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脚步声涌进来,青尔听到一片躁乱里,一道尖细的声音:
“不是咱家吓唬你们!安王爷是咱们陛下亲兄长,陛下多敬爱兄长,太后亦是,对王爷拳拳爱护之心,安王爷若有三长两短,不说你们,咱家都陪你们掉脑袋!”
“不敢,我等岂敢……”
“不敢就好,咱家就怕那不长眼的以为王爷居了此处就对王爷不敬,哎哟,快,快!快去给安王诊治,都去,都去!”
青尔用尾尖挠挠耳朵,好奇得听,不一会就听到一片请罪声,伴着咚咚的声音,她悄悄看了两眼,见堂里跪了一地,口呼“下官无能”“安王之毒,下官竟、竟……”,还有直接痛哭流涕道没脸再任御医,要到陛下面前亲自告老的,青尔直看得新奇,又觉自己的毒莫不是下得过重?盘回袖里就着徒儿的手腕察验了验才送口气——
她毒得刚刚好啊,怎这些人哭得好像下一刻她徒儿就没命了呢?
这一群人来得呼和吵嚷,走得也声量浩荡,呼啦啦一群来,又呼啦啦一片走,最后屋里剩的仅就是起头那两宫女——一个容长脸,一个圆脸,青尔这回可看了清。
容长脸的那个就是给她徒弟下毒的那个,这会指使圆脸那个胆小些的去煎药去。
圆脸宫女早就吓坏,这会端着药罐也哆嗦得厉害,容长脸宫女冷笑:
“怎么,安王还等着药呢,这会就不想伺候了?”
“不,不!”圆脸宫女惊悸大慌,捧着药逃也似的踉跄出去,那容长脸宫女面露轻蔑,盯着帐子后隐约的人形慢慢凑近。
帐子原是尊贵的正黄,只是过于破旧,那黄里都旧成了土色,一片片斑驳着,就像帐里躺着的人,什么贵人,如今不过一场笑话罢了。
宫女握紧手中药包——她下的毒足够他死,但为何还未死,难道贵人的命也比常人硬?
不由的,宫女想起了废太子还未被废时,金尊玉贵的储君,她连他的衣角都不能看清,跪在地上只看到一点靴影,往日的记忆让她打了个冷颤,再看那旧黄床帐竟有些迈不得动。
是错觉?殿中似乎变得冷了,她不由搓了搓胳膊,她不能看到的是,一步之外正一张蛇嘴大张,蛇信子嘶嘶,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吞了。
宫女感到又一阵凉意,这次真切得让她知道绝不是错觉,她脸一下白了,停在原地,再看那斑驳的床帐也仿佛在动——明明门窗紧关!
手里一空,她抬手一看,只见纸包还在,里头却是空了!
“啊——”
“哈哈!”
青尔看着人吓得大叫跑出去,收回略施的法力,哈哈大笑起来。
赵晋看着在虚空渐渐显身的人影。
不,妖影。
青尔感知到视线,一回头看到她徒儿正看着她,顿时心中满涨,她飞身便扑去,徒儿!好徒儿!你看到了?为师果然能护住你!
胸中的话几乎溢出来,碍于高深仙师的模样才将将收住,飞到他身上后只略略向他露个微微的笑,而后低头轻车熟路解毒。
赵晋一动未动。
颈下的刺麻瞬息传来,埋在颈间的头颅长着霜白的头发,这些头发仿有自己的意识,在从榻上滑落快垂到地上时便卷翘起,还有的像是安抚一样轻缠他手臂,昏暗里银丝裹光。
青尔抬起头来,“毒又尽了!”
赵晋没说话。
他能感到身内变化,那折磨他刻刻如在炼狱的苦痛,像一场噩梦幽然而止,从未有过的轻适。
他看着眼前的“仙”师。
竖瞳,黄绿眸色,趴在他身上若无骨,堪称艳魅的脸,妖异非常。
“原,不是梦。”
“当然不是梦!”
青尔立时,“不对,那是你魂梦,也算是梦,但梦里事是真!”
她瞪大眼,自己都没发现竖瞳一瞬变圆,眸色从明显的黄绿变成更深的琥珀色,银发也是,一瞬变得乌黑,甚至身上变出了石绿薄衣。
赵晋眼波微动。
青尔:“……你见的那河是冥途川,那时是不是觉想过河?那就是它在诱你!你要过了河,生路便尽了!”
她救了他是真呀。
“还有我说的拜师,那也是真,我这一门……就是这样规矩,你……不可反悔!”
最后这句,想威仪又因前句心虚而不甚理想,好在她瞪着这徒儿,他已摇头,“怎会,仙师救我,救命之恩怎能不报。”
他才毒尽,但沉疴已久,青白脸色还是显病弱,这一句说出恳切已不必言。青尔立时松口气。
幸好幸好,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儿。
复又欢喜,她徒儿是好孩儿呀!
只有赵晋看着她神态变化,微低眸,愈恳切,“仙师如若能先起身,容晋叩礼拜谢……”
青尔这才发现她还压他身上,她呀地一声滑下,心道他这般瘦弱,压坏了怎办?!便赶忙去查看。
幸而是无恙。赵晋要拜谢也被她否了,她说他现在还体弱,这些就不必在意,且现在他们已是师徒,师父救徒弟理所应当,更不必此。
赵晋已撑身坐起,白色里衣外头披上外袍,外袍是青色,绣着龙纹,只是衣裳旧,显得龙也不威武了,青尔心道须给他置办起好衣裳才是,人没有鳞片皮毛,得穿衣裳。
赵晋说:“仙师乃世外人,只是我曾立下誓言,父皇宾天,我要在此守孝三年,若随仙师归仙府……”
青尔一听,“不需不需,不需回洞府,”她眼见他犹豫歉意,心中更喜欢他的孝顺,口中直道:“我就在此,和你一同,你要守孝守便是,我守着你。”
孝顺好啊,孝顺最好了!
她道:“这也是我规矩,我疼爱徒弟,你拜了我,我定娇养你,”环望一周屋里,见屋顶有尘网蛛丝,窗棱破裂,地上青砖翘起,揪揪泥黄色的床帐子和他的旧衣裳,她说:“先是这屋里,你衣裳、吃食、用物啊,我给你弄最好的。”
“你还想要什么?”
“我会解毒,你已知道。”
“我有法力能护你。”
“你想要什么宝物?我都能取来。”
“或者,”她歪歪头,“你想做皇帝吗?我也可帮你。”
赵晋看着她。
片刻。
“岂劳师父,”他浅笑摇头,漆黑瞳子映着她模样,“仙师若如此,晋更不知如何为报。”
“倒,不需你现在报,”青尔尽力做出脸上坦然来,尽量平常的说,“就是我百年后,我死后需你供奉一二罢了。”
“供奉?”
“嗯,就是每日的鲜果供奉,初一十五香火不断了就是。”简单得很呢。
故作的轻描淡写,其实目光紧注意着。
赵晋在注意到她的眼瞳有一瞬变回了竖瞳,他温顺回道:“理当,奉养师父是为徒本分。”
“好孩儿!”
青尔一拍掌,眼里的欢喜掩不住,身后头发如浓雾飞散,又在片刻里徐徐安顺下来。
赵晋腼腆一笑。
一盏清水,一声师父,这师礼便算成。
青尔喝了徒弟的敬水,从此便是有徒弟的人了,眼见日头将晚,想这几日见的他的吃食被随意照管,今天闹腾这一通那宫女还不知敢不敢回来,她打定主意将他养壮,这会便琢磨起来。
便在这时殿外又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