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在白玉地板上咕噜咕噜地滚落,直到撞到一人墨黑色的战靴,才停下。
季萤初仰着头,望向不知何时从莲座上起来,已经走在距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的靖不乱。
“朝邺神尊。”季萤初疏离地称呼,陌生里透着恭敬。
她已经将深爱的靖不乱忘了,只记得厘旸。
而厘旸死了。
此时的靖不乱对她而言,只是卧薪尝胆潜伏在皇甫仲殷身边的战神,再无其他。
靖不乱站着,像是高耸入云的长枪,冷峻克制。
他垂眸睥睨着依旧跌坐地上的季萤初,黝黑深邃的双眸中神情涌动,又被他敛了去。
千言万语到了唇边,最终化为尴尬的体面,低声回礼:“冥皇殿下。”
他像从前无数次自持内敛望着季萤初一样,沉默一阵,堪堪错开她,脚步不停地离开圣殿。
只留下季萤初一人,独自面对梦西河的陨灭。
当靖不乱迈开门槛的刹那,他眼睫颤了颤,好似有什么东西湿了眼眶。
他紧捏双拳,咬紧牙关,顿了顿,快步离开。
季萤初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望向摊开的空空荡荡的双手,说不出什么滋味。
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好似被人生生剜了一块去。
但她并未多想,以为是失去厘旸,失去梦西河所留下的无边寂寥。
***
数日后。
逍遥仙境重新整顿兵马,玉儒帝尊亲自挂帅,率领千军朝着炼域浩浩荡荡地袭来。
季萤初的蛇鳞软甲已碎,她换上韩暮宿送来的,从前季梦华的红战甲,红似火焰,轰轰烈烈。
韩暮宿记得,季萤初常穿浅色衣物,还担心她不喜欢。
季萤初站在铜镜前,左右侧身望了望,嘴角带着一抹嗜血的狷狂:“白色,太雅致了。红色很好,衬我。”
靖不乱依旧是玄色铠甲,手握长枪,立于阵前,统领三军。
季萤初出现在战场时,军中传言沸沸扬扬,将士们交头接耳,时不时传出“魔头”“魔头”的称呼。
她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站到靖不乱身边,身后披风狠狠一甩,手中乌安琉璃盏乍然绽放出法力,无边无际地威压,让将士们瞬间屏息凝神,不敢再多说什么。
“本战由朝邺神尊统领,本皇辅助。尔等服,最好,不服,也得给我憋着!谁若胆敢妄加揣测,动摇军心,只得军法处置!”季萤初并未收回法力,众将士只觉千钧之力压在身上,摄人心魄。
之后,行军千里。
季萤初和靖不乱除了商讨战事,再无交流。
韩暮宿和雪寂虽然疑惑,她从前那般深爱靖不乱,现在为何如此冷漠。
但大战在即,儿女情长都抛之脑后,也没有深究多问。
只是在亮着烛灯的深夜,昏黄的烛光将营帐照得影影绰绰,季萤初望着靖不乱呆呆地出神。
垂眸看沙盘的靖不乱,缓缓地撩起眼帘,挑挑眉,望向季萤初。
营帐外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越发衬得营帐内寂静无声。
靖不乱用神情,无声地问:“看我作何?”
季萤初哑然失笑,惆怅又失落,尴尬地解释:“朝邺神尊,失礼了。你同我逝去的爱人,生得有几分相像。”
靖不乱一愣,神色瞬间冰冻。
他起身掀开营帐门帘,走了出去。
他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又苦涩,又悲伤,满是无奈。
他当初以秘法造出厘旸,就是心疼季萤初,不愿看她失魂落魄,满身孤寂。
如此一来,倒是让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几日后,两军在边境交战。
季萤初身穿红甲,红披风迎风招展,邪魅狷狂。
挂帅的皇甫仲殷盯着她看,恍惚间以为是季梦华。
骤然,无数画面在皇甫仲殷识海中涌现。
——季梦华言笑自若地到寝殿中寻他,递到他手边的仙液琼浆。
——他迷迷醉醉,望着季梦华烈焰红唇,附身靠近他。
——红酥手,撩着他的衣衫……
那酒中一定加了料吧,不然,他为何将那一夜忘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甫仲殷记忆找回,一瞬不瞬地盯着季萤初。
阵前狂笑,世事荒唐。
季萤初一脸莫名其妙地瞧着,还在腹诽:有病吧!
皇甫仲殷望向靖不乱,淡淡地说:“不乱,你和梦华真是好算计。但你们真的以为,如此作为,我便会手下留情吗?”
他曾为人皇,登上至尊之位本就尸山血海,为天下一统,杀血亲也不足惜。
皇甫仲殷以为,这是季梦华阻止自己的计谋,殊不知仅仅是一份无法诉说的深情。
靖不乱手执银辉枪,红缨穗迎风飞舞。
他扯出一抹苦笑,摇摇头:“仲殷,你到底是不懂梦华的,她终究是错付了。”
“事已至此,闲话莫说,出招吧!”皇甫仲殷一袭明黄战袍,手中的冰焰枪被他舞动,再配合帝王法印,威力无穷。
而此时的靖不乱,非比往常了。
就算吸纳季萤初的仙力,但厘旸的修为仅有曾经的十之一二,又要分出仙力压制体内躁动不安的魔气,就算战甲修复了,他也不再是曾经所向披靡的战神。
但他眼神坚毅,视死如归,手中银辉枪上下翻飞,凝出战神之力。
银色战甲紧贴魁梧身躯,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皇甫仲殷瞧着他,露出阴仄仄的讥笑,讽刺:“不乱,你必败无疑!”
一条火龙迎空长啸,威风凛凛。
皇甫仲殷掌中帝王法印凝结,银辉枪悬在黄色掌印中,飞速旋转,他高呼:“帝王法印,裂天!”
“战神之力,蚀日圣枪!”靖不乱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季萤初手中的乌安琉璃盏悬浮胸前,紫色法力溢出,她微垂眼帘,脚下浮现出法阵乍然散开。
她每向前走一步,脚下都阵出气流,威力无穷。
手势不停地变幻,蓄力完成后猛然睁开双目,高喊:“冥皇之力!”
两人并肩压制,皇甫仲殷帝王法印一出,瞬间抵挡季萤初的冥皇之力,同时,冰焰枪带着无尽寒气,袭向靖不乱。
“把梦西河的长枪,还来!”季萤初单脚狠狠一踩,法阵再次炸开,力量倍增,一股紫色法力缠住冰焰枪,想要夺回来。
皇甫仲殷单手一抓,空中的银辉枪便飞了回来,被他稳稳地握在掌中,同时嘲讽:“不乱,如今的你,太弱了。”
季萤初惊讶地瞪圆双眸,心中疑惑,为何皇甫仲殷功法修为提升如此之快?
但靖不乱知道,他一定又动用禁术,靠牺牲他人提升自己的修为。
三人打得如火如荼,天空气流涌动,山呼海啸,地面厮杀漫天,飞沙走石。
韩暮宿等人在地面战场,和苏牧领队的敌军拼杀。
由于逍遥仙境的大军多出几万,双方交战十分谨慎,留季萤初和靖不乱对付修为提升的皇甫仲殷。
“朝邺神尊,我们如今这样消耗下去,不是办法。我想办法牵制住皇甫仲殷,你寻突破口重伤他。”季萤初手中的乌安琉璃盏飞速转动,催动法力,打算布下一个毁天灭地的大阵,将皇甫仲殷禁锢其中。
“还是本尊作为先锋。冥皇殿下,你将他一击击杀。”说罢,靖不乱银辉枪飞入空中,他双手展开,浑身浅白色的仙力朝着长枪汇聚而去,同时叮嘱,“仲殷的帝王法印有个弱点,每一招结束后,会有瞬间衰弱,需要再次蓄力。你便趁此机会,一击重创!”
季萤初还待说什么,靖不乱就已经飞身而去。
此时,他修为远不及皇甫仲殷,那是以命相搏的打法。
不多时身上便多出挂彩,但因为玄色战甲,看不出血红,若不是身上有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以他快如闪电的攻击,都不敢相信此时他已然负伤。
也不知什么缘故,季萤初瞧着拼死搏杀的靖不乱,莫名有些心慌,胸口好似被什么撕扯,一阵一阵地抽痛。
她也顾不上布局,大阵笼罩住皇甫仲殷后,召唤出风月剑,高呼:“满堂花醉,一剑寒霜!”
“寒霜剑阵!”风月剑的虚影汇聚成巨大且厚重的剑盾,将靖不乱死死地护在剑盾后面。
皇甫仲殷不停击掌,手中法印光速袭来:“帝王法印,佛掌!”
“他这招过后,便是好时机!”靖不乱不顾身上的伤,朝季萤初道。
然而,佛掌攻势剧烈,来三两下就将寒霜剑阵击出裂缝。
季萤初抓着他,慌张地道:“先退到后方,你这样会死的!”
“别怕,有我,你不会有事。”靖不乱轻轻挥开季萤初的手,在寒霜剑阵碎裂的瞬间,长枪飞舞,宛若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季萤初只觉掌中滑腻,垂眸一看,手中鲜血淋漓。
竟然是拉住靖不乱的瞬间,被他流的血糊满了雪白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