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快得他几乎没抓住,电石火花间他转头看去……
这一眼,先是陌生,陌生的脸和眼,而后,那圆瞳变竖,神情从规矩到鲜活……
她朝他挤了一下眼,说不出的狡黠快活。
他脚下一顿,几乎趔趄了下。
“王爷仔细脚下!”宫女一把扶住他。
他滞了下。
“宫女”——青尔扶他往里走,她都快乐坏了!
哈!
他没发现!
她扮得多成功!
——谁都不知道她用了多大克制才没在他出佛堂的时候就扑上去!
她实在兴奋难克!
保和院的门关上,伴着老旧的木门吱呀作响的声音,赵晋就听一声熟悉欢快的“徒儿”,那道人影便向他扑来,“徒儿!为师想你——”
如捕猎般凶猛,她猛地扑来,扑得赵晋后退一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用了自己原身,翠华的身子在她脱离时就被用法术定了住,扑上去的身形也发生变化,两条腿化回蛇尾,扑上的瞬间就裹上他腿。
“徒儿!”
“徒儿徒儿!”
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连唤数声。
“嘶……嘶,嘶嘶——”
蛇信子开始丝丝,忘了人话。
这般连缠带裹,连绑带盘,人话夹着蛇语,两条手像藤蔓似的缠他的颈,他的腿更被她绑了似的缠死紧,这一番攀缠,她几乎挂在了他身上。
“终于出来了……呜呜终于见着了……”
埋在他脖间,她使劲探,“太好了!没中毒!”
揉搓他头发,像盘颗蛇蛋似的,“怎么样?是不是吓着了?我附翠华身上了!”
“啊!那就是翠华!鹤公公,刘福生派来的!”
“刘福生就是萧国舅的人!”
“翠华也一定是萧国舅的人!”
“她听鹤公公的话!我附她身上是不是看不出?这两日我一直学,往后就由我扮,肯定不叫他们再害你!”
赵晋,赵晋愣是一句没接上。
“怎么不说话?”
青尔爱怜得摸她宝贝徒弟的脸,“瘦了,瘦了……”
看他眼下青黑更甚,她脸也黑了,“他们又饿你了?”
“我就知道!”
“上回,为师本打算先喂你,本以为能留里头,没想到被弹了出!”
“你放心,为师伤好了,这几天修炼妖力还涨了,你等着为师给你演练!”
她是突然记起的这茬——她之前说过给他演示演示自己真本事能耐。收到这里便打算下来给他演示,但到此刻才发现……
“啊!”
她蓦地惊叫,这会才发现她挂徒儿身上!
赵晋只觉陡然一松,身上“沉重”一下褪去——
蛇妖眼瞳竖缩,信子猛嘶一声,一瞬从他身上跳开,嗖地落到了对面院墙的墙头上。
“徒、徒儿你、你没……坏吧?”
分明被压的是他,她却惊得好像她才是要被压坏的那个。
赵晋的表情依旧从惊愕到僵硬,从僵硬到茫然,从茫然再到麻木了,整个人佛一样平静。
“没有。”
他看到蛇竖起的尾尖儿陡然一松。
——一惊一乍。
他心里轻嘲,丝丝笑意。
那厢一听没压坏,也不待那墙头了,嗖地飞回,转眼又到跟前。
这回是记得不扑他了,只围着他,绕圈似的,“没坏就好,没坏就好,为师莽撞了,哎。”
她话里的欢欣几乎是溢出来,拍拍他的身子捏捏他的骨,谁都不会怀疑她此刻的快活。
赵晋短暂的停滞一瞬,有片刻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蛇妖……
他犹记她初次出现是故作威严,粗浅拙劣得让他好笑,他本为驯服才戳破她假相,却不想,进佛堂前还未如此,短短几日,
愈发难招架……
青尔见他一时不说话也不觉异,只觉他处境险恶,不是被下毒便是被关,能活泼欢快才有异——
她这几日更是了解了许多他的事,心里除了心疼就是怜,哪还因他不外放说也想她而怪他。
“这么早出来,他们没喂你饭吧?为师备了吃的,来,咱们师徒边吃边说话。”她自觉慈祥温柔,握着他的腕把他带屋里。
屋里重新布置过。
彼时是她灵光一现,在附身翠华时对那鹤公公建议——不如给保和殿重新布置布置,或者给他的膳食变好些,如果要收获人心,再没比对他好更快了。
鹤公公采纳了她的主意,于是现在屋子大变样,虽还不如御乾宫,但比先前好过许多。
赵晋看到殿里明快许多。
里面多了桌椅摆饰,一架屏隔内寝,隐见榻上焕然一新,窗前一株金桂,在玉瓶中,香气隐缈。
桌腿不齐的书案已换,新案崭新、厚重,做工精细。
还有一张膳桌。
“看,都是新做的,”青尔推他坐在饭桌前,跟他说这些说是小皇帝赐下的,但,“也是那个萧家。”
她小声说小皇帝根本没写过圣旨,那全是萧国舅搞事,还有现在这膳也是。
“为师都看过,没毒。”她说着把碗筷放他面前,还顺手施了清洁术。
赵晋只觉清亮润意,双手便如清洗洁过。
她慨道:“还是徒儿运道好,这次那假和尚不知道为何突然改了法事,说让旁人也分着来,要不然为师就去找那萧国舅算账!”
她说:“不过为师觉得他们肯定还有坏心,你看——”说着抬下巴示意他看窗外。
她原想和他说翠华,但看见外头被施了法术的宫女突然想起:“坏了!我差点忘了!刚才用了个障眼法……”说着赶紧一个法术把外头的翠华隐了。
“徒儿!看!”
她起身来在膳桌前。
赵晋便见她摇身一变,再转过来已同那宫女一般无二。
“怎样?”她转身问他。
“很像。”他道。
一丝不差。
事实上,他惊讶她能将神态也学像。
她一听,顿时舒一口气来,而后脸上便露出得意,“我新想了个法术。”
赵晋瞳底漆黑。
她得意的在他面前演示——脑袋微微一晃,她还是宫女的貌,表情却变得“青尔”起来。
“就是这个!我总也学不像她表情,索性直接粘了她的,等我扮时就直接用!”
——这真是她为妖多年不曾有,她还没这么用过妖力!
说着连晃几次脸给他展示。每晃一次就能换种神情,赵晋起码分辨出了喜怒谦卑。他目露赞叹。
青尔感受到了,也看到他脸色变化——先时才到小院外,他像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现在那灰蒙没了,是她法术叫他开心了!
她坐回来,忍不住:“就是这样,为师以前无有研究,现在是开始开窍了,往后定能长进,等你吃完,为师先给你展演些!”说着催他吃饭。
赵晋了听出,她在……“哄劝”他。
她……看出了他先时沉郁。
“吃吧,都是我看着他们做的,我都尝过,好吃!”她热切,又自语般,“天要凉了,冬天前得把你喂胖才行啊……”
说话间捻起一块金黄色外酥里嫩的素点喂到他嘴边,“啊。”
他下意识张口。
而后,便是一滞。
他……
忘记了……
所有的饭食,他都“奉”她先用,因不信她,所以不用她不吃之物,但方才……
他没能想起。
他心底渐渐往下沉。
她还在说:
“为师这两日打探了,萧家除了翠华,像是还打算送一个来,再多不好打听,为师打算稳个两日,试试扮鹤公公、就是刘福生,扮成他说不定直接见萧国舅!”
扮翠华成功这事给她大启发啊!
她眉眼飞舞,见他没有动筷,顺手便又喂过一块点心。
香甜气息在口舌弥漫。
“到时为师就能知道萧国舅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管他想怎么害你都不成了!”
“还有!不知萧国舅是不是一个?如果他后头还有人,为师便扮作他!”
“他的身后还有人就再扮!”
她忍不住自己乐起来,笑得眼都眯起,“如是如是,谁也害不成你……”
赵晋知道她没说谎。
手指,第四指,她缚的发丝始终未热。
他慢慢咽下口中食物。
——又来了。
那股,不适。
分明这是他想见的一幕,用她对付萧家,或其余他的仇敌。
在他的预想,或还需再加引导她才会如此,现在她无师自通,他应是得偿所愿,应是“提前之喜”,唯独……不该不适。
“师父是如何知道是萧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听不出暗深沉涌。
“啊,是皇帝,我问的小皇帝。”她才想起这茬般,接着把她同小皇帝种种说与他,事无巨细。
他几不可察的,摩挲了下那根手指。
——承诺过不欺瞒骗他,所以全说了麽。
青尔瞧他面色,有些担心他不喜她糊弄他弟弟,说到假作蝈蝈仙这茬时不由弱了弱,但很快补充,“不过我没哄他旁的,”她强调,“问出萧国舅,他给你送了饭我就走了。”
所以,应问题不大吧?徒儿……他应不会生气吧?
赵晋看着她,“那十九弟恐怕会伤心失落了。”
她哦一声,“那要为师去哄他吗?”
语气寻常,眼神认真,赵晋看出了,她是认真问他意思,如果他说需,她便去,若他摇头,那么此事便不会在她心上留半分痕。
“不。不必了。”
他听到自己说。
“十九弟年幼,过几日想便忘了。”
她哦一声,点下头,不甚在意的移开目光。重新投向膳桌,“徒儿尝尝这个……”
赵晋极快的阖一下眼。
他眉心蹙起深深一道,那股接连出现、莫名而无法忽视的,不适。这次,他终于知道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