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一门,满门抄斩……”
雷霆般的宣判,抽走了沈长歌身上所有的力气。他瘫跪在地,双目失神,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而绝望的喘息。金銮殿上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化作了模糊而狰狞的鬼影。
“不……不……”他喃喃自语,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我父亲……我母亲……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两名禁军像拖拽死狗一样将他从地上架起,冰冷的铁甲硌得他骨头发疼。
“放开我!”沈长歌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昔日的文人风骨荡然无存,只剩下野兽般的嘶吼,“我要见陛下!我是冤枉的!萧望之!你这个颠倒黑白的老贼!你不得好死!”
“闭嘴!”身旁的禁军用刀鞘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腰上,剧痛让他瞬间弓下了身子,“阶下之囚,还敢咆哮朝堂?老实点!”
“我问心无愧!何来阶下囚!”沈长歌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紫袍飘飘、正缓步走回班列的萧望之,“老师!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午夜梦回,难道不会被那些被你篡改的史实、被你冤死的亡魂惊醒吗!”
萧望之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只是用苍老而平稳的声音说道:“执迷不悟,可悲,可叹。”
这八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八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沈长歌的心里,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他被拖拽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之巅的宫殿。殿外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这才发现,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他的人生,已从云端坠入了无间地狱。
天牢,是京城里最阴暗潮湿的角落。
沈长歌被扔进一间单人死囚牢。稻草散发着霉味,墙角滴着不知名的液体,空气中混杂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
“咣当”一声,沉重的牢门被锁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
“我的家人呢……我的家人在哪里?”沈长歌扑到牢门前,抓住冰冷的铁栏,对着狱卒的背影嘶吼。
那狱卒头也不回,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急什么?黄泉路上,你们一家人,很快就能团聚了。”
这句话,让沈长歌浑身冰冷。他无力地滑落在地,背靠着粗糙的石墙,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间。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囚衣。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萧望之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陷害他?那份伪造的手稿,笔迹天衣无缝,必然是蓄谋已久。他们沈家世代为史官,忠心耿耿,究竟是挡了谁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牢门外响起。
沈长歌没有抬头,他以为又是来送断头饭的狱卒。
“吱呀——”
牢门上的小窗被打开,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出现在窗后。那双眼睛浑浊,却透着一丝焦急与不忍。
“沈……沈公子?”老人压低了声音,试探着叫道。
沈长歌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沙哑地问:“你是谁?”
“公子不认得我了?我叫刘福,大家都叫我老刘。”老狱卒的声音有些发颤,“二十年前,我家那小子得了急症,城里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是……是沈老太爷,您的父亲,连夜出城,冒着大雨去三十里外的普济寺请来了神医,才救了我儿一命啊!”
沈长歌的记忆被拉回了遥远的过去。他依稀记得,父亲确实有过这么一件善举,当时他还年幼,只记得父亲回来时浑身湿透,满身泥泞。
“原来是刘伯……”沈长歌惨然一笑,笑容比哭还难看,“想不到,我沈家落魄至此,还……还有人记得旧恩。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不!”老刘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急切地说道:“公子,你不能死!沈家不能就这么绝后!更重要的是,真相不能就这么被埋了!”
“真相?”沈长歌自嘲地重复着这个词,“刘伯,你看到了,金銮殿上,黑白可以颠倒,忠良可以被诬为奸佞。我人微言轻,拿什么去和当朝太师斗?拿什么去和这吃人的朝堂斗?”
“公子你忘了,你不是只有笔!”老刘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你的脑子!你读过的万卷史书,你胸中的丘壑,那就是你最强的武器!沈老太爷救了我儿,就是救了我全家。今天,老朽豁出这条命,也要保住你!”
沈长歌浑身一震,麻木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盯着老刘,声音颤抖:“你……你想做什么?这是天牢,守卫森严,你不要做傻事!”
“不是傻事,是报恩!”老刘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迅速从窗口塞了进来,“这里面是一套狱卒的衣服,还有一块令牌。明日午时三刻,你会在菜市口行刑。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制造混乱,你趁机换上衣服,拿着令牌,往东城的方向跑,那边会有一辆运泔水的马车接应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不行!”沈长歌立刻拒绝,“刘伯,这会连累你的!你一家老小……”
“公子!”老刘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儿子现在就在东城门当值!我们父子俩,早就商量好了!沈家的恩,我们不能不报!你若是不走,我们父子俩就算活着,这辈子良心也安不了!”
他死死地盯着沈长歌,浑浊的眼中泛着泪光:“公子,你听我说。这不是为了你一个人活命,是为了让真相重见天日!是为了让你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家人,沉冤得雪!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们只会作为罪人,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你甘心吗?”
“你甘心吗?”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沈长歌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想到父亲临终前,还握着他的手,叮嘱他“史官下笔,当有千钧之力,一字褒贬,严于斧钺”。
他想到母亲温柔的笑脸,想到整个沈府上上下下,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因为他而无辜惨死。
不!他不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一股炽热的求生欲望,从冰冷的绝望灰烬中,猛地窜了出来。
“刘伯……”沈长歌紧紧攥着那个油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份恩情……”
“别说了,公子!”老刘飞快地打断他,“记住,只有一个时机!我会点燃粮草南仓的引线,当火光冲天时,就是你动的信号!到那时,整个菜市口的防卫都会被吸引过去,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粮草南仓……”沈长歌心中一凛,“那可是重地,你……”
“一个将死的老头子,换公子一个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机会,值了!”老刘的脸上露出一抹坦然的微笑,“公子,保重!一定要活下去,用你的笔,把真正的历史,写回来!”
说完,他关上了小窗,脚步声匆匆远去。
牢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沈长歌看着手中的油纸包,它仿佛有千斤重。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包裹,这是一个老者用性命相托的希望。
他缓缓地,郑重地,将油纸包藏进了怀中。
次日,午时。
菜市口人山人海,百姓们伸长了脖子,都想看看这位曾经名满京华的“第一才子”、“最年轻的史官”,是如何沦为阶下囚的。
沈长歌身着白色囚衣,头发散乱,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他被两名刽子手按跪在行刑台上,身后立着“奉旨监斩”的牌匾。
风吹过,扬起地上的尘土,也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衫。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台下攒动的人头,那些麻木的、好奇的、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针,刺在他的心上。
监斩官看了看天上的日头,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牌,正欲扔下。
“刀下留人——!”
一声嘶喊突然响起,却不是来救人的,而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手里拿着烂菜叶就往台上扔。
“你这个狗官!就是因为你修的史书,害得我家男人被罢了官!你该死!你该死!”
场面一阵骚动,几个官差立刻冲上去将妇人拖走。
沈长歌看着这一幕,心中悲凉。他知道,这是太师的手段,在行刑前,还要彻底搞臭他的名声。
“时辰已到!”监斩官不再耽搁,将手中的令牌狠狠掷于地上,“行刑!”
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阳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沈长歌闭上了眼睛。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
就在这一刻——
“轰!!!”
一声巨响从城南方向传来,紧接着,一股浓密的黑烟冲天而起,染黑了半边天空!
“走水了!粮草南仓走水了!”
人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正是老刘!
一瞬间,整个菜市口炸开了锅。粮草南仓是京城命脉,一旦烧毁,后果不堪设想!
监斩官脸色大变,惊呼道:“怎么回事?快!分一半人手去救火!”
行刑台上的守卫顿时乱了阵脚,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所吸引。
就是现在!
沈长歌猛地睁开双眼,眼中迸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身边已经分神的刽子手,一个翻滚躲过了落下的鬼头刀。
“囚犯要跑!抓住他!”
一名校尉最先反应过来,挥刀向他砍来。
混乱中,一直站在人群里的老刘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校尉的大腿。“大人!我的钱袋掉了!是不是你捡了!”
“滚开,老东西!”校尉一脚将他踹开,但就是这片刻的耽搁,沈长歌已经冲下了行刑台。
他像一头疯狂的野兽,撞开挡路的人群,按照老刘的指示,拼命地向东城门的方向狂奔。
身后,是官兵的怒吼和百姓的尖叫。
一支冷箭,带着破风的呼啸声,从他耳边擦过。紧接着,另一支箭矢,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左肩。
剧痛传来,沈长歌一个趔趄,但他咬紧牙关,连哼都没哼一声,继续向前。
他不能停下,他身后背负的,是整个沈家的血海深仇,还有一个老人用生命为他点燃的希望。
护城河就在眼前。
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兵已经近在咫尺。而那个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老人,已经被几把钢刀,刺穿了胸膛。
老刘倒下的瞬间,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
“刘伯——!”
沈长歌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嘶吼,眼泪夺眶而出。
他没有时间悲伤。他看了一眼湍急的河水,又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没有丝毫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纵身一跃。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肩上的伤口在河水的刺激下,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