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水,迅速流逝。
可在某些人眼里,却只觉漫长得很。
好不容易挨到半夜,就在夜色最深最浓之际,一条高大矫健的身影,仗着夜幕和建筑物的阴影掩护,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萧明月所在院落。
罪奴院。
院名听起来很有些恶趣味,显示着宅第的主人对前朝公主的轻慢和羞辱。
黑影在屋檐下站定,犹豫了片刻,还是闪身进入萧明月的房间。速度快到,好像乌云掠过月亮,形成了黑纱似的飘乎影子。
那房间很小,比从前公主寝居的净房还要小。只几件简单的桌椅箱笼,还有迎面一张幔帐低垂的床。
那幔帐也是灰扑扑的土布,难看又粗陋,但胜在密实不透光。
在这样的冬日里,很是难挡寒。
都城居大不易,贫苦百姓用不起太多炭火,就大多用这种布料做床帐子。
曾经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今却沦落到这般田地……
黑影又默了默,似乎很是纠结和矛盾。却终究,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指,抵在幔帐上。
房间内暗沉的光线之中,那根手指好像唯一的亮色,如玉骨雕成,莫名好看,也莫名令这场景生出妖异之感。
可是,当那根手指还在犹疑的刹那,帐子内却传出娇软中带着促狭的声音,“大人,您来啦?”
黑影身形一顿,手指却没收回,而是蓦然挑开帐子。
就见萧明月衣着整齐地坐在床中间,笑魇如暗夜里开放的花朵,带了三分调皮、三分慵懒和四分胸有成竹。
就那么直接又热烈的撞入了黑影,不,是韩群的眼中。
有的人就是这样,即便在最黑暗落魄之处,也像一簇火苗那样,耀眼而闪光。
韩群心尖紧了紧。
全天下所有的公主都追求端庄高贵,唯有她于逆境中也如此肆意飞扬,令他的心……
直接漏跳了好几拍。
“没睡?”他努力板着脸,冷着声音,却是问了句傻话。
“等你呀。”萧明月却坦然回道。
她忍不住又笑了笑,也不知为什么会笑,总之就是连眼睛都笑得弯弯的。
也许是因为猜对了他,也许是因为别的……
“大人定力好强,都没被吓到。”居然她还有点遗憾。
“你知道我会来?”韩群的声音比这夜色还冰凉。
“不是得看看打板子的后果么?”萧明月坐得安稳,让韩群看到她真的并没有受伤。
至少,没受大伤。
“为什么这么做?”
韩群心里是松了,可眉头却皱起来。
萧明月眼神闪闪的望着韩群,沉默了好几息才说,“我做了好多事,不知大人问的是哪一件?”
韩群不回应,眼神却坚定的落在萧明月的脸上。
你装,你再装!
自从潜入房间,他并没有大动作,如今那只苍白却好看极了的手还保持着掀起床帐的动作,居高临下的站在那里。
他穿着夜行衣,但没有蒙面,身材高大,俊美无比,有如暗夜的神祗,令萧明月心头微跳。
哪有人连好似生气的皱眉也这般好看的?!
萧明月下意识地轻咳了声,努力扳回心神。
不然人家未意动,她自己这边先不稳。
“这顿公开的板子,不过是做戏给有心人看的。”她转动脖子,好像从这小小的困居能看到很远之处似的,“大人的府宅,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热闹得很,怕是好多人盯着哪。”
没错,在不知被多少人紧盯之下,她不敢轻举妄动,做最简单的事也必须要耍花样、做手脚才行。
所以,上午溜进韩群的寝居之后,她悄悄留了张字条。
她知道,必有暗卫把她的行踪报告韩群。
而他这种大细作头子是多机敏锐利的性子?但凡有点蛛丝马迹,甚至房间里的任何微小变动同,他就一定能察觉。
纸条极小,上面只三个字:打板子。
只是她折纸条时起了试探之意,还折成了特殊形状……
果然,他懂了。
韩群听她说得直白,垂下了眼睛,浓重的眼睫在眼下形成了更加浓重的阴影,令他整个人流露出琢磨不透的模样。
他当然是看到纸条了,虽然不明其意,但在她后面作妖的时候,还是照做了。
可即便知道她这样做必有防备,却在看到她冷汗直流,伤处渗血,一脸要疼晕的样子,还是坐立难安,这才大半夜冒险跑来。
正如萧明月所说,他的韩府就是个筛子。
他是有意为之,毕竟他府里住着前公主,防得密不透风,反而会被生出疑心。
特别是皇上那里,完全得到信任是需要时间的。
他这条命,他自己并不在乎。
可他要护住要护的人,就得安然站在高处。
而他是绝对的孤臣,又被视为奸佞,皇上的恩宠就是他必须要保住的。
只是不看到萧明月安然无恙是,他始终是不得安宁。
一念及此,他情不自禁的又盯了眼床上的那女人一眼。
萧明月知道他是在确定她有无受伤,心中涌起温暖之意。
她都这样倒霉了,还有人心疼她……
而在一个以残酷无情的人身上看到这样情绪,哪怕很快被他隐藏起来,这种极端的对比之下,也显得格外的温柔。
心情瞬间快乐,忽然想皮一下。
于是先正经的解释,“我提前在身上放了鸡血包,还在心口加了发热的东西,所以才会流‘冷汗’。大人问荣吉就知道了,都是宫里常用的手段。这些糊弄人的小伎俩,我可是熟得很呢。”
又说,“大人不相信我没受伤吗?那你自己看。”
说着,猛然掀被站起来。
都说韩群是小人,可她亲眼所见,知他是君子。
所以她以为韩群会立即转身退后,君子非礼勿视嘛。
哪想到韩群动也不动,甚至流露出了戏谑之意。
她一时收不住,差点趴到韩群身上。
幸好紧紧抓着帐子,才稳住自己。
“要本大人看什么呢?”韩群哼了声。
侧首,见二人抓在床帐上的手相隔不到半寸,立即收回手的同时又转而看向她。
就见她先前那付得意的小模样,变成此时被揭穿的尴尬神情,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砸出一串火星子似的,脑海中也蓦然浮现出多年前的画面。
大雪纷飞的夜里,极寒之中却是最温暖的一小方天地之间。也是这眼明亮的眼睛,瞬间令冰寒透顶的他,护住了心脉上最后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