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风客栈里见到的那个女人，维护周满与他交手的那个女人，正是赵别意。
这就是他惶惶了一日，不知道该如何说也不愿说出口的事。
这话说完，李扶生便收了刀立在那儿，一动未动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无边的沉寂里，赵别意未去瞧任何人的神情，只是低头听着那烛火噼啪，然后再一抬眼，瞧见对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在等什么？”
“等你扇我一巴掌，亦或是……我也想不出了…”李扶生坦然道。
他不是女人，自然弄不清女人的心思，但对于女子被惹恼后的反应，却是有所了解的。
可是面前之人并不是他之前所见的那种女子，她是赵别意，是燕京……乃至整个江湖里最难缠的人物之一，无论是男是女，对方都让人不敢放松警惕。
而在眼下这个形势里，她甚至都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秘密被人戳破的愤慨。相反，听了李扶生这话之后，她反倒笑得更欢了，“我真是不明白，你不过是在金风客栈偷听到了我与周满的对话，怎么就能做出这么荒谬的猜测？”
为了掩人耳目，她甚至改扮成那副模样还易了容，纵是见惯了她男儿模样的亲爹缁宁候恐怕都认不出，何况是早已认定他就是男人的其他人。这李扶生到底有多敢想，才敢从那只言片语里仅凭猜测颠倒男女？
为了验证那猜想，他甚至不惜打草惊蛇袭击周满，引得她也不得不出手与其过招。
赵别意当然知道自己出现在周满面前是一个错误，无论是现身提醒他，还是两次出手帮他，都是极不理智的做法，若是她不这样做，也就不会有眼下这个场面了。
可是她没办法不这样做。
“你与周满交情匪浅，这些年你在燕京闯下的诸多祸事，都是他想方设法给你平了的。”李扶生一张口也说出了这两人之间的来往，但同样的，他也很坦诚，“我只知道这些，更多的事一概不知。”
“那你还敢猜。”
“不是我敢猜，是你心不狠。”
“哦？”赵别意乍一听还有些不解，但转念一想，忽然也想到了什么，“原来是谢楼主。”
“你对孟无缘出了杀招，对之之却不肯下死手，处处受限，也就让之之近了你的身……”
或许女人总是更了解女人一些，谢之之的手几次拂过对方的身子，当时只察觉对方骨骼不似寻常男子，但事后再回想当日种种还有赵别意不自觉露出的目光，那是世间男子在看向她时绝不会露出的眼神，她心中忽然就冒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
若这猜测为真，那可真是个天大的秘密，其中怕不是还要牵扯出许多阴谋。为此她甚至在半路上就飞书一封送回了卧血城，但不是送给李扶生，而是送给孟无缘。信中没有提到赵别意半句，更没有提到这桩秘密，甚至只是讲了个不明所以的故事。孟无缘自然看不懂，于是扭头去找了李扶生，这就是林江遇害当日他无故失踪的原因。
而李扶生一看到那封信便明白了过来。因为谢之之讲的其实是流传在北戎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北戎皇室的某一代人丁凋零，皇帝膝下只有一名皇子，而且因为生来体弱，素来不愿出门见客，直到北戎遭了难，敌军几乎打到了门前，这名皇子忽然披挂上阵率军杀敌，经此一战，众人都知道了皇子其实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顽疾缠身，相反，他英勇聪慧，足以继承大统成为北戎的主人。可是这之前又为什么会传出那样的传闻呢？
信上没有写，李扶生却知道。因为在北戎的野史中，这名所谓的皇子其实是个公主。只因皇帝子嗣困难，又恐膝下无子动摇朝野，这才让女儿假充男儿，可是谁知这女儿的本事才智丝毫不亚于男子，一时间满天下皆知“皇子”英勇，朝野上下也尽皆信服。一个谎言做到这个份上，早已经圆不回去了。自此之后，公主便只能是皇子。
这个故事是李扶生早就听过的，虽说真实性不可考，不过他也不在意，因为他看得出，谢之之讲这个两人都知道的故事是想提醒他，他身边有一个人人都认定了他是男人的人，其实是个女儿身，只不过对方名声叫得天下皆知，如今的处境也容不得“他”身份暴露。
这个人会是谁呢？
当他潜入金风客栈听到周满与一个女子对话时，他心里便有了那个猜测，如今他身边的所有人里，只有一个人与周满有交情，而且是旁人未曾料想的交情。为此他甚至不惜打草惊蛇，与那女子过了两招。
两招足以。
即便他此前未与赵别意交过手，可在赶路时也日夜接触了好几日，期间也见过赵别意出手伤人，识人并不是依靠皮相来识，那女子出手时的招式动作，都足以让他认定那便是赵别意。
他终于明白赵别意身上的那个大秘密是什么了。甚至不难联想到，何期期之所以会与赵别意交好，无非是因为他身为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大夫，看穿男女比任何人都容易，而赵别意的这个秘密，正是他至今为止所见的最大的“乐子”。
可是这个秘密实在是，实在是……太荒唐了。
眼下几人都已经掀了那人皮面具，赵别意亦是如此，而余下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脸上，除开早已知道真相的何期期和已经平缓了心绪的李扶生，唯有琳琅最为震惊。他始终都未从这个惊天事实中缓过神来，从前当对方是个男子，只觉得那皮相过于清秀了些，不过放在金尊玉贵的公子哥身上也不出奇。但如今得知对方是个女子之后再看向那副面容，却只觉那五官英气俊逸，竟叫人不敢相视。
可赵别意却不会叫他们一直惊诧下去，她又提起了剑，像是丝毫没把李扶生刚刚的威胁放在眼里似的。
李扶生不由挑了下眉，“小侯爷这是执意要灭口了？就不怕……”
“无妨。”赵别意脸上竟还带着笑，“这世上总有人比我更怕我的秘密暴露。”
她说的人是谁，几乎无需细想，李扶生便已了然。
正是那监牢的主人。
当年缁宁候落难，赵别意也沦落到这无人之城，期间西阙王当真没有发现这小侯爷的秘密吗？自然不是。可哪怕发觉了这个秘密，赵别意还是那个赵别意，无论真正的她是男是女，在世人眼中，赵小侯爷都是那个赵小侯爷。她的武功才智心机城府，甚至是人脉和名声，都是一把利器，足以在无人之城站稳脚跟，甚至成为他的大将。
他想要为自己所用的是赵别意，而不是一个男人。
无论赵别意到底是谁，“他”只能是赵别意。
知道赵别意秘密的人，反倒危险。
李扶生是多聪明的人，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这个道理，但他仍然没什么慌张可言，非但不慌，甚至还悠闲地扫了一眼在场诸人，“可是我反倒觉得，你若是真的灭我的口，死的不见得是我。”
“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我觉得就算这屋子里的人一起上，你们也杀不了我。”说话时，他甚至将已经被毒晕过去的周满和死了的林江都算上了。
赵别意的脸色终于变了。纵然她已经认识这人有一段时日了，心里也佩服对方的功力，可是仍然无法忍受对方那自以为是的态度。
可李扶生非但不收敛，又恬不知耻地抬出自己的至亲好友来说，“何况就算你杀了我，你就敢保证自己不会死在别人手里？别看我这副样子，我也是有几个朋友的，不说别人，单说之之，她精通的可不仅仅是我的绝学。小重山和清江流，你能招架多久？”
谢之之一人已经学会当世两大高手的绝世武学，赵别意也是亲眼见过的。何况李扶生虽然未提，他们几人也都清楚江辞晚并未与这人决裂。
那可是江辞晚啊。当今天下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赢得过江辞晚？就连李扶生都不敢这样说。
一想到自己将会被江辞晚和谢之之，连带着金窗暖烟楼数不清的高手追杀到天涯海角，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冷汗直流畏惧至极。
赵别意的脸色也变了变。
但真正让她动摇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李扶生接下来说出的话。
“小侯爷，你是不相信我会保守秘密吗？”他平静地问着，目光却未落在赵别意的脸上，而是看向了被自己无意踢到地上的棺木和棺中的尸体，“这位林公子的致命伤是脖颈上的刀伤，但不是一处，而是两处，伤人的刀比寻常的刀都要薄上三分，以至于两道伤痕压在一处都好似一处，这刀名叫错料，先前是岭南葛家庄庄主的佩刀，后来葛家庄遭了难，这宝刀几经周折被人当做报酬抵给了无悔山庄，又被庄主赏给了最得意的下属青木，只是青木叛出无悔山庄后不敢暴露身份自此改使剑，倒让人忘了他其实是用刀的高手……”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笑了，脸上尽是无辜之色，“你看，小侯爷，我明知道你根本没杀慕栩，却也未揭穿真相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