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不乱千年来戍边征战,新伤加旧伤,哪怕他是普天之下功力最高深的战神,也禁不住源源不断的生杀予夺。
世间并没有永恒的神,攀登高峰总有一日会坠落。
他沉疴难治,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了。
疏远小姑娘几百年,趁着修养的时机,正好回仙境看看她。
不在仙境时,靖不乱时常会想念季萤初。
他在季萤初身上布了玉儒帝尊也无法察觉的法阵,在边关时,可以用幻镜看看牵挂的小人儿的情况。
饶是思念深入骨髓,他也不敢多看。
这次回逍遥仙境,靖不乱也只敢远远地看着她。
他的小姑娘长大了,生得真好看,冰肌玉骨,眉目多情,有几分她母亲的姿色,却又完全不同。
玉儒帝尊说,季萤初是他养大的,靖不乱白白占了便宜。
没有种树,摘现成的果子。
但他多想亲自给小树苗浇水灌溉,培养她长大成人。
然而,他不能。
哪怕现在他的小姑娘,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逍遥仙境有许多关于季萤初的传言,大多都不堪入耳。
虽然靖不乱并不喜欢宫廷宴会,但总有几场是避无可避的。
宴会上,不少仙君趁着酒劲儿,装作说胡话,却掏出了真心——
仙姬实在是不像话,乱搞男女之情……
仙境还未出过像仙姬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本君若有这样的徒弟,一掌拍死他……
云云。
靖不乱从未多想。
按理说,他是不了解季萤初的,但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自己十分了解她。
她望向自己时,双眸中迸发出压抑的痴情,像是幽深洞穴里的一束拼命燃烧,却依旧只散发出羸弱光芒的火苗。
也像极了,他拼命佯装毫不在意,冷漠疏离,却又控制不住偷偷用幻镜,窥视她的模样。
“小初,我的小姑娘,我该拿你怎么办?”靖不乱斜卧在宫殿的床榻上,望着幻镜中浮现出季萤初的身影。
她趁着夜色,带着九天在主峰的菩提树下许愿。
双手合十,双眸紧闭,长而卷翘的睫毛宛若鸦羽,在眼睑下方投下青灰色的阴影。
她无比虔诚,心中默念着自己的愿望:“靖不乱多留一段时间,求求了。想要和他做好多事情,别的仙子仙君有的,我都想拥有。”
“我想靖不乱指点我功法,陪我练剑……”
“我想靖不乱带我游历人间……”
“哦,靖不乱从未对我笑过,我想他对我笑……整天板着脸,好像我欠他银子。”
“还有,他从未给过我礼物,几百年来缺我的,全都补齐了……”
幻镜中,九天见季萤初闭眼许愿那么久,忍不住嘀咕:“小初姐姐,你到底有多少愿望,一次要求太多,可能实现不了哦?”
“要你管!”季萤初睁开眼睛,美目圆瞪,不满地怼九天。
霎时,每一个愿望都化作红绸,飞向菩提树的枝桠。
无数红绸窸窸窣窣地飞了好久,连成一片好似山林间被惊起的飞鸟,扑闪着翅膀在空中掠过轻痕。
窥视的靖不乱也没办法听见季萤初的心声,若想知道愿望,需要将红绸从菩提树上取下来。
那漫天红绸着实将九天吓了一跳。
季萤初有些尴尬,敲了九天的脑袋一下,气鼓鼓地说:“快把嘴巴闭上,我贪念比较多,不行吗!”
靖不乱忍俊不禁,他的小姑娘,真是可爱呢。
她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就跟天边的云彩一样软绵,让他好像捏一下。
这么想着,靖不乱已经伸手朝向幻镜,却只是镜花水月,两手空空。
反应过来时,只能悻悻地收回手。
若是有人看见战神如此惆怅落寞的神情,一定会吃惊。
这个如磐石一样坚毅的男人,此时好似水墨画中的一笔孤影,脆弱不堪,风一吹就会散。
***
往后的时日,季萤初就跟在靖不乱身边伺候,两人并不亲密,也并未过分疏远。
本身是没什么的,但最怕的便是作比较。
将季萤初和玉儒帝尊的亲近,和与靖不乱的不温不火,寡淡如水一相比,就显得格外诡异。
本来师尊也不会喜欢全部弟子,冷淡一个两个是常有的事,偏生靖不乱只有一个徒弟。
这模棱两可的态度,不止季萤初闹不明白,就连仙境众人也猜不透。
一时间,众仙就算对她近百年荒唐纨绔的做派颇有微词,却不得不对她恭恭敬敬,仙姬的身份颇有威慑力。
饶是处境尴尬,季萤初嚷着讨厌他,心里还是挺欢喜的。
那种喜欢就是……看见他,心中就甜腻腻的,嘴角忍不住上翘,好似一瞬间万花齐放,惊喜扑面而来。
她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
相处的这些时日的开心,比季萤初从出生到现在这几百年加起来,都要多。
“九天,我们去万卷塔看看。”
最近,靖不乱要闭关调养,不用季萤初伺候,她心中有些疑虑,要去万卷塔查阅书籍。
“嗯。”九天乖巧地点点头,麻利地收拾酒水和鸭脖,跟在季萤初身后,朝万卷塔走去。
这一次,季萤初没有径直往记录靖不乱功绩的书架走去,而是往平时很少去的上层。
季萤初闲来无事便会翻阅闲书,大多是些轻松的游记话本。
关于靖不乱的那些仙籍,早就被她翻烂了,倒背如流,但每次重看时还是津津有味。
“笨蛋,这边。”季萤初一把拽住跑错地方的九天。
九天后知后觉地调转方向,疑惑地问:“今天不温书吗?”
他特意将季萤初反复看关于靖不乱的书籍的行为,隐喻为书生十年寒窗的刻苦温书!
季萤初没搭理他的调侃,而是走到功法秘籍、走火入魔的书架。
“小初姐姐,你要转变修炼方向?”九天越发惊讶,这便都是些剑走偏锋的阵法。
季萤初在修炼上并不算刻苦,但她颇有些天赋,哪怕态度散漫,剑法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太令人羡慕嫉妒了——样貌好,受宠爱,修炼也有天赋!
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小脑袋瓜里想什么呢。”季萤初随意抽出一本书,信手翻着,“你帮我找找什么修炼走火入魔之类的书籍。和旁门左道有关的也行,全部都挑出来。”
“哦。”九天见她不回答,没再追问,认认真真地挑书,在一旁的小桌上堆了两人高的书。
季萤初想起和靖不乱在瑶池泡温泉时,他身上一闪而过的黑影。
她记得很清楚,绝不是眼花。
她有很不好的联想,那黑影似乎是几缕魔气?!
靖不乱是仙境战神,他身上为何会有魔气呢?
季萤初不敢多想,也不敢随便找人问。
她本也想询问仙境德高望重的仙君的,但仔细琢磨后,有诸多顾虑,她还是决定自己寻找答案。
风过留痕,不管她把问题如何粉饰,终究有隐患。
被询问的仙君也不是笨蛋,万一联想到什么就糟了。
损害靖不乱朝邺神尊的名誉不说,甚至会给他惹祸患。
一旦事涉她心尖上的人,她就变得格外谨慎。
季萤初一边喝酒,一边啃鸭脖,因为害怕油腻腻的手弄脏仙籍,九天只能在一旁充当仙侍。
“翻。”她舔着嘴,含糊地说。
九天已经被她折腾习惯了,没有脾气,乖乖地翻书。
他估摸着她看完这页,准备继续翻,却被季萤初叫住:“诶,等等!”
季萤初将油腻腻的手,在九天衣袖上飞快地抹几把,将油蹭掉,拿过书反反复复地看好几遍。
“小初姐姐!你不要太过分!”九天是个爱干净的神兽,他气鼓鼓地叫起来。
季萤初怎么会搭理他,将那段看了好几遍。
仙籍上说,杀伐之人,难免染上杀伐之气,长此以往,易生心魔。
季萤初微微蹙眉,回味着这几句话。
也就是说,靖不乱虽贵为朝邺神尊,在仙境是高高在上,受人尊崇的战神,也是守护仙境永世太平的英雄。
但于生命而言,他不过是屠戮无止的刽子手。
对仙境子民来说,来犯皆为敌,除之而后快。
但敌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是生命。
生命本身没有对错,没有正义和反叛,只是生命本身。
那么,靖不乱身上闪耀辉光的功勋在生命面前,都将不堪一击,他只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戾气滋生心魔,反噬自身,将他一点一点蚕食。