平了他的百感交集。
“琳琅未死。他本就是西阙王安插在城中监视众人的眼线,怎么会死得这么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