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河水疯狂地涌入沈长歌的口鼻，将他肺里最后一点空气都挤压了出去。肩上的箭伤在冰冷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麻木的剧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伤口涌出的鲜血，被这湍急的河水迅速带走。
“就……到此为止了吗？”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温和的笑脸，母亲慈爱的眼神，还有老刘倒在血泊中那坦然的微笑。
不！
不能！
他答应过刘伯，要活下去！
这股强烈的意念化作最后的力气，他拼命地挥动着完好的右臂，努力让自己的头探出水面，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就在他即将再次被水流吞没时，一根粗糙的竹篙猛地伸到了他的面前。
“抓住！”一个被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年轻声音在岸边响起。
沈长歌下意识地用右手死死抓住竹篙，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拖拽了回来。他被拖上河岸，浑身湿透，像一条濒死的鱼，趴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的水里混杂着鲜红的血丝。
“沈公子……你……你还好吧？”那个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哭腔。
沈长歌艰难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黝黑而朴实的脸，大约二十岁出头，眉眼间与老刘有七分相似。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身旁停着一辆散发着刺鼻馊味的泔水车。
“你是……刘伯的……”沈长歌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叫刘成，是我爹的儿子。”年轻人双眼通红，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沈长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公子，对不起！我爹他……”
“快起来！”沈长歌挣扎着想要扶他，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父子！”
“不！”刘成猛地摇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爹说了，这是报恩！他走得很安心！他让我告诉你，他这辈子，值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袱，递给沈长歌：“这是我爹让我交给你的，他说，这是沈老太爷当年留下的遗物，或许能在关键时候保你一命。还有这套衣服，你快换上，官兵很快就会沿着河岸搜过来了！”
沈长歌颤抖着手接过包袱，那重量，仿佛承载着两条人命。他看着刘成，一字一句地问道：“刘伯……他……他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吗？”
刘成哽咽着说：“我爹说……他说，‘史书是胜利者写的’，这话不对。他说，真正的史书，应该是由‘活到最后的人’写的。他让您……一定要活到最后！”
“活到最后……”沈长歌咀嚼着这四个字，它们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里。
他不再犹豫，迅速而笨拙地脱下湿透的囚衣，换上了那套带着酸臭味的粗布衣服。刘成则手脚麻利地帮他处理伤口。
“嘶……”刘成看着那深可见骨的箭伤，倒吸一口凉气，“箭头还留在里面，必须拔出来！公子，你忍着点！”
沈长歌点了点头，死死咬住一截衣袖。
刘成深吸一口气，握住箭杆，猛地向外一拔！
“唔！”沈长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但他硬是没叫出声。
“好了！好了！”刘成慌忙地从怀里掏出金疮药，胡乱地洒在伤口上，然后用布条草草包扎起来，“公子，我不能再耽搁了，城门很快就要戒严。这辆车会把你带到城西的乱葬岗附近，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你先在那里躲一阵子，等风声过了，再想办法出城。”
“刘成兄弟，”沈长歌抓住他的手臂，眼神郑重，“今日之恩，沈长歌没齿难忘。若有来日……”
“没有来日了，公子！”刘成苦笑着打断他，“我爹点了粮仓，我接应了您这位‘朝廷钦犯’，我们刘家……也完了。我送完您，就会带着我娘远走他乡，这辈子，再也不回京城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决绝。
沈长歌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还能说什么？任何感谢的话，在这样血淋淋的牺牲面前，都显得无比廉价。
“你多保重。”最终，他只能说出这四个字。
“公子您也保重！”刘成将他扶起，藏进泔水车的木桶夹层里，用几个空桶盖住，“委屈您了，这味道……您忍忍。”
“与性命相比，这不算什么。”沈长歌的声音从夹层里传来，闷闷的，却异常坚定。
泔水车吱呀作响，缓缓地向城西驶去。透过木桶的缝隙，沈长歌能看到外面火把闪烁，能听到官兵们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每一次盘问，他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幸运的是，刘成表现得十分镇定，再加上那冲天的气味，盘查的士兵都皱着眉，不愿细看，挥挥手便放行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公子，到了。”刘成的声音传来，“翻过前面那座小山坡，就能看到山神庙了。我只能送你到这了。这包袱里还有些干粮和火折子，你省着点用。”
沈长歌从夹层里爬了出来，深深地看了刘成一眼，将他的样貌刻在了心里。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郑重地对他鞠了一躬。
刘成也对他还了一礼，然后驾着马车，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
破败的山神庙里，神像早已倒塌，蛛网遍布。
沈长歌靠在一根落满灰尘的柱子上，点燃了火堆。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苍白而狼狈的脸。
他缓缓打开那个油布包袱。里面除了干粮，还有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
这个盒子他认得，是父亲生前最珍视之物，一直放在书房的暗格里，从不许旁人触碰。父亲曾说，这是沈家史官一脉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打开。
现在，无疑已经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封用蜡密封的信，和一枚造型奇特的黑色铁牌。
沈长歌拿起信封，上面是父亲熟悉的笔迹——“吾儿长歌亲启”。
他撕开封口，展开信纸。
“长歌吾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为父或已不在人世，而我沈家，想必也遭遇了滔天大祸。不必悲伤，为父一生治史，早已洞悉生死。今日留下此信，只为告知你一事，望你切记。”
“你所见的朝堂，并非全部。在光明之下，有更深的阴影在潜行。有一个名为‘玄阁’的组织，其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渗透入朝堂的每一个角落。为父追查多年，只知其存在，却不知其首脑为谁，其目的为何。”
“玄阁？”沈长歌低声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心脏猛地一缩。
他继续往下看。
“切记，萧望之，你的恩师，当朝太师，亦是‘玄阁’中人！他接近你，教导你，皆是另有所图。为父曾多次旁敲侧击，提醒于你，奈何你秉性纯良，尊师重道，终究未能让你警醒。此乃为父之过。”
“轰！”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原来……原来一切早有预兆！父亲早就看出来了！萧望之从一开始，就是一条潜伏在他身边的毒蛇！
“他……他图什么？”沈长歌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我沈家世代清白，两袖清风，他到底图什么！”
他迫不及待地看向信的后半部分。
“‘玄阁’似乎并非为了颠覆皇权，他们真正的目的，似乎是想通过篡改国史，寻找某样东西。那样东西，似乎与前朝遗留下的一份巨大宝藏有关。他们需要一个技艺高超、又能绝对掌控的史官，来为他们‘合理’地重构历史。你，便是他们选中的最佳人选。你若顺从，则为棋子；你若不从，便为弃子。我沈家的悲剧，或许早已注定。”
“为父无能，无法护你周全。盒中的黑色铁牌，乃是与‘寒鸦’联络之信物。‘寒鸦’是游离于朝堂之外的江湖密探组织，曾受我沈家先祖大恩。你若走投无路，可持此牌前往京城朱雀大街的‘百草堂’药铺，寻访掌柜，说出‘长夜将尽，寒鸦当鸣’的暗号，他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最后，长歌，我的孩子。活下去！不必急于复仇，真相往往比仇恨更重要。当你拥有足够的力量时，再用你手中的笔，将这一切的黑暗，都记录下来，昭告天下！”
信，到此结束。
沈长歌手握着信纸，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股从骨髓里升腾起来的巨大愤怒和悲凉。
一个叫“玄阁”的神秘组织，一场策划多年的阴谋，他的恩师是敌人，他全家的性命，都只是这场阴谋里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疯狂，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乌鸦。
“好一个‘玄阁’！好一个萧望之！”
他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与脸上的灰尘、血迹混在一起。
“父亲，孩儿不孝！孩儿愚钝！是孩儿害了沈家满门！”
他对着跳动的火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次，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渗出了鲜血。
哭过，笑过之后，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平静。那是一种死水般的平静，平静之下，是足以焚烧一切的滔天恨意。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倒塌的神像前，捡起一块锋利的石片。
他看着火光中自己映出的倒影，那张脸，曾经是京城无数少女的梦中模样，俊朗，儒雅，充满了书卷气。
“沈长歌……”他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你太天真，太软弱。这样的你，报不了仇，也揭不开真相。”
他举起石片，没有任何犹豫，狠狠地划向了自己的左脸！
“嗤啦！”
皮肉被划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剧痛传来，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又划下了第二道，第三道……纵横交错的伤口，瞬间摧毁了那张俊秀的面容。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滴落，滴在火堆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沈长歌。”
他扔掉石片，声音沙哑而冰冷，仿佛来自九幽地府。
“我没有名字，也没有面容。”
“我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我的存在，只为了两件事。”
“第一，让所有参与此事的仇人，血债血偿！”
“第二，让历史的真相，重见天日！”
“萧望之，玄阁……我以我沈氏满门之血，在此立誓！”
“我将化为你们最深的梦魇，直到将你们……彻底埋葬！”
他的声音，在山神庙里久久回荡。庙外的风，似乎也变得更加凄厉。
一个叫沈长歌的帝国文宗，在这一夜，彻底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为“无面”的复仇者，即将踏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